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被窝中伸出一条细白的手臂,在床头柜上不断摸索。
方月明很快找到手机。亮屏一看时间,却把残余睡意全惊跑。他支起身子,逐条察看未读消息。
有三四个不相熟的同行,大概昨晚看过他的直播,明里暗里在打探他和周旭呈的关系。
方月明一律不回。
中间夹着织梦陆续发来的信息。
上午十点,“我醒了,你呢?”
十点四十四分,“没醒啊?”
十一点五十,“还没醒?”
中午十二点半,“偷偷进房间看了你一眼,真是蒙头大睡呀我的宝。”
“不忍心吵醒你。”后附一个无辜眨眼的表情包。
下午三点整,“我滴乖乖,还睡着呢。”
下午五点一十,“陈英樱‘含泪’走了hhh,她昨儿一见你就想找你合照来着,一念之差错过了,可怜的娃……”
方月明揉揉眼,开始回复:“没事,以后也有机会的。”“你送你朋友们去了吗?”
李织梦回得比他快,“嗯呐。”
“刚送完,我现在要去订的那家酒吧。”
“party上的一波人早到了。”
“你晚点跟周旭呈直接过来。”
“到时候给你介绍新朋友哟。”
“好的。”方月明简短地回。
他这次过来带了两个箱子,一个箱子装着他给织梦准备的礼物,以及C市的一些特色美食;另外一个箱子装的则是他自己的东西,里面除开基本用品,还剩两三身可供出行的衣物,总之一切简单化。
方月明洗完澡,找出一件海蓝色的薄绒衫穿上,随意搭了条拖地长裤,又将头发低绑在脑后,便算完事。
兴许是这两天累着了,冷一阵热一阵,又深夜饮酒宿醉,所以他的身体格外吃不消,这会子走起路来有些头重脚轻。
方月明下楼溜达一圈,精神好了不少,这才进厨房去煮吃的。
忙活小半天,意面和水果沙拉都已完成。方月明正想着要不要再叫他,人倒是先出现了。
“周旭呈,”方月明招手示意,推了个方形坐垫到对面,“来这边坐。”
高个子男生一副没睡饱的懒散模样,顶着乱蓬蓬的鸡窝头朝他走近,那短而厚的黑发东翘西卷,完全展露着底下那张俊美的脸庞。
二十分钟前,周旭呈被方月明call醒,礼貌性询问是否需要给他也做一份早餐。
被问到的人,嗓音中还带着刚起的磁性与低沉,告诉他道:“不用了谢谢。”
但意面份量够多,方月明仍分成了两份,将另一盘给了周旭呈。
“吃点?”方月明用叉子挑起面条绕圈,先尝了一小口,自我点评道:“味道还行。”
然而,周旭呈远比他想象中的更加挑剔。
方月明都快光盘了,周旭呈还拿着叉子在面里翻来搅去。
至于他的另一只手,要么在揉眉心,要么在按鼻梁,方月明能够感觉到,周旭呈的目光藏在这些动作之后,偶尔会在他脸上短暂停驻。
方月明用餐巾擦净嘴角,难免戏问一句:“看我能顶饿吗。”
“……”周旭呈放下餐具,“能吧,”他耸耸肩,“不是有个词叫,秀色可餐。”
这话像堵了他的喉咙,方月明轻咳两声,才说:“我去洗碟子,你趁这时间收拾下自己。”他指指周旭呈的头发。
话题转得生硬。但目前两人独处,又不在直播,方月明总觉得不尴不尬。
周旭呈摩挲着下巴,仿佛在思索,突然出声道:“哎,你……”
方月明对上他的视线,“嗯?”
“就,”周旭呈若无其事道,“你好像不长胡子。”
原来是在好奇这个,方月明心想,他下意识抬手去摸,下颏及两侧的触感的确光滑。
平常他倒没注意过。
“我小时候经常生病,吃过挺久的药,”方月明如实说,“是那些激素类药物的副作用。”
话落,周旭呈状似了然地点头,实际对刚得到答案也不甚在意,“哦,”他道,“难怪。”
周旭呈甚至懒得敷衍他。
这个我行我素的阔少爷,不会因为戳痛了别人童年时的难过记忆而出言安慰,又或许是……没必要。
方月明倾向于后者。他端起对面那盘始终没怎么动过、已经冷掉了的意面,不露声色道:“差不多要准备出发了。”
——好在他也没太把周旭呈放在心上。
A市最热闹的地方,不在购物城美食街,不在大小广场出名夜市,而在更隐秘之处。
在那方天地里,有沸反盈天的人声,有震耳欲聋的电音舞曲,足够让造访者抛却一切烦恼,在歇斯底里的叫喊蹦跳中,尽情地释放自我。
周旭呈熟门熟路,方月明步步紧跟,最终在卡座区域找到了李织梦。
方月明被周旭呈带着过去,瞬间成为了人群视线的聚焦点。李织梦请来的男朋女友们,多少都有在窥探偷瞄。
周旭呈本就出众,混这种场合也一向游刃有余。不过和李织梦打个招呼的功夫,便上来了三个美丽的女孩找他搭讪。
方月明站在周旭呈身边,有一种马上就要落单的预感。
果不其然。周旭呈还是那副不走心的样子,随便冲他摆下手致意,便领着女孩们入了舞池。
李织梦早已司空见惯,“可算来了,”她拉过方月明,神秘兮兮地凑到他耳际,“看我右手边起的第三个帅哥。”
方月明闻言抬起眸,往边上瞟了两下,“……穿衬衫的那个?”他轻轻问。
“对!”李织梦同他交头接耳,“中意不,我想给你介绍他来着。”
方月明没心思,想婉拒,那人却先他一步。
“嗨,”青年笑道,举杯敬织梦,“生日快乐。”饮口酒,接着又望向方月明,“这位朋友第一次见。”
李织梦立即心领神会。
“他是——”音乐声砰砰炸开,太吵了,“——方月明!”李织梦必须大声道,“和我特好、特好的朋友!”
罗乔祺观察他有一会了。这个长发男生,叫方月明的。
初看他时,是那种模棱两可的性别,但细一辨别,便能觉察到他身上固有的那些男性特质。
突出的喉结、平坦的前胸、瘦长且有力量感的身躯。
并不冲突的。罗乔祺想到,有一个现成的词可以拿来就给他用。
——美人。
俗一点也无妨,俗不影响真的美。
罗乔祺爱美人,不拘泥于男和女。
爵士乐的曲调缱绻缠绵,舞池之中,人人都在贴身慢摇。
他们互通姓名后,添加了各自的社交号。大致聊过两句,李织梦便极力撺掇两人一起跳舞。
罗乔祺是她自小就相识的邻家哥哥,如今是事业有成的海归精英,律师界的黄金单身汉。
虽说他之前交往的对象有男有女,但有一点李织梦弄得明白,罗乔祺从来宁缺毋滥。
在她的朋友圈里,自身条件好还不乱玩的,根本寥寥无几。罗乔祺是仅剩的好男人中的数一数二。
因此……
方月明会舞蹈,随着萨克斯的悠扬旋律摆动身体,对他来说并不是难事。他适应得极快,如鱼得水。
高昂沉郁的乐声宛如一汪温水,让人们舒适地沉浸其中。连与陌生人近距离接触,有意或无意地造成某次肢体误撞,也能成为一种难以描述的享受。
光怪陆离的新世界由此开启。
方月明和罗乔祺置身舞池中,若即又若离。
罗乔祺低头对他说了什么,方月明没听清,“你再——”话生硬地停断,他忽然被另一边的某个人分去了注意力。
在和他们相隔不到两米的地方,方月明发现了周旭呈。
那身影实在太好认,个高腿长,两手插在裤兜里,微屈着脊梁,头肩颈摆出恣意随性的姿态。一动一行完美卡住节拍鼓点,极其的引人注目。周旭呈连慢舞都玩得比别人潇洒。
“我说,”罗乔祺在认真地道,“很高兴能认识你。”
方月明回过神,仰面望向他。罗乔祺的面上有一个温和的浅笑。
任何人,大概都无法对这样一位文质彬彬的成熟男性有恶感。
方月明边想着,边与他相视而笑。
李织梦背靠吧台坐着,时不时张望舞池内由她撮合的那一对。
远远又瞧见周旭呈,看他打发了一片人,抽身走了过来。
李织梦先点一杯龙舌兰候着,待人落了座,她便揶揄道:“怎么着,这次又‘万花丛中过,片叶不沾身’?”
适时,调酒师插话道:“客人,您的酒。”
李织梦将酒推至周旭呈手边,“这可不像你,”她生疑道,“该不会上回那事弄得你有心理阴影了吧?”
“扯淡,”周旭呈拿起酒一饮而尽,嗤之以鼻,“你哪回见我怕过?”
周旭呈打小就是孩子王,出了名的不服管,浑不吝惯了的,偏偏周家人从上到下都爱捧着他。除了他哥周兴禹。
他们兄弟俩岁数差得多,周兴禹大学快毕业的时候,周旭呈还是一个无法无天的小学生。
周兴禹是长房长孙,出生便由周老爷子周孚带着,和晚来十一年的周旭呈,情况又有不同。
周兴禹懂事得早,心事重重。
而周旭呈,少年不知愁滋味,无须付出便应有尽有。
岁月匆匆,弹指而过。如今周孚年老体衰,病势趋重,几次三番提到他们哥俩,他最为疼爱的两个孙辈。
周孚的遗憾,是恐怕不能见到他们成家立业、娶妻生子的那一天。
这“使命”又落在周兴禹肩上,他寻觅人选、筹备新婚,直到他检查出自己患有无精症。
命中注定,这一次不该轮到他牺牲。
周兴禹终于能用那把钝刀子去磨他的亲弟弟。
周旭呈没想过会被自己人算计。并且是在他住了二十年的家中。
偷加了“料”的饭菜,深夜入室来爬床的赤裸女人……
那夜周旭呈发狠砸烂了整个房间,吓得周宅内的一众人等胆战心惊。
可自诩偏爱他的父母,最后却和周兴禹站在同一边,选择了息事宁人。
周旭呈这段时间安分守己,不代表他怕了谁,也不意味着他会就此屈服。纯粹是——
“没看上眼罢了。”周旭呈说。
李织梦嘘他一声,“早劝过你别装傻犯浑,非不听,”她接茬道,“这下踢到铁板了吧?”
在她看来,周旭呈是严重浪费个人天赋的“奇葩”。明明有本事、有能力、有后盾,却又不愿担责任挑大梁。
那年春节,她随父亲拜访周老爷子,曾亲耳听到老人说:“大的不差,小的那个却更好。”
周孚发出的叹息,是可惜周旭呈生得太晚,他有心无力了。
然而周旭呈其后的所作所为,却令旁人大失所望。一个成日里玩物丧志找乐子的小少爷,又能有什么大出息?
她父亲私下也曾提到,周老爷子爱孙心切,也有看走眼的时候。
但,李织梦知道不是。
撇开那些连她也看不顺眼的做派,周旭呈的优点其实不少,甚至可以说得上——瑕不掩瑜。
周旭呈脑子转得快,眼光一流,判断精准行动迅速,人称的天赋型选手。这些年李织梦跟在他后边,闷声发大财,也赚得钵满盆盈。
可周旭呈不许她往外说这事。他宁愿做别人眼里的二百五败家子,李织梦真搞不懂。
“要我说,”她道,“你趁早发奋图强,都来得及的呀。等大家对你改观了,你也用不着和你哥耗了。”
李织梦乐观得近乎于异想天开。
周氏有接班人。周兴禹继位之后大刀阔斧,其处事作风,远比周孚在位时更雷厉风行。
关于这一点,周老爷子非常满意。周兴禹没有枉费他过去栽培所用的苦心。
商人老了,思维愈来愈守旧。日复一日,急切地想要看完他可能到不了的以后。
即使周孚身在病中,不再管事,但这样一个根深蒂固的庞大家族,谁也不敢轻视了老树将倒的重量与益处。
所以,在他父母委婉劝说他的那天,周旭呈就明白了,什么都可以被用来做买卖,而在他们这种家庭中,人甚至是最不值钱的。
周旭呈脸上浮出一丝冷笑,不置可否,添了酒与她碰杯。
李织梦满饮一杯,蓦地道:“咦,他们来了。”
周旭呈闻言转过身,见方月明、罗乔祺并肩到了他跟前。
“所里临时有事,要去一趟,”罗乔祺对李织梦说,“我得提前走了。”
“啊?”李织梦鼓起腮帮子,叹一口气,不大情愿道:“那……行吧行吧,下次再聚啊。”
罗乔祺点头。他看了眼旁边的周旭呈,只客套一笑,却对方月明说:“那我走了?”
方月明一愣,接着他的话回:“路上小心。”
罗乔祺应声:“再联系。”
方月明笑着说:“好。”
人走了之后。
李织梦沾沾自喜地问:“处得怎么样?”
方月明摸了摸耳垂,“蛮好的。”他说。
周旭呈酒当水喝,不忘损李织梦,“你改行做红娘了?”
“去你的,”李织梦骂,“我是觉着他俩性格挺合。”
“这不就当场验证了?”李织梦得意道,“真的可以发展下,”她鼓励方月明,“祺哥还是法国籍,以后领证都不愁的……”
方月明被她说话时的浮夸模样逗得失笑,“八字没一撇的事。”
“不不不,”李织梦同他唱反调,“应该是八九不离十。”
方月明也不争论,只淡淡地微笑。
这有什么好值得他笑的。周旭呈放下酒杯,“罗家就他一个,”他点明道,“你何必。”
李织梦以为这话是对她说的,“走着瞧喽,”她成竹在胸,“人家父母可开明了,哪像你家。”
“你要敢找个男的过……”李织梦脑中一假设,先打个寒颤,“怎么想都没好结果。”
周旭呈仰头喝酒的动作一滞。
男的。他竟从未想到过这里。
周旭呈缓缓擦去嘴边酒迹,目光却停在了方月明身上。许久未动。
以前在外面玩,也多的是点男人来陪酒的。周旭呈看归看,兴致缺缺。
“咋了?”李织梦问他,“你那什么眼神。”
方月明被周旭呈那样直勾勾地盯着,眼睛虽然没躲闪,心里却微微地发起窘。
周旭呈凝视着眼前人,想,也不是不行。
有时候,幼稚的办法往往最有效。
李织梦伸手在他眼前来回晃,“嘿,嘿,收魂!”
周旭呈随即移开眼,没有再看方月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