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眼睛的小卷毛很想问青山一个问题。
“你为什么要他离开你?”
明明送袁野去医院时,青山一路上都没有松开握住袁野的手。
可最终还是把那只送出去的银戒取下来,青山俯身吻了吻袁野的额头,手机车钥匙都放在旁边。
他喊过袁野的名字,也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名字。
青山转身离开,伴随人潮汹涌,独身挤进漫长的黑夜当中。
那些长发被风卷起,身躯忽而显得孱弱。
山里出生,山里死去,这大抵是他的命。
只是被忽然闯进来的野狗养废了,居然开始忘记怎么样独自生活,自私,自卑,难以启齿。
“我是孤魂野鬼,不合群的。”
“而我的野狗只会迁就我,不会成为他自己。”
小卷毛忽然明白了点什么,他的父亲是俄罗斯人,母亲是漠河本地人,同样也被抛弃。
不过小卷毛积极向上,去读书去迎接新生活,他和青山是小时候的玩伴。
他告诉青山,“你也得成为你自己。因为害怕失去就伤害别人,这不叫爱情。”
青山拿剪刀剪断自己的长发,蹙眉问他,“所以爱是什么?”
小卷毛也不知道,但他推开窗户看烟花的时候,忽然有点羡慕青山。
“喏,这就是啊。”
青山把那两枚银戒串上黑绳戴在脖子上,他开始期待每年冬天盛放的烟花。
屋子里有太多太多袁野留下的痕迹。
青山蜷缩在那张曾经睡过无数遍,和人翻涌抵达高潮的床上,他有点头疼,全身冰冷无比,呼吸的每一下都很疼。
他坐起身喝伏特加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抱着自己腰,低声讲童话故事的野狗。
“快睡吧,梦里有玫瑰花,如果不喜欢玫瑰,那就有我。”
彼时青山半梦半醒间呢喃,“不喜欢。”
“那你喜欢什么?”
“狗。”
袁野被这简简单单一个字眼弄得高兴,抱着青山恨不得出去裸奔十圈,缓解一下激动的心情。
那时候窗户缝里钻进的一束月光,照在他们十指紧扣的手上,无名指那戴着银戒。
原来手间明月,天涯路远。
屋子里雕刻精美的背景板上是蒙古山,是青山错误的出生,是被母亲临死前留下的诅咒。
“青山,不要相信陌生人,不要被他们骗,不要离开漠河。”
母亲相信了爱情,离开世世代代生活的地方,最终自杀跳进去了常年结冰的河流。
自袁野离开后,青山无数次也想跳进河里。
但他觉得死状太丑陋,怕被人看见,所以拖着不大愿意。
明明心脏依旧跳动,彩色的旗帜也依旧随风飘扬。
剪去长发的青山在自己手臂上留下刺青,一只像袁野的鹰,一生自由,行走风中。
背部是自己,手上是袁野。
可在某种意义上来说,他不折不扣毁了袁野。
青山意识到这件事是个深夜,他惊醒后喊了袁野的名字。
突然发觉会给他熬解酒药的人早就不在这间屋子里。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可青山久违的记性很好。
那是青山第一次因为思念一个人而流眼泪。
他似乎明白了母亲当年的心情 断裂的长发像破碎的内心,竟然充斥一丝诡异的归属感,好像靠眼泪就能得到救赎。
第四年。
袁野离开的第四年。
青山没等到那场冬天的烟花盛放,他才从自己的梦境里醒来,真正发觉自己是活着的人,时间是真正在流逝。
小卷毛每年来屋子里看看青山死没死,时不时苦口婆心劝告。
没有人教过青山什么是爱与对错。
他不能离开漠河,不想成为累赘,不愿意沦为让袁野放弃自由的侩子手。
人一生滚滚向前,正如门前的那条河。
青山期望他的野狗不要回头,永远自由。
“你要不然去见见他。你可以伤害自己,但你不能再伤害他。”小卷毛忍不住说道。
青山猛地摔碎了屋子里的酒瓶,披着袁野留下的烟灰色围巾爬雪山。
明明是想找放烟花的人,可怎么也没想到阴差阳错。
袁野被潘绍安开车送去医院。
青山追着那辆火红色的车一直跑,喉咙里都是血腥味,可他喊不出声音,眼泪被风雪掩盖。
他最终重重跌在雪里,视线昏暗处不见天日,口鼻都被浸入雪渣子。
青山倒地不起的时候才恍惚明白,原来当年想活埋袁野的时候,袁野是这种感受。
小卷毛急急忙忙追过来。
“要死啊,你们一个个都心理不健康——”
“我早就和那位袁先生交代了,他那天在门口想敲门,我偷偷摸摸开窗户跟他说咱俩是发小,没有睡过,清清白白。他回答我说他知道,他永远相信你。”
小卷毛搀扶着青山,嘀嘀咕咕道:“你们都是疯子,就我一个正常人……倒霉死了碰上你们。我觉得你要离开这里,世界真的很大,不止有爱恨情仇。”
“人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就有一份意义。你不能靠伤害爱你的人,然后自以为是觉得是最好的结局。”
“尊重,平等,然后交给时间。”
后来青山离开漠河,他的第一站去了蒙古。
母亲的家乡绿草绵延几百里,骏马驰骋,牛羊成群。
青山一个人艰难又痛苦的尝试融入社会中,他学会和人对视,学会讨价还价,学会坐车下车,学会独立行走。
袁野曾经去过的地方很多很多,青山都记得,他偶尔在火车站入睡,挺穷困潦倒,靠吻脖子上戴着的银戒活过来。
青山也不知道自己究竟要怎样才能成为自己。
可他好像成为了另一个袁野。
尖锐,野蛮,骨子里藏着执拗,永远不清楚下一站要去哪里漂泊。
三十五岁那一年,青山的长发再次及腰。
他在云南香格里拉的荒野上磕长头,希望神明保佑那条野狗身体健康,万事如意。
跪拜到半路,遇见一辆停放的吉普车时,里面忽然传来声音。
“舅舅,我和老变态到云南啦,你老朋友住在哪里呀?”
接着外放的声音很熟悉。
“我哪里知道他在哪,你就随便找,喜欢住哪就停哪。”
青山猛然间抬起头,在漫长岁月里他学会编脏辫,手掌心全是老茧,雌雄莫辨的面容被岁月给予更多阅历,眼角有道自己划开的红痕。
此刻他漆黑狭长的眼里一片泪光,跪着的膝盖忽然传来密密麻麻的疼痛。
野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