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老师,邺叔都走了这么久,你什么时候走?”
董追月过几天就开学,特地来给袁野送几个南瓜,顺带多嘴问了句。
躺摇椅上戴墨镜晒太阳的袁野很安详,悠哉悠哉打了哈欠,“钱都凑够了,天王老子都别想空巢老人再动弹。”
“老师你才四十岁好不好,瞅瞅,胡子又没刮,越来越糙,前几年还见你天天捯饬发型,在学校里弹吉他教唱歌别提多帅了,这几年你连大宝都不擦了。”董追月啧啧感慨,多少有点担心。
“现在还这么黑,虽然照样是帅叔叔,不过师母要是忽然找上门,看见你肯定生气。”
“……”
袁野把墨镜一摘,笑得挺无奈,不久前看外甥跳车窗时那劲,难免想起自己当年干的事。
青山离开漠河前某个夜晚,他偷偷进去过。
小卷毛半夜悄悄开的门,青山宿醉醒不过来,每晚都梦魇,声嘶力竭喊自己的名字。
袁野心疼又自责,煮粥时魂不守舍被高压锅烫伤,他知道自己半辈子都栽在感情里,戒不掉,已经彻底完了。
现在活得不人不鬼,还开始操心青山酗酒会胃疼。
袁野瞒着潘绍安继续当舔狗,照顾了一夜,全身都被汗浸湿,他吻青山时带着视死如归,呢喃的话也是矫情到死。
“老子这辈子都是你的狗,你想怎么样我都陪你耗。”
“咱们这就叫渣男配狗,天长地久。”
袁野被自己说笑了,再恋恋不舍也要离开,他明白青山的固执,像明白自己的爱一样。
青山不会死在河里。
袁野相信青山,他那天边哭边笑和个疯子没区别,徒步走了三个小时去找各个药店里买各种胃药,各种解酒糖,叫小卷毛放在显眼的地方。
后来漠河那间屋子,青山走了就上锁。
但袁野每年都联系小卷毛,托他帮忙去贴对联和挂红灯笼,顺便再托人插上满山的彩色旗帜,袁野担心青山找不到回家的路。
岁月匆匆不饶人。
袁野因为董追月的一句师母而想起往事,他被刺眼的眼光唤醒,才恍然大悟般勾起嘴角笑了笑。
“是,他要知道我黑成炭,更不想要了。”
董追月撇撇嘴,“那赶紧去刮胡子呗,捯饬捯饬,咱袁老师还是风韵犹在的帅大叔。”
袁野站起身伸懒腰,活动筋骨后走进门,语气特没个正经。
“当帅哥太多年我都当厌了。”
“再说了,如果你师母真找上门来,那我连夜去买条麻绳,把他绑的严严实实,再跑就把他腿打断。”
这些话听得人毛骨悚然。
董追月觉得鸡皮疙瘩蹭蹭蹭,她还年轻,尚且无法理解要多爱才能有多恨。
得了,中年失恋的袁老师已经完全变态。
这是全村都知道的事情,当年有不少人想给袁老师相亲介绍媳妇。
可通通被一句,“我老婆离家出走挺多年,见笑了各位。”堵得死死的。
袁老师的学生也都知道这么一位师母。
活在袁老师口中,也仿佛活在袁老师生活每一处。
董追月那时候不明白,“老师,你一天到晚闲着没事看山干什么?山有什么好看的,到处都是。”
袁野彼时回答很故作玄虚,“等你长大以后就晓得。”
现在的董追月半戏谑半认真道。
“袁老师还看山吗?看久了,师母没准真回来了。”
袁野笑笑没说话,对着镜子刮胡子时觉得自己其实没有老太多,白头发挺少,还挺抗老,眉眼五官都是那股子劲。
好像还敢闹得天翻地覆,还敢一意孤行去找旧爱。
袁野对镜子自言自语,“问你呢,敢不敢?”
“敢。”
袁野没忍住笑,这才是他。
思念这件事很玄乎,没有宽度和深度,爱到一半就戛然而止反而最深入骨髓。
袁野又恨又爱,恨青山心狠,恨自己孬种,可他依旧爱的十年如一日。
带着这浓烈且经年不散的情绪,袁野又熬过了一天清闲日子。
山里四季分明,翌日依旧是艳阳天。
正午太阳照得水面波光粼粼,抽旱烟的徐老爷子养着徐邺的那头猪。
袁野穿了件白衬衫,别人穿是文质彬彬,在他身上就是放荡不羁,扣子永远散开几个,他蹲在木屋门前心里很平静,还能有闲情逸致低头数蚂蚁。
手提行囊,长发编成脏辫的男人向他走来,每走一步脚步都刻意压轻,青山的声音这几年被烟弄得更加低沉,不轻不重,足够砸得袁野眼冒金星,他抬起头还以为自个又在做梦。
“野狗。”
袁野对这个称呼到了魔怔的境地,他想过无数个和青山重逢的场景,什么狗屁茫茫人海擦肩而过,什么你在车上我在车下,更甚至想过青山死了,他去祭拜,可他真没想过,原来真正的重逢就是一普普通通,天气不错的寻常日子。
压根没有什么漂亮场景,更没有什么电闪雷鸣烘托氛围。
袁野站起身和青山对视,难以置信的同时他掐着自己的胳膊,疼。
他们相互看着彼此,谁也不敢先上前,生怕是梦。
横跨在他们之间的是山河岁月,是这些年的爱恨,以及日夜交加的思念。
青山满头脏辫还是从前和袁野学的,狭长眼睛相当惊艳,可眼角多了道泛红的疤痕,超越性别的美,鼻子,嘴巴都没变,只是黑了些。从前面无表情时距离感很重,冷漠,孤绝,好像不属于这个世界。
现在颠沛流离太久,身上蒙着的风尘很浓,漂泊久了总会累,面容和身体都疲倦不堪。
青山眼底犯潮,那些模糊视线的眼泪一滴一滴从眼角流出。
时隔经年,他曾经自私把袁野驱逐,现在理应亲自来接自己的野狗回家。
袁野恍惚后深吸一口气,再也绷不住脑子里的那根弦,太阳穴凸起青筋,表情茫然又扭曲,言语一瞬间失去作用,直冲过去抱住青山。
上帝作证,这不是梦——
他们呼吸交汇,真正触碰到身体时。
两个人都在发颤,青山再也撑不住了,累到极点没法继续走,他想家了,有袁野的地方就是家。
他花了好多年去独自漂泊才终于想明白这件事。
他是个蠢人,但还好,野狗不会嫌弃。
青山可以旁若无人的哭出声音,像从前那样掐着野狗的背部发泄自己的情绪,手控制不住颤抖,胳膊上画着一条崭新的河流。
“我记得你的名字。”
“袁野。”
有人从河里死而复生。
有人年复一年等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