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烤箱热好的吐司,吃着却干得发苦。方月明和着牛奶慢慢咽下。他解锁了屏幕,看见聊天页的上方跳出了一个陌生好友的头像。
方月明立刻意识到那是谁。
他想了一会,发消息过去道:“嗨。”
“我是方月明。”文字后跟了一个金色的弯月亮。
对面回得也快,先是一个“OK”手势的表情符号,后面还有一句:“我周旭呈。”
方月明备注好名字,又找话题和他聊。
“这个点,你在上课?”
“下午没课,刚醒。”
“哦,你昨天播到很晚吗。”
“还好,下播又打了会游戏。”
“那你上早课岂不很困。”
方月明附了一张小孩打哈欠的可爱表情包。
对面回:“是很困。”
“你再补会儿觉吧,”方月明想得体贴,“后面再聊。”
周旭呈回复他,“ok.”
方月明关了手机,呆坐在原处,大半天,自言自语地道:“好无聊。”
这就是方月明目前的生活,孑孓孤零,平常不直播的时候,连一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他今天也无事可做。
方月明在网上找了一部老电影,近一百三十分钟的时长,一旦看入迷,很快就过去。
他料到了男主角必死的结局,然而真正看到那里时,仍然无法接受。
方月明流了很多的眼泪,为电影里被遗留下的女孩,为已经离开了他的母亲。
两年前,他母亲因车祸离世。那种失群的感觉便再也没有离过方月明左右。
母亲不只是母亲,还是他最信任的亲人、最可靠的朋友、最敬爱的老师。方月明与生俱来的另类,与众不同的喜好,都在她那儿得到了养护与支持。
当他作为男生,却像女生一样穿衣打扮时,他的母亲说:“真是我亲儿子,怎么样都好看。”
母亲始终平等地对待他,并且一直在包容、鼓励他,“小女生可以剃短发套上男装耍酷,小男孩也能留长发穿起裙子爱美。乖乖,这很正常。”
正常。母亲的话让方月明成为了现在的他。一个遵从本心行事的正常人。
失去了母亲,他靠自己也活得很好,但这不代表,他能从容面对母亲已死亡的事实。
他哭得很伤心,灌了自己许多许多酒。
酒精在他体内作祟,使他的理智分崩离析,如同陷入梦魇之中,方月明完全被痛苦支配,迫切地寻找着一个可供他宣泄的突破口。
大三学生的晚间,不再受缚于定点熄灯断电的苦恼。因此十点半的男寝窗口,光亮依旧。
震动声在耳边反复循环,周旭呈一把揭下眼罩,没好气地摸过手机来看。
面部识别进入微信,语音电话还未断拨,周旭呈皱起眉,点了接听键,“喂?”
“……嗬、呜,”听筒内传出啜泣声,“救、救……我流血了,呜……”
对面在低哭呼救,这让周旭呈一下打腰坐直了。
“……血……”他哭得直喘气,“我……”
周旭呈从他说话的语气里察觉到一点:“你喝醉了?”
只是哭,还在哭。
周旭呈抓得头发更乱,耐着性子缓声问:“你告诉我位置,我先帮你打120。”
“……呜呜……”那边发出“咚”地一声闷响,电话被挂断了。
周旭呈对着这通不到一分钟的电话无语了两秒,“随便吧,”他说,接着丢开了手机躺倒。
过了会儿,床上的人又猛地掀被坐起,揣上烟去了阳台。
周旭呈捺燃打火机,点着烟刚吸两口,听见那边接了:“啥事快说,我直播呢。”
“把你那朋友的地址发我。”
李织梦一头雾水,“哪朋友?”
“叫方月明的那个。”
“!”李织梦惊嚷,“你什么情况?”
“快点发,别废话。”
李织梦听他声音严肃,倒没敢多问,“这不好吧,也没经过他允许。”
“不发拉倒。他要有事你别找我。”
“哎,你这人!”李织梦也急了,“……得,我先发给你,过后再跟你算账!”
收到具体地址后,周旭呈正要拨急救电话,指尖却又一顿。
胖墩猫咪绊倒了它的主人,方月明跌坐在地,握着没声没响的手机不知所措。
这会子也想不起哭了,头晕眼花的,意识仍不甚清楚。他呆坐一阵,又凭着肌肉记忆胡乱地点按起屏幕。什么声音都好,不要让房间这么安静,这是他脑子里想的。
有人接收了他的信号。方月明望见小小荧幕中出现的人,摆着一张臭脸,很不好惹的,看得他又想要哭。
简直醉得失智,黑睫毛干了又被泪水打湿,方月明低泣道:“呜……”
周旭呈不紧不慢地抽着烟,盯了屏幕内哭哭啼啼的方月明半晌,才道:“挂了。”
一个醉糊涂的人,别指望问他什么,费劲。
还有力气哭,自然也没大事。
不过,周旭呈倒头一次见一个成年男人脸上有那种神情,像受了欺负的小孩子,抽抽嗒嗒地在哭,一举一动都是诉苦。
本想直接挂断这通视频。可周旭呈这会儿却又有了闲心,看好戏一般,任由对方表演。
方月明哭得眼皮红红的,睫毛湿润润的,托承着中间那双又黑又亮的眼。
周旭呈摁灭手里的香烟时,方月明已经哭到了尾声。
他屈指在屏幕上轻敲两下,那一双泪盈盈的眼睛也就跟随而来。
“哭完早点睡。”周旭呈按下红色键之前这样对他说。
-
宿醉后头疼欲裂。方月明从沙发上爬起身,一路踉跄着撞进卫生间。他用凉水不停扑洗面颊,清醒之余,昨晚的记忆也纷纷涌现。
方月明瞧着镜子的自己,胸前衣物染了大片暗红酒渍,不知何时弄脏的,却被酒醉的他当成了鲜血,自导自演了一场丢人的闹剧。
方月明反复深呼吸,下定决心不再过度沾酒。
清洗完毕,又整理好客厅,一番费时费力后,已近晚上七点。方月明食欲不振,吃了几口外卖便开始化妆换装。
开播前他又特意夹了头发,披着一头大波浪状的黑长卷,上身穿了件微紧身的白背心,下面搭了条做旧的浅蓝直筒牛仔裤。
方月明脸上的妆容也素,反而更衬得人干净清爽。
上了直播,方月明先和粉丝们闲聊了一会。不到五分钟,织梦便来连他。
“天,”织梦紧盯着他的胳膊看,“好白啊你。”
方月明就老实说:“打了光的。”
织梦望着他笑:“我又不是没见过你,不打光你也白得气死人。”她找方月明见过三次面,对他的印象很深刻。
在她的审美里,方月明是难得的本人比照片、视频更好看的网红。
但可能是方月明的长相太过精致,使得他的气质也偏于阴柔,这表现在他举止言行间,偶尔会给人一种与性别不符的违和感。
说白了,就是太“娘”。然而,“娘”这个字放在方月明身上却让人一点不觉得讨厌。
织梦想,她更愿意用“赏心悦目”这个词来形容。
“你舞蹈真是没白练,”织梦又说,“连手臂线条也这么美。”
方月明边揉太阳穴边笑,“我担不起这么盲目的夸奖,有事直说吧。”
织梦握拳到嘴边干咳一声,“没啥,我就想你了。”
“再说过两天不就到我生日了吗,”织梦对他道,“然后我想啊,凭咱俩这交情,你不提前来合适吗,所以……我提前给你订了机票。”
“别急着谢,都是好朋友嘛,”织梦抢话似的,“你看下收到的短信,订的明早十一点那趟哈。”
织梦眨巴眨巴眼,心虚地问:“到时我来接机,没问题吧?”
方月明听了之后,“没,”他应道,“以前都是你找我玩,这次也换我来。”
话落,织梦抚胸长舒气,“那说定了啊,”她笑容明朗,“我们明儿见!”
方月明比往常早了一小时下播。他先联系了那家常去的宠物店,好在是24小时营业,他打包好寄养猫咪的必需品,便领着汤包去了。
在宠物店不舍地陪了半个钟头,回家又收拾到两点才算完。方月明将黑色行李箱推至玄关处,转身回了卧室睡觉。
远行前的夜晚,方月明半睡半醒的,黎明将至时方才进入梦乡。
待到一觉惊醒,再看时间却已是第二日早晨九点。方月明急得不得了,快速地刷牙洗脸,套了一条纯白连衣裙便匆忙出发。
行李箱的轮子擦过机场过道,哗哗作响。方月明跑了一路,在初秋天气里热出了一身汗,托运行李过安检,终于顺利登机。
飞机按时起飞,方月明缓了十来分钟,起身去了卫生间。乍一照镜子,却把自己吓了一跳,黑油油的发丝乱糟糟地缠着,素净苍白的一张脸上,连嘴唇也无血色。
方月明将手洗湿,捋顺了头发,束成个低马尾。没有长发的遮饰,微突的喉结足够使人一眼看出他的性别。
心脏突地跳了一下。方月明重新洗了把脸,郑重地拨开微遮眉眼的发丝,抬头挺胸地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