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孩子并没有等他,只是在和爷爷告别。
陈乐酩追上去后他们就转过身继续走。
小胖墩蹦蹦跳跳地在前面跑,哥哥不紧不慢地在后面走,可不管小胖墩什么时候回过头,哥哥都会对他伸出手。
陈乐酩看得羡慕,也想要牵手。
但哥哥看不到他,也听不到,眼中只有那个孩子。
原来小时候哥哥就是这样看着我长大的吗?
这么疼惜……这么专注……
专注到只能看到此时此刻的弟弟……
那么当弟弟抛弃他选择去死的时候,他又是怎样看着弟弟离开的背影的呢……
陈乐酩不敢想,不敢回忆,甚至不敢去看哥哥的眼睛。
他只是低着头走在一边,将自己透明的手搭在哥哥的手臂上。
但即便这样的牵手也没能维持多久。
哥哥强壮的手臂慢慢变细、变长,变成一根白色的风筝线。
线的这头拴在哥哥脖子上,另一头握在弟弟手里,仿佛这就是他们之间唯一的维系。
可那根线实在太细,细到不堪一击,细到随时都会断掉。
陈乐酩傻乎乎地伸出手想保护它,就听“啪”地一声,线断了。
哥哥被留在原地,仰起的脖子被线勒着就像吊死的小鬼,湿雾雾的眼睛始终望着弟弟。
但弟弟不管不顾地闷头向前。
陈乐酩不知道这是怎么了,他抱住哥哥,想把哥哥脖子上的线解下来,可怎么都做不到。
他又冲到弟弟面前,让他不要走了。
“哥哥丢了!哥哥被你落下了!不要再走了!等等他啊!”
弟弟停下脚,抬起脸来,那双总是笑成两只小月牙的眼睛,此刻充满了胆怯和恐惧。
陈乐酩一下子就想起来发生了什么。
他在害怕抛弃。
他不再黏着哥哥,不再渴望哥哥的拥抱,甚至在哥哥朝他伸出手时都会吓得扭头就跑,怕再一次被抱起来送到孤儿院丢掉。
家里那张一米五的小床,原本睡下两个孩子绰绰有余,哥哥也在努力克服对亲密接触的恐惧。
但还没克服成功,弟弟就不要他的亲近了。
小孩子的厌弃直白得可怕。
晚上和他睡在一起会做噩梦,不小心碰到他的手臂会吓得哭。
他呆呆地坐在床脚愣神良久,起身走进山里。
陈乐酩挂在他身上,用手臂紧紧圈着那条绳子,怕哥哥真的像断线的风筝飞走了,然后就看到哥哥来到爷爷的墓前。
那个翘着二郎腿咂摸烟斗的老人变成了小小的土包,冰凉的墓碑上贴着他入伍时拍的证件照。
哥哥跪在墓碑前,握着脖子上那根风筝线,试图把它栓到墓碑上。
但是不行。
栓不上,怎么都栓不上。
人死了就是死了,再也回不来了,光秃秃的墓碑没有能给他栓的地方。
他只能躺在小小的土包旁,就像蜷缩在爷爷怀里睡觉。
陈乐酩伏在他背上,抱住他的肩膀,隔了整整十四年才发现,原来爷爷去世时,哥哥还这么小。
他不是什么大人,只是一个被迫成为大人的小孩儿。
好在爱总能战胜恐惧。
弟弟没让风筝线断开太久。
他在哥哥卖酒被吓到干呕时抱住哥哥,在哥哥和人打架时给哥哥加油帮忙,他用小小的身体承接着哥哥从孩子蜕变成大人的眼泪,他把那根风筝线又接回到自己身上。
这次不是轻飘飘地握在手里,而是和哥哥一样,拴住脖子。
他们再一次踏上那条没有尽头的路,弟弟还是蹦蹦跳跳,哥哥依旧不紧不慢,连接他们的风筝线变得很短很短,但一天比一天结实粗壮。
后来弟弟跑累了,爬到哥哥背上。
他笑眯眯的眼睛闭起来,流出两道血,双腿消失不见,裤子被尿液浸透。
他小声问哥哥,我会死吗?
哥哥说不知道。
他又问哥哥,我们该怎么办?
哥哥也说不知道。
两个孩子被阴影笼罩,没有尽头的前路出现一只青面獠牙的病魔。
然后陈乐酩就看到,那根粗壮的风筝线变了颜色。
白色的线里灌进去一股股鲜红的血,从哥哥的血管流进弟弟的身体里。
陈乐酩呆愣地站在原地,风声呼啸着在耳边响起,脑海中犹如晴天霹雳般砸下来两句话。
“小咪,住院费是我卖血换来的。”
“他欺负你了吗?”“嗯,他抽我的血,拿去卖。”
九岁那年半知半解的一句话,在此刻变成刀子猛然刺进心脏。
幼时的陈乐酩并不清楚哥哥以前的遭遇,甚至不清楚哥哥的血型。
他只知道卖血能赚钱,针扎胳膊很疼,仅仅是这样都让他心疼得受不了,哥哥不可能再告诉他卖血对自己来说意味着什么。
他直到现在才知道,那笔把他拉出鬼门关的手术费到底是怎么来的。
爷爷说如果哥哥只能拿出一点点爱,不要嫌少。
可这哪里是一点点?
风筝线是他的手臂,灌进去的是他的鲜血。
弟弟就这样吸食着他的血肉长大,最后用死亡狠狠捅了他一刀。
陈乐酩抬手给了自己一巴掌。
擦擦眼泪追上两个小孩儿。
挡在前路的病魔消失了,弟弟的身体好起来。
他骑在哥哥脖子上,和哥哥驾驶猫咪号去攻略属于他们的星辰大海。
那条路被染上丰富多彩的颜色,时而绿草如茵,时而波澜壮阔。
小鱼驮着小猪去了很多很多地方,见过爆爆爆爆震撼的风景,经历无数轰轰烈烈的冒险,写下上万张开心清单。
两个相依为命的小孩儿长成了一个畸形的大人,所有的喜怒哀乐都只与彼此有关。
命中注定他们的爱和恨都只能献给彼此,别人根本插不进来一星半点。
陈乐酩没有在记忆中看到弟弟是什么时候爱上哥哥的,似乎他的爱来得太突然太没有道理,可是转念一想,不是没有道理,而是理所当然。
哥哥在他的生命中出现得太早了,就像一个标准答案立在那里。
别人情窦初开,都是先明白爱,才拿着一颗装满爱的心去寻找爱人。而他在明白爱的那一刻,就发现爱人一直站在身侧。
他只有十九岁,却已经爱了哥哥十四年,对哥哥的爱占据了他人生70%的时间。他不可能、也无法接受,之后的二十岁、三十岁……九十一百岁,没有哥哥的人生。
把心割掉70%,人还怎么活呢。
崩乱的开始并不是那个用哥哥的手去自我安慰的晚上,还要更早一些。
他十八岁的成人礼在海底猪宫举行,收到的礼物把地板摆得看不到一点空隙。
哥哥坐在礼物堆里,他坐在哥哥怀里,不厌其烦地撕开蝴蝶结和彩带。
十八岁对小孩子来说总是意义重大。
弟弟许愿从今天开始和哥哥身份互换,他来赚钱养家,哥哥就负责享受。
哥哥笑他,还捏他的鼻子,说不用着急,再等几年吧,十八岁只是长大并不是成年。
弟弟问:“那几岁才算成年呢?二十吗?还是大学毕业?”
哥哥想了想:“起码三十岁吧。”
“三十岁?天呐!要那么久吗?也就是说我到三十岁才可以出去赚钱?”
哥哥失笑,不明白弟弟为什么对赚钱这么执着。
他把弟弟抱过来,面对面看向自己。
陈乐酩也偷偷飘过去,看向哥哥。
“kitty,十八岁到三十岁,是人生最宝贵的一段时间,天真烂漫,快乐神经发达,哥哥不想你陷入机械、循环、周而复始又没有意义的学习和工作,我想你能尽情地寻找快乐。”
“快乐没有规定的形式,你想去闯荡就去闯荡,想去冒险就去冒险,想周游世界就周游世界,甚至你说你只想躺在床上玩手机,都可以,只要你能感觉到快乐。我能保证这段时间是完完全全属于你的,由你自由支配。”
陈乐酩的眼窝渐渐潮湿,和梦中的弟弟一起把头靠在哥哥肩上,“那哥哥呢?哥哥的二十岁到三十岁怎么办?已经错过了啊。”
“怎么就错过了?”
“没有找到快乐,一直很辛苦地养着我。”
话刚说完就被掐住脸蛋,哥哥垂眸望进他眼底,嘴角勾着个很淡很淡的弧度,“我比你幸运一点,十四岁就找到了。”
十四岁就找到了,找到的是什么?
一个和自己毫无瓜葛却要为其负担一生的讨债鬼。
这到底算哪门子的幸运。
陈乐酩无声地哭着,眼泪也是透明的。
透明的泪流到哥哥手上,哥哥却像感觉到了似的皱了下眉。
他下意识伸手给弟弟擦脸,但梦中的弟弟没有哭,歪头问他:“我三十岁的时候哥哥多少岁?”
有一个瞬间,哥哥像被定住一般僵硬。
船静静地摇晃,陈乐酩能听到他停滞的呼吸声。
“不要说了!”弟弟捂住他的嘴,毫无征兆地哭了出来,“别说了,我不想听。”
哥哥眼中有无奈和不舍。
“kitty,哥哥也会老的。”
“你三十岁的时候我四十岁,你四十岁的时候我就年过半百了,我比你大太多,我注定会走在你前头,你要学会适应没有哥哥的生活。”
“适应个屁!”陈乐酩和梦中的弟弟一起吼出来。
“我不要适应,也没那个必要!”
“我们不是说好要一直一直在一起的吗?你走的时候我也走了啊。”
爱让人胆怯,让人瞻前顾后又胆小如鼠。
爱一个人爱到无法想象他老去的模样,又该拿什么来承受没有他的生活呢。
陈乐酩一想到这些就心痛如绞,本能地想扑进哥哥怀里寻求安慰。
但梦中的弟弟比他更快、更莽撞。
一个猝不及防的吻,在两个人都没有准备的时候发生了。
哥哥瞳孔一缩,弟弟也吓得够呛,红着脸扭过头假装无事发生,企图用兄弟间的打闹来搪塞。
但他心里到底在想什么,哥哥不可能猜不到。
美好纯真的童话故事到此结束。
哥哥起身离开弟弟,风筝线坠在他身后被拖得虚无缥缈。
陈乐酩和梦中的弟弟始终留在原地出神地望着。
深埋心底的恐惧铺天盖地奔涌上来,陈乐酩低下头,抱着膝盖把自己蜷缩成一团,害怕到发抖。
他无比清楚地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他大逆不道地抓着哥哥的手自我安慰,被拒绝后还腆着脸皮表白,他一次又一次死缠烂打地逼哥哥爱自己,不获得和自己同等的爱就誓不罢休。
他变成个贪婪无度的怪兽,就因为自己的爱声量太大就忍受不了哥哥的爱像个哑巴。
梦境开始坍塌,猫咪号剧烈摇晃。
光怪陆离的颜色刹那间变成黑白的,时间线全乱套了。
他一会儿看到五六岁的哥哥被锁链绑着关在抽血的地方,一会儿看到二十多岁的哥哥也被锁链绑着关在某个地方,只不过二十多岁时的锁链是他绑上去的。
多可笑啊,就因为他爱而不得,就要把哥哥拴上链子囚禁起来。
他和王长亮都是刽子手。
更可笑的是,哥哥从迷药中醒过来后看到他自己把自己吓得六神无主的样子,到底不忍心再凶他:“我教过你,帮人至少要用铁链,再不济麻绳,你过家家呢?”
陈乐酩当然记得,但他哪个都不舍得。
铁链太冰,麻绳又太勒。
他囚禁哥哥的锁是用眼泪做的。
有多脆弱易碎,就有多坚不可摧。
十颗小药丸下进去后事态再也无法挽回。
陈乐酩不记得自己是怎么熬过那三天的,这部分的记忆模糊又昏暗,除了疼还是疼,他无数次精疲力尽晕过去,又在痛苦中醒来。
身体痛苦,但灵魂无比欢愉。
他曾一度不解恋爱中的男男女女为什么这么执着于高潮,明明那种被抛到高空又猛然下坠的感觉恐怖到让他浑身战栗。
但当他仅有的几分钟清醒时间,看到哥哥在自己身上露出那么迷人的餍足表情时,他甚至想一辈子都不放哥哥出去。
就这样永远永远永远在一起,流汗、交融、拥抱、哭泣。
但又怎么可能如他的愿。
做了坏事就总有东窗事发的那一天。
汪阳闯进来把哥哥救走了,准确来说是把他救走了。
三天三夜,地上用脏的小雨伞有二十多个,这还不算没戴的。
他在医院昏迷了一礼拜,醒来时哥哥握着他的手,一脸罪该万死的表情。
爷爷说的对,哥哥什么时候都没真的怪过他。
明明是他不知死活地下药,哥哥却把责任全揽到自己身上。
看着自己捧在手心里精心呵护的孩子被自己折磨成这副模样,他还有什么不能妥协的?
只不过陈乐酩那时候不明白,还以为是两情相悦。
他说想谈恋爱。
哥哥说好。
他说想结婚。
哥哥也说好。
于是他们像世界上所有正常的情侣那样拥有了长达三个月的甜蜜恋爱,并约定在春天订婚。
但这次春天依旧没有到来。
订婚典礼的所有事宜都被哥哥一手包揽了过去,陈乐酩只负责在太平公馆种上自己喜欢的花。
那份体检报告就藏在他刚买回来的花种里。
不知道被谁放进来的,他也不想再知道。
那天发生的所有事,他和哥哥的决裂和对峙,直到现在陈乐酩都没有勇气再回忆。
梦境在此刻变成了静音的。
他看到自己变成个流泪满面又狰狞可怖的怪物,歇斯底里地和哥哥争辩,掀翻的茶杯溅在手上划出很多口子,而哥哥却像置身事外般冷漠又疲惫地坐在那里,良久,说了一句话。
陈乐酩听不到它,但心脏还残损着那时的痛。
痛到想吐,痛不欲生。
痛到他觉得自己被凌迟处死、被抽筋挖骨拔光指甲也不会有这么痛。
风铃草的种子还没入土就枯萎了。
陈乐酩一个人开着猫咪号去了很多地方。
每一天每一分每一秒他都在想,没有哥哥的日子该怎么过。
最后发现没有答案。
他记得很清楚,那天是12月的第一个周末。
他从飞机上下来,很冷,也很饿。
当时暮色四合,天上下着鹅毛大雪,雪花一簇簇暴烈地砸在身上,仿佛要把所有爱恨都掩埋得死无对证。
鬼使神差地,他跑到了哥哥那里。
不是要再一次恬不知耻地求爱,只是想听他再叫自己一声kitty。
只是到最后也没求到。
记忆在这里断掉,他不知道后来发生了什么。
梦境坍塌成一片废墟。
弟弟消失了,哥哥一个人踏上那条路。
一开始是三个人,后来变成两个人,最后只剩哥哥自己。
他痛苦挣扎二十年,最后还是只剩他自己。
但这次能看到路的尽头。
尽头是爷爷的坟墓。
哥哥寂静无声地走着,长到大树那么粗的风筝线从中间被斩断,拖在他背后。
鲜血从断掉的风筝线里流出来,像河水一样涌到地上。
陈乐酩冲过去想把线堵住,想把血灌回自己身体里,但那些血从他的胸口穿了过去。
“别走了!别走了!求求你……”
他疯了似的冲过去抱住哥哥,拖住哥哥的腿,扯着嗓子撕心裂肺地哀求哥哥不要去,纸片一样的身体快要被泪水浸碎都无济于事。
线里流出的血越来越多,哥哥的身体越来越小,年龄一岁一岁地倒退,最后变成十四岁的模样。
十四岁的余醉走到爷爷墓前,用手在旁边给自己挖了个小坑。
血快流干时他躺进坑里,从口袋里拿出那只木头小猪,把断掉的风筝线牢牢地绑在小猪上,然后像个安睡的孩子般阖上了眼。
陈乐酩没有阻拦,也阻拦不了。
他低头在哥哥眉心印了个长长的吻,抱着他一起躺进坑里。
两个长途跋涉的孩子睡了漫长又温暖的一觉。
醒来时还是这样的姿势。
陈乐酩睁开眼睛,看到余醉躺在自己对面。
他身上的血迹已经清理干净,只束缚器还罩在脸上,那双静谧又温柔的灰绿色瞳孔就那样安安静静地凝望着自己,不知道已经看了多久。
“舍得醒了?”
“……嗯。”陈乐酩好半天才吐出一个字。
“睡个觉一直哭,怎么叫都不醒,做噩梦了?”
“没有,是好梦。”他把脸埋进哥哥颈窝里,落下一层细细密密的吻和泪,“梦到我们一辈子都在一起。”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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