赛缪尔再次醒来的时候,他正躺在一棵树下。
透过树叶,他看到斑驳的阳光。
金色的阳光从叶缝中洒落,投射到赛缪尔的眼睛中。
他却连眨眼都有些不舍。
风摇曳的时候,能看见蔚蓝的天空。
这是……
地下城看不到的景色啊。
他依然感觉到饥饿与疲惫,但是与那种深入骨髓的饥饿相比,这点程度已经不算什么了。
这是哪里?
“赛蒙!你还好吗?!刚才你突然晕倒了……”说话的雄虫皱起眉毛,“坚持一下啊……我们马上就能离开这里了!”
赛缪尔伸手按住不断跳痛的太阳穴,他看着面前陌生的雄虫,不由一愣。
闭眼前的记忆尽数回笼。
一个自称系统的家伙出现在地宫之中。
它给他讲了一个故事。
他会绝食而死,死后有一只熊蜂为了给他报仇而屠戮了神殿。
但赛缪尔的记忆中并没有这样一只熊蜂。
他不曾与雌蜂有过什么过密的接触,也不曾为工蜂赐予过祝福,更遑论眷属。
然后那个叫ome的系统给他看了一个简短的回忆。
画面中的他出现在桑托草原之上,月光下清凌凌的溪水与背后枝干繁密的大树让赛缪尔瞬间就回忆起了这里是哪里。
他捧着一本泛黄的笔记本。
水蓝色的精神力如同烟雾般缭绕在他的身边,为他照亮笔记本上的字。
“愿你成为我忠实的奴仆,成为我手中的利刃,成为我坚实的铠甲。你要爱我如生命,敬我如神明……”
画面中的雄蜂发出一声悠长的叹息。
蓝色的精神力不断逸散,随着夜晚的风改变着形状。
如同一条在空中流淌的溪水。
画面中的赛缪尔并没有发现,但画面外的赛缪尔却可以看见那流水一般的精神力最后汇集之处。
它如同坠落的雨滴般落在一朵馥语花合拢的花苞处。
再然后,画面中的赛缪尔被‘先知’带走了。
那朵馥语花却摇晃起来。
一只有着毛茸茸的屁股,看起来格外圆润的小熊蜂从花苞中爬出。
他的小脚掉在花苞外面,毛乎乎的屁股上沾满了黄色的花粉。
他一边抖动着身体一边看向赛缪尔离去的方向。
彷佛透过水幕与此刻的赛缪尔对视一般。
赛缪尔颦起眉心。
他竟然在不经意间……为一只工蜂赐予了祝福。
然后,画面开始迅速流转。
赛缪尔看到那只熊蜂在树下等待的模样。
从春天到夏天。
从夏天到秋天。
再然后天上开始飘雪。
一年又一年。
熊蜂就这样等待着。
他的体型越来越大,逐渐有了人形的拟态。
他在树下挖了一个深坑,仔细又小心地埋下了那本笔记。
与之一起的还有一瓶金黄透亮的蜂蜜。
每年春末夏初的时候,他就会来换掉这瓶蜂蜜。
周围的馥语花因为他的辛勤授粉而变得越来越多,明黄色的花朵逐渐掩盖住埋藏箱子的地方。
高大的雌蜂沉默地站在树下,像是一具雕塑。
他有着非常刚正与锋利的眉骨,皮肤黝黑,身材是蜂族中少有的高大。
赛缪尔看得有些出神。
“他是你的眷属。”
那个系统这样说道,它似乎有些紧张。
“你要去……拯救他吗?”
赛缪尔看向自己的手,他食用了同族的血肉之后,精神力已经由纯净的蓝变为了锋利的金色。
金色那般明亮,却是为了掩盖罪恶。
这样深陷泥潭的他谈何去拯救另外一只蜂族呢?
“他一直在等你。”系统说道。
它眨了眨如同蓝色小豆子般的眼睛,再次调出一个画面。
同样是那棵树下。
这一次,也有一个高大的雌蜂在树下单膝跪地。
他垂着头,赛缪尔看不清他的面容。
他的面前有一座碑。
一瓶金黄透亮的蜂蜜被放在墓碑前。
没有风。
周遭的树叶纹丝未动。
墓碑前,明黄色的馥语花却突然摇曳起来。
赛缪尔在花瓣上面,看到了一滴突如其来的露水。
“你真的不去吗?”系统问道。
赛缪尔沉默了片刻。
“走吧。”
这是他唯一的眷属。
即使他并非神明,也应该为自己的眷属负责。
“赛蒙!赛蒙!你还好吗?”那只雄蜂有些紧张地看着他,“再坚持一下,我们必须离开这里!”
“若是跟不上大部队,我们会非常危险的!”
比尔看着赛蒙的眼睛一直望向地下城的方向,不由眼眶一热。
蜂族世代以地下城为家园。
谁也没想到他们有一天会被迫搬离此地。
但是……
自‘王’与‘先知’相继死去之后,整个神殿就变了模样。
大祭司们争权夺利,为了仅剩的九叠泉水屡次爆发冲突。
更可怕的是,掌权的纪伯伦大祭司开始搜索金发蓝眼的蜂族。
再然后,一位叫厄尼斯特的雌蜂突然暴起。
他杀死了数码大祭司。
而神殿曾经犯下的罪孽才暴露在众蜂眼前。
那一天,神殿中的祭司们亲眼看见了数具骸骨--
那是未曾见过天日便被神殿囚禁至死的“王”以及……
突然消失的几只金发蓝眼的雄蜂。
但万幸的是,有几只刚被押运至地宫的雄蜂还没有死亡。
他和赛蒙就在此列。
这时,众蜂们才知道,纪伯伦大祭司搜索这个特征的雄蜂,是因为他认为下一任‘王’会在此间诞生。
但他并不是为了悉心培育尚且年幼的‘王’。
而是为了巩固自己的权力。
整个神殿的祭司们都见证了这场悲剧。
干涸的九叠泉、繁重的采粉任务、扭曲的晋升机制……
当神殿撕下圣洁的面具,它背后的肮脏与血腥让众蜂不敢直视。
也是在那一天。
九叠泉突然爆发出悲鸣,一道数百米长的裂纹出现在岩壁之上。
泉眼被毁,整个地下城摇摇欲坠。
蜂族惊恐万分。
他们下了一个沉重的决定--迁徙。
“这里离沃河有多远?”
赛缪尔突然问道。
比尔有些纳闷地看着赛蒙:“离这里倒不是很远,但你问这个干嘛?”
“我想去看一下。”
比尔用一种‘你别发疯了’的眼神看着赛蒙,他开始怀疑自己的夥伴儿刚才摔那么一下摔出毛病了。
“沃河附近可不能去!那个疯子还守在那呢!”
“两位阁下,我们得快一点走了!否则赶不上大部队。”
在赛缪尔和比尔说话的时候,两只雌蜂说道。
领头的一只看了看天色。
“比尔阁下,天色不早了,请尽快动身吧。”
“走吧,赛蒙!”
赛缪尔摇了摇头。
“抱歉,我有重要的事。”
他站起身来,孱弱的身体有些摇摇欲坠——看来系统为他找来的这具新身体也并不健康。
“你们先走吧,是往北迁徙对吗?”
两只雌蜂对视一眼,随后点了点头。
雄蜂的生命固然重要,但面前的这只雄蜂却一副命不久矣的模样。
他身上的气息淡极了,方才只是落地的时候没站稳,就晕厥了过去。
迁徙之路很长,还要穿过极寒之地。
太过孱弱的雄蜂注定是会被淘汰的。
若不是比尔阁下的强烈要求,他们根本就不会留下来—在广袤无垠的草原之上,落单的蜂族是非常危险的。
“你先走吧。”
赛缪尔说道,他朝着比尔笑了笑。
“我会赶上来的。”
“赛蒙!你疯了!你靠什么赶上来啊?!”
比尔一边说一边想要拉住赛蒙,谁知道却触碰到了一道无形的屏障。
金色的波纹在半空中闪现片刻。
比尔呆愣地看着自己空空如也的手。
方才那是……
赛蒙的精神力吗?!
桑托草原空旷无垠,几乎没有任何屏蔽物。
正值夏末,又是午后。
烈日晒得赛缪尔几乎睁不开眼睛。
赛缪尔走得并不快,但他却没有停下来。
脱水与炎热让他感到有些许眩晕。
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终于,一棵枝干异常繁茂的树出现在赛缪尔的视野之中。
沃河河畔,只有一棵这样的树。
赛缪尔拖着沉重的步伐朝那棵大树走去。
突然,一道劲风扑面而来,掀起绿色的草浪。
与此同时,一柄锐利的长枪从天而降,直指赛缪尔的咽喉。
“铮”的一声。
长枪被定格在半空中。
与无形的屏障对峙。
再然后,金色的波纹自空中涌起。
那柄锐利的长枪竟然被屏障吞噬了。
赛缪尔抬起眼眸,就看到停滞在半空中的一道身影。
那雌蜂展开的翅膀有所残缺。他的翅翼边缘并非圆润的弧形,反而如同尖锐的骨刺般凸起。
因为背对着阳光的缘故,赛缪尔看不见他的脸。
但那格外高大的身躯已经告诉了他来者是谁。
厄尼斯特。
赛缪尔的嘴唇轻轻动了动。
这是……
他唯一的眷属。
仰头的姿势让赛缪尔的眩晕变得更为严重。
他蔚蓝色的眼睛涌出生理性的泪水。
下一秒,他透过雌蜂的肩膀看到了格外耀眼的太阳。
赛缪尔的视网膜开始出现黑色的斑块,如同被烈日灼伤一般。
太阳……
竟然这般刺目吗?
他摇晃了片刻,便如同坠落的花朵一般倒下了。
赛缪尔最后的印像是那堪称柔软的土地。
浓郁的馥语花香萦绕于慈悲的沃土。
那是蕴含生命之地。
当赛缪尔再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天空已经挂着一轮圆月了。
墨绿色的枝叶像是描在圆月里的剪影。
溪水潺潺之音让这夜色更加宁静。
赛缪尔看着这样的景色出了一会儿神,良久,才轻轻眨动起干涩的眼睛。
树枝上一点闪烁的银色锋芒让赛缪尔侧目。
他保持着躺在草坪上的姿势,微微偏头。
然后,他就看见了一团沉默的黑影。
那黑影几乎和繁密枝叶的阴影融为一体。
如果不是他握在手中的长枪折射出月亮的微光,赛缪尔或许并不会发现他。
“厄尼斯特。”
赛缪尔轻声道。
那黑影并没有动。
但赛缪尔能感觉到他的目光牢牢锁在他的身上。
“你是谁?”
良久,沉默的黑影终于发声。
赛缪尔闻言笑了起来。
他要怎么回答呢?
说他是赛缪尔?
可不论是死而复生,还是借尸还魂,哪一个词语听起来都很惊悚。
不过……
金色的光点从赛缪尔的指尖溢出。
他的精神力并没有随着的改变而改变。
这或许是女王的恩宠。
无数逸散的光点逐渐汇集成一条金色的、流动的丝线,仿若绸缎一般。
那雌蜂显然非常警惕。
伴随着长枪划破空气的爆破音,尖锐的枪头再次出现在赛缪尔的视野中。
枪头无比尖锐。
彷佛下一秒就要插入他的眼中。
这是一个警告。
但赛缪尔不闪不避。
金色的精神触角并没有停止流动,它们依然朝着厄尼斯特的方向流去。
“找死!”
高大的雌蜂显然被激怒了。
他上前一步,高大的身影从黑暗中吐了出来。
残缺的翅膀拖垂在他的身后。
赛缪尔的目光落在他极为不规整的翅翼上。
所有蜂族的翅膀都是接近椭圆的形状,赛缪尔记得,那只在树下等待的小熊蜂,翅膀比一般的蜂族更偏圆润。
或许是他毛乎乎的身体更加结实的原因。
转眼之间,熊蜂粗糙又格外有力的五指已经扣上赛缪尔的咽喉
他并没有用长枪攻击。
而赛缪尔也没有使用精神力外化建构的屏障。
那几根冰冷的手指已经触及到他的皮肤。
下一瞬间。
赛缪尔看到熊蜂僵硬地立在原地。
--那些逸散的精神力已经如同甘霖导入旱土般,被厄尼斯特的精神海吸收了。
赛缪尔并不意外这个结果。
毕竟,这只熊蜂在接受了他的赐福后便再也没有被安抚过了。
老实说,赛缪尔非常意外他能坚持到这个时候。
但是厄尼斯特却凭着那聊胜于无的赐福,硬生生地抗下了数码大祭司的攻击。
“……你是谁?”
熊蜂的嗓音如同砂砾打磨过的。
他或许很久没有开口说过话了。
赛缪尔攀住雌蜂结实的手臂,随后借力坐了起来。
在触碰到厄尼斯特的瞬间,赛缪尔能感觉到那雌蜂的手指就像是被碳化一般,僵硬地变成了枯萎的枝干。
赛缪尔仰起头。
有些偏浅的蓝色眼睛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澄澈。
让人联想到水。
赛缪尔有些突兀地弯起眼睛,他有些想笑。
因为厄尼斯特此刻的表情。
多么冷酷严峻的一张脸。
走势凌厉的下颌线,高挺的鼻梁,深陷的眼窝,以及穿过眉骨的一道伤疤。
谁也想不到这家伙的原形会是毛茸茸的吧。
月光之下。
高大的雌蜂站着,而纤弱的雄蜂攀附着他。
如同藤蔓攀住大树。
“还是猜不到吗?”
赛缪尔语带笑意。
“我以为你会知道。”
“我的烙印不是谁都能轻易覆盖的。”
厄尼斯特的瞳仁紧缩成针。
他不敢置信地看着面前这张过于柔美的脸。
淡金色的卷发。
蔚蓝的眼睛。
和陛下截然不同的、非常柔和的五官。
如果陛下是如同太阳般不敢令人直视的耀眼,他就像是草原上美丽的、可以采撷的花一样。
更何况,陛下已经……
陛下就长眠于此地。
厄尼斯特的目光落在不远处的墓碑上。
那是他亲手埋下的、守护了数年的坟。
厄尼斯特剧烈地颤抖起来。
他不自觉咬紧牙关,愤怒让他脖颈上的青筋变得分外明显。
竟然有蜂族敢冒充陛下!
但更令他感到羞愧与盛怒的是,他自己那一瞬间的动摇。
赛缪尔看见他如同起了海啸般的精神海。
这样脆弱的、连断壁残垣也算不上的精神壁垒,竟然能承受住他这样激烈变化的情绪。
“冷静。”
赛缪尔轻声道。
于是,那不断翻涌的“海面”逐渐平息了下来,就像是有一双无形的手硬生生地将它抚平。
厄尼斯特茫然地看着他。
他能感受到自己逐渐平和的情绪——更可怕的是,这并非出自他的意愿。
--他被控制了。
而他精神海中陛下留下的烙印完全地背弃了他。
……被抹去了吗?
陛下留给他的,唯一的纪念。
他应该愤怒的。
但是他却只感觉到了悲伤与茫然。
他只有这个。
就在这时。
纤瘦的雄蜂突然伸出手,他冰凉的食指指尖轻轻点在了他的眉心。
“小家伙,你应该冷静一点。”
“你的精神壁垒脆弱得像是糖画。”
他轻轻地叹了口气,语调中掺杂了些许的悲悯。
但更多的却是温柔。
“为什么悲伤呢?”
“愿你成为我忠实的奴仆,成为我手中的利刃,成为我坚实的铠甲。你要爱我如生命,敬我如神明……”
同样的月夜。
同样的地点。
那刻在厄尼斯特灵魂深处的祝词再一次出现了。
“这样的祝词本不该成功的。”
那雄蜂叹了口气。
“笨蛋。”
冰凉的指尖再次落在厄尼斯特的眉心。
“是我的疏忽。”
厄尼斯特的泪水便滚了下来。
他颤抖地匍匐在地上,却依然仰着头。
为了留住停留在眉心的指尖。
就像是一朵亟待传粉的花怕惊走停留的蝴蝶。
“……陛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