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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六章 殊途同归

(真人同人)俄罗斯病人 一文出坑 7854 2024-05-09 23:24:07

上升之路,

下降之路,

殊途同归;我只想

在两条路的尽头,

恨或者爱,遗忘或者纪念,

你在那里,我的地狱和天堂。

——路易斯·塞尔努达《漫游》

当乌曼诺夫敲响这个审讯室的门时,开门的是那个棕色头发的犯人,这位军官并没有觉得惊讶,他笑着说道:我还以为你们被共和国的幽灵捉走了。

站岗的士兵惊讶地发现那位来自圣彼得堡的长官,从审讯室里出来时,自己倒像是刚刚被审讯过一样,疲惫、困倦、满身伤痕、站立不稳。对比起来,那位流放犯人虽然也是伤痕满满,但是却意外地显得神采奕奕。

阿列克谢从门边拾起一根拐杖,递给叶普盖尼。叶普盖尼看着他,这位犯人笑着耸了下肩膀:我可不年轻了,腿脚也不是那么方便啊,长官。叶普盖尼接了过来,这是用粗树枝打磨而成的东西,在手握的地方非常光滑,看得出是经年使用的结果。叶普盖尼杵着这个,跟在阿列克谢后面。他是恪守职责押送犯人回去的军官,前面是他的犯人。他们就这么一前一后步履蹒跚地走着,索洛维茨修道院的通道黑暗而漫长,墙壁上的烛火若有似无,他们在半明半暗中艰难地跋涉着,因为寒冷,身体的痛苦显得清晰而深刻。叶普盖尼看着前方阿列克谢的背影,他的情人脊梁挺得那么直,偶尔在晦暗中转过头来向他微笑的脸是那么满足。这个瘸腿的罪人,几乎是叶普盖尼在这八年间见过的最满足最幸福的人。叶普盖尼紧紧握住那根拐杖,木头的纹路像岁月在他掌心生长,那根腐蚀他心脏的断针,也是这样伴随着岁月在他血液里长出纹路与枝叶来。

乌曼诺夫慢慢地跟着他的同僚和他的犯人,这两个人都走得缓慢而艰难,影子在共和国的废墟中重叠在一起。

他们在极夜的星空下,穿过修道院,到了阿列克谢的囚室。和阿伯特一样,阿列克谢有单独的屋子。四面环海的索洛维茨根本不用担心犯人有机会逃走,而且这些政治犯人也从来没有逃走的打算,他们高傲地承受着被流放在世界之外的罪罚,并以此为荣耀。

囚禁阿列克谢的这所小房子,显得拥挤而凌乱,桌上堆满了纸张,地上滚落着一些苹果,厚实的毛毡子挤在木头长椅上,壁炉上挂着阿列克谢随手画的一些东西:索洛维茨修道院的轮廓、喝醉酒的阿伯特、正在沉思的库里克、圣彼得堡士官学校的树林、涅瓦河边的舞会、诺夫哥诺德城外的湖泊……叶普盖尼坐在长椅上,带着疲倦和疼痛埋进了厚实的毡子里,静静地看着这些出自阿列克谢手笔的作品,整整十年的岁月在对面墙上跃动着。

阿列克谢和乌曼诺夫说了几句,乌曼诺夫带着士兵暂时离开了。阿列克谢点燃了壁炉,并烧了一点热水,他解开叶普盖尼的制服,叶普盖尼穿在里面的衣物在刚才那场激烈的自我判决和献祭中,已经沾染血迹凌乱不堪。阿列克谢很快让自己的情人再次赤裸了。

叶普盖尼闭上眼睛,阿列克谢正在帮他擦拭身体,那些难以启齿的伤口被滚热的水轻轻浸过,疼痛而舒适,像被阳光刺入了一样。阿列克谢轻轻抚摸着金发情人身上的新旧伤痕,时不时低下头缓慢地舔舐着叶普盖尼的伤口,让情人的血肉在自己的舌头上滑过。叶普盖尼分辨不出哪一种会更烫一些,是沸水还是阿列克谢的亲吻。他陷入了理所应当的高热与迷乱中。

在迷迷糊糊中,叶普盖尼听到了金属落地的声音,他睁开眼看见阿列克谢带着满意的笑容从地上捡起一枚金色的卢布,然后阿列克谢把这枚硬币放回到叶普盖尼手心,交叉握住了情人的手指,低下头贴上了叶普盖尼的嘴唇。叶普盖尼感到阿列克谢的手掌紧紧按住自己的,那枚硬币被挤压向他的手心,快要陷入肌肉里的用力,像是一种蛮横的、被强加的命运。在阿列克谢热烈的亲吻中,叶普盖尼不自觉地弯曲起手指,紧紧地抓住了阿列克谢的手掌,以一种同样蛮横的力气夹住了那枚硬币。

亲吻过后,阿列克谢把叶普盖尼抱在了怀里,叶普盖尼的掌心里握着那枚金色的硬币,阿列克谢握着叶普盖尼的手。他们的输赢是从一些可笑的事情开始,然后他们幼稚而蛮横地不断加重了赌约,鲜血、热情、欲望、荣誉、自尊、灵魂、爱情、生命乃至整个人生。曾经,叶普盖尼燃烧了全部的意志与勇气,只为对抗这位敌人给他带来的诱惑、挣扎、堕落、腐蚀和伤害。最终,叶普盖尼滑稽而可悲的发现,他把最光辉灿烂的自己留给了这场对抗、这个敌人。

阿列克谢贴在他耳边,吻着他鬓边细碎的发梢:我送你的画像呢,热尼亚。

叶普盖尼闭着眼睛懒懒地任由他抚摸和亲吻着:我烧掉了。

阿列克谢咬了一下他的耳垂:那画像后面的诗呢?

叶普盖尼继续闭着眼睛回答:我忘了。

阿列克谢掰住他的脸:那别的男人呢。

叶普盖尼睁开眼睛,阿列克谢竟然真的委屈得看向他。这真是太滑稽了,他们历经鲜血、子弹、炮火和人生的惨痛,早已不复年轻,而他的情人居然还怀有十九岁时的幼稚与嫉妒心。叶普盖尼转过头去,把十七岁时的答案扔回到情人脸上:你管不着。

阿列克谢把自己情人的肩膀强制性地掰了过来,面向自己,紧紧地盯住了叶普盖尼的眼睛:热尼亚,你可以有别的情人,无论是男是女,这是你的自由。但是……

阿列克谢带着一种凶恶而骄傲的表情向叶普盖尼凑近了:但是,我是绝对不会祝福你的。你休想带着你的情人来到我的面前,无论是活着的我,还是我的坟墓。休想在我面前流几滴眼泪或者露出一副悲痛欲绝的脸就能从我这里解脱。我会日日夜夜出现在你的梦里,你情人的梦里,我会在梦里占有你,我会在梦里提醒你的情人,唯有我才赢得过全部的你。我会是你一生的噩梦,热尼亚。

叶普盖尼看着这位金棕色头发的男人,这的确是他所认识的廖莎,可怕又恶毒,把最高贵的一面留给理想,把最自私的一面留给了情人。阿列克谢对他是如此坦率,毫不犹豫地把性格中最坏最无耻的一面都袒露在他面前,并且引诱着叶普盖尼也陷入这种恶劣的坦率中,他们深入到了彼此灵魂最蛮荒的部分。

他们相互注视着,然后继续开始撕咬一般的亲吻。

阿列克谢翻出了一些贴身的衬衣和长裤给叶普盖尼换上,他自己换回了被流放时穿的军装。叶普盖尼躺在长椅上,看着自己的情人变回二十岁左右的样子,为自己一颗颗扣上衬衣的扣子,时不时抬起英俊的脸对自己微笑,灰绿色的眼睛在火光下显得活泼而迷人。叶普盖尼看着窗外的一角星空,觉得失去白日也不是这么可怕的事情。

乌曼诺夫带着酒和食物回来了,他遣走了随行的士兵。阿列克谢起身去准备更多过夜的木材,乌曼诺夫在低矮的茶几上摆上面包、苹果、奶酪和伏特加,并开始悠闲地煮茶炊,他不像一个来监视犯人的军官,倒像是来拜访一个老朋友。

叶普盖尼接过乌曼诺夫递过来的茶杯,裹着毛毡子斜躺在长椅上。乌曼诺夫一边喝着滚烫的茶,一边问叶普盖尼:你做好选择了吗,少尉?

叶普盖尼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他反问道:少校,你又为什么选择来索洛维茨?

乌曼诺夫笑了起来,他看着窗外的星空,轻轻地念起诗句:

自然的规律安在?

在半夜时升起了晨曦

这不是太阳设置的宝座

也不是冰封的海洋

而是闪动的火焰。

乌曼诺夫继续微笑着看着天空:少尉,这是米哈伊尔瓦西里耶维奇罗蒙诺索夫为极光写下的诗。这个有趣的老头是一个诗人,也是一个科学家,但他认为诗歌可以不只是歌颂爱情和烈酒,因为没有一种感情浓烈得过你对祖国和真理的爱。我一直想去他创建的大学里学习天文学,但是我家里把我送到了士官学校,然后我毕业回到家乡驻守,当上了地方的治安官,规规矩矩地过着自己的人生,就这么过了许多年。有一天,我看到自己年轻时写下的罗蒙诺索夫老头说过的话,他说“俄罗斯大地能够诞生自己的柏拉图和智力灵敏的牛顿”,我突然觉得自己到目前为止的生活都是装腔作势,只是每天在熟练地扮演一个角色。在当天晚上,我在睡梦中,听到一个如同枪响一样的声音:你在干什么!然后我就醒了。第二天,我就递交了到索洛维茨的申请,我要看看极光是不是像罗蒙诺索夫老头写的那样美。

叶普盖尼静静地听完了这位军官的故事,乌曼诺夫看向天空的脸是那么宁静而满足,叶普盖尼有点理解为什么他能够和阿列克谢维持友好关系。这又是一个毫不犹豫地把正常生活放弃了的人。他总是认识这样的人,把毁掉自己的人生当做值得骄傲的事情。

叶普盖尼把自己裹得更紧了一点,他像是问自己又像是在问乌曼诺夫:人为什么一定要选择更加痛苦的道路来行走,如果明明有更加安稳、幸福与成功的人生?仅仅因为你们所谓的理想或信仰?

乌曼诺夫闭上眼睛想了一下,笑着问他:不如我们来谈谈少尉你的信仰。你告诉我,你信仰的那位神,他安稳吗?他幸福吗?他有成功的人生吗?他拥有财富和前途吗?他最终长命百岁了吗?

叶普盖尼愣在那里,甚至忘了应该生气。乌曼诺夫喝了一口茶,慢悠悠地继续问道:你又为什么要跟随你的信仰呢?你指望你的神回报你什么呢?少尉?

叶普盖尼直愣愣地看着乌曼诺夫,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将十六岁时,一位年轻诗人坐在窗台上告诉他的话说了出来:崇敬神是我们精神的一种修行,唯一得到回报的是我们的灵魂。

乌曼诺夫像一个哥哥一样拍了拍他的肩膀:是的,少尉。信仰不给人幸福,它所能许诺的只有灵魂的自由与平静。如果我们真的把自己完全托付给它,那么即使面对再惨痛的人生与失去,即使面对死亡,我们也不会有任何不满足。

说着,乌曼诺夫停顿了一下,他看向叶普盖尼的眼睛,温柔地说道:热尼亚,不要担心,廖莎有我见过的最自由的灵魂。

叶普盖尼不再说话。阿列克谢推门进来了,他拖着一大捆木材,把炉火加得更旺了一点,乌曼诺夫打开了酒瓶,他们三个人一边喝酒一边闲聊起来,就像一次再普通不过的朋友聚会。乌曼诺夫教他们辨认不同的星星,阿列克谢和叶普盖尼靠在一起说起以前在士官学校的往事,三个人都笑得不可遏制,炉火倒映着他们快活的影子。

阿列克谢说起了以前和阿伯特一起跳进涅瓦河的往事,他握着叶普盖尼的手说道:热尼亚,我那时和沙夏打了一个赌,赌我们的爱人谁会先赶来。

阿列克谢把叶普盖尼抱得更紧了一点,声音稍微低沉了一点:我当时以为我赢了。

叶普盖尼闭上眼睛,往阿列克谢怀里靠得更深了一点。同一种残缺让他们紧紧地贴合在一起。阿里克谢继续在情人耳边絮语着:但是,我知道你会来,我会等到你来。

叶普盖尼轻轻揉着阿列克谢的头发,问了另外一个问题:廖莎,你真的相信共和国会实现吗?

阿列克谢亲上了叶普盖尼的面颊:你现在都在我怀里,热尼亚,共和国不会比这个更难。

乌曼诺夫站起身来,看了看怀表,背对他们推开门走了出去。这对情人在他背后又一次互相亲吻起来,温柔地抚摸着对方。

在他们的亲吻中,这个星球迎来了前所未有的奇观。

整个天空都被照亮了,成千上万个星星在天空中飞舞,像是雪花在降落,星辰像暴风雪一样砸落在这个星球上。在这个星球极北的一个小岛上,有一个身材挺拔的军官站在雪地里,以一种迷醉的表情看向宇宙中的庞大演出。在他身后的囚室里,有两个相互依靠的男人。在如黎明一样的星辰陨落中,在共和国的八百年废墟之上,棕色头发的那位艰难地跪下自己的右腿,右手压左手放在左膝上,挺胸抬头看向金色头发的情人。他还没来得及说什么,他金发的情人已经以同样的姿势,同样的动作跪下了。在这个星球有史以来最美的天空下,他们面对面单膝跪着亲吻。整个天空在他们的亲吻中如同失火一般的明亮。

尾声

他们勇敢到最后

他们坚信到最后

他们相似到最后

像两滴泪黏在一张脸的边缘。

——赫伯特《两滴》

第二天清晨,在有史以来最大规模的流星陨落之后,索洛维茨刮起了前所未有的大风暴,风雪像是昨夜的流星一样砸到了这个小岛上,灰白色的海鸥在风暴中发出凄厉的声音。

在索洛维茨修道院的一角,一个炉火渐渐熄灭的囚室里,金色头发的长官起身整理好自己的衣服慢慢走向门外。

金棕色头发的罪人在他背后笑着叫道:热尼亚,我希望是在太阳出来之前。这样,好像我闭上眼睛之后,就能是共和国的黎明。

金发的长官背对着自己的罪人笑了起来:廖莎,索洛维茨看不到太阳。

金棕色头发的罪人继续微笑着回答:但是俄罗斯其他地方会看到的。

叶普盖尼在风雪中回到了索洛维茨的兵站。那一封薄薄的密令就躺在桌上,乌曼诺夫在隔壁房间里等着他的命令。

叶普盖尼展开了那一张薄薄的纸,上面的语句只有一个含义:处决王国危险的敌人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亚古丁。

这是来自皇帝的命令。

远在冰雪边境的阿列克谢依旧用他不停歇的热情书写和煽动着,他的家族也一直在不断活动着希望他回来。而在皇帝心目中,过于活跃的阿列克谢最好的命运就是无声无息地死在索洛维茨。

“你救不了廖莎,实际上,你谁都拯救不了,热尼亚。”米申上校把密令放在桌上推给他的时候说道“你能拯救的只有你自己而已。”

叶普盖尼记得自己面无表情地站立在米申上校的书桌前,他的这位父亲目光深沉地看着他:你可以不接受这个任务,热尼亚。

叶普盖尼看着那一页盖着皇帝印章的纸片,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在上校深色的书桌上。但是叶普盖尼知道那也是他的后半生的判决书。叶普盖尼伸出手拿起了这封命令,无论他的选择是什么,他需要再见到阿列克谢,而他知道阿列克谢也一定在等他。

上校用力地抓住了他拿着这封判决书的手腕,眼睛里一半是恐惧一半是期待,这位老人努力将声音稳定下来:热尼亚,你是一个军人,这是给予军人的命令与任务。我以一个长辈、一个老师,以你父亲最好朋友的身份,以你父亲的荣誉恳求你,请你忠于自己的责任、尊严与荣誉。

叶普盖尼看着眼前这位老人,这是把他从贫穷卑微的泥土里捧出来的人,这是他的恩人与另一位父亲。现在,这位老人几乎在哀求他。叶普盖尼轻轻地向后退了一步,以最虔诚的姿态,向这位老人单膝跪下了,他没有回答这个自己老师的哀求,只是发自内心地说道:谢谢你,父亲。

上校俯下身抱住了叶普盖尼,这位历经考验的军人声音微微有些颤抖起来:你对我来说,不只是一个儿子,热尼亚。

说着,这位父亲低下头紧紧盯着叶普盖尼蓝色的眼睛,用一种残忍而急迫的语气说道:热尼亚,别忘了,你的母亲在天国看着你,也等着你。

叶普盖尼捏着这张纸。是的,现在还来得及。签上自己的名字,转身离开,真正地永远地摆脱阿列克谢,摆脱那些横贯在他人生和前途上的阴影,把一切埋进索洛维茨的冰雪里。然后像他承诺给自己母亲的那样,去努力寻找新的热情、新的热爱。

叶普盖尼环顾四周,他的行李还整齐地堆在一起。在他行李里面还有一捆那位大师让他转交给阿列克谢的东西。他走过去,拆开了这包东西,那是一叠书稿和一封信。

叶普盖尼展开了这封信,他看到了熟悉的阿列克谢的笔迹:

亲爱的大师:

索洛维茨的冰雪让人有更多时间去思考。你说你在十六岁的时候就写好了自己的墓志铭:这儿埋葬着普希金。他和年轻的诗神、爱情和懒惰共同消磨了他愉快的一生;他没做过什么了不起的好事。可在心灵上,却实实在在是个好人。

这真是太棒了,我最近也在想我的墓志铭,如果我在此刻死去,或许可以这么写:

这里埋葬着阿列克谢康斯坦丁诺维奇亚古丁,他呆过两个国家,见证过四个皇帝,吻过几十位情人,写过上百首无聊的情诗,说过上千句没有意义的情话,他活了近三十个年头,只为一个理想活着,一生也只爱过一个人。

在这封信的末尾,阿列克谢加了一句短短的话:哦,对了,大师,你曾经问过我,有什么名字虽然普通,却能让我想到高尚、忧伤而心爱的东西,我回答了你。你的诗篇写出来了吗?

有另外一个笔迹在这句话下回复道:亲爱的廖莎,我写出来了,愿你能够喜欢它。

叶普盖尼移开这封信,看到了下面这叠厚厚的书稿,封面上写着《叶普盖尼奥涅金》,他不可遏制地笑了出来,笑到自己听不到窗外的风雪声。

乌曼诺夫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看着叶普盖尼拿着那封密令走进来放到了他桌上,平静地说道:少校,请替我回复圣彼得堡,我已经履行了我的责任。现在我需要一个行刑队,在日出之前。

乌曼诺夫接过这封签署了叶普盖尼名字的密令,有些忧伤地看向这张纸:少尉,索洛维茨见不到太阳。

叶普盖尼微笑着回答:但是俄罗斯其他地方会看到的。

乌曼诺夫愣了一下,他看向站立在他前面的这位同僚。叶普盖尼看上去是如此放松,平静地如同倒映着星辰的白海。乌曼诺夫看到激越的感情像是昨夜亿万流星滑过这位同僚湛蓝的眼睛,隐没到面前这具挺拔坚定的身躯里,他们这么面对面站着,谁也没有开口。

外面有人通报行刑队和犯人已经带到,叶普盖尼转身走向了门外,乌曼诺夫有点犹豫地叫了他的小名:热尼亚,你可以不用去。叶普盖尼回过头,平静地向乌曼诺夫敬了一个礼:再见,少校。乌曼诺夫抬起手,十分尊敬地向他回了一个礼。

叶普盖尼没有再回头了。在走廊上,他遇到了爱莲娜,圣彼得堡的公主已经换上寻常农妇的衣服,来这里为自己的丈夫争取更多的食物和木材。她看到陪伴自己一路而来的少尉带着从未有过的轻松笑容走了过来,直直地迎向她,用力地拥抱了她,以最温柔的声音在她耳边说道:回去的时候代我拥抱沙夏。

爱莲娜看着满脸笑容的叶普盖尼,有些惊诧地问道:你要去哪里,热尼亚?

叶普盖尼看向窗外的漫天风雪,惬意地回答:亲爱的,我要去做一件奢侈的事情。

在门外的雪地上,在极夜的黑暗中,负责行刑的士兵举着火把,押送着那位被判处极刑的罪人。阿列克谢穿着毕业时的军装,拄着那根拐杖立在雪地上,微弱的火光笼罩着他的身体,风雪粘在他的头发上,白色的碎屑压着金棕色的头发,像是藏在冰层下的晨曦。叶普盖尼迎着火光里的情人走了过去,伸手抓起阿列克谢的拐杖,然后用力扔向了远方,那根木棍在风雪中打了一个转,消失了。阿列克谢身体晃动了一下,还没来得及开口,叶普盖尼已经一把搂过这位罪人,把手穿过风雪插到他的头发里,用力地吻住他。那一刻,叶普盖尼听不见旁人的议论或者咆哮的风声,他只听到了阿列克谢剧烈的心跳声,他从未如此骄傲和得意。他的手慢慢地沿着阿列克谢的胳膊滑了下去,揉开情人因为激动而紧握的拳头。阿列克谢的手显得粗糙而厚实,叶普盖尼的手掌轻轻地覆盖上那些岁月的纹路,紧紧地握住了自己情人的手,那些隐藏在他心脏和血液里的枝叶与纹路,瞬间蜿蜒过身体,将两人交织在一起。

他们站在风雪里握着手反反复复亲吻了很久,行刑的士兵手里的火光在他们嘴唇间滑行,他们在死亡的火焰上交换着呼吸,直到叶普盖尼看到阿列克谢的眼睛里只剩下对自己的虔诚。在这一刻,他和自己所信仰的神一样,把最后的一点自己献祭了出去。至少在这一刻,他压倒了阿列克谢其他的爱情与理想,成为这位罪人唯一的信仰。这一刻,他可以命令他的信徒做任何事情。

叶普盖尼拉起他这位信徒的手,贴着他的身体,下达了自己的命令:廖莎,你要是敢哭出来的话,我会耻笑你的。

说完,叶普盖尼转身向那些目瞪口呆的行刑队士兵:先生们,不管发生什么事情,请你们忠于自己的责任。

说着,他牵着自己情人的手,几乎是半抱着阿列克谢,开始迎向漫天的风雪:走吧,我们快赶不上黎明了。

叶普盖尼感到阿列克谢的手也环绕到了他的腰上,他们在索洛维茨的风雪和黑暗中,互相搀扶着前进,后面跟着拿着长枪的行刑队士兵。

这一次他们不再是对立着或者是一前一后地跋涉着,他们终于步伐一致地走在了一起,像是共用一条腿、一个身体。这一次,叶普盖尼不要再做那个被遗弃的可怜人,阿列克谢已经害得他一个人被流放了八年,他不能再被流放一辈子。是的,乌曼诺夫说得对,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真正的幸福或者痛苦,但是可以有宁静和自由。他的朋友们都得到的东西,他也要得到。

阿列克谢和叶普盖尼在极地、在千年王国的边境、在共和国的冰雪废墟里相互依靠、并肩行走着,但是叶普盖尼没有觉得恐惧和寒冷,他握着阿列克谢的手搀扶着他,像是抱住了一整个太阳。此刻,他们走在星球极北的雪地上,四周都是黑暗与风雪,甚至看不清彼此的面目,但是叶普盖尼有一种幻觉,他和自己的情人是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他们走在圣彼得堡,走在莫斯科,走在诺夫哥罗德、走在巴黎,走在那些熙熙攘攘的人群中,那个时候法兰西和俄罗斯都已经是阿列克谢梦想中的共和国,阳光普照,而他们就这么正大光明亲密无间地行走着。叶普盖尼的内心从来没有如此平静过,他甚至开始设想他们的下一个吻下一场澎湃的欲望会是在地狱的哪一层。他履行了自己作为军人的职责,也无愧为一个儿子,他向帝国呈献了自己的忠诚,但是他留了下唯一的、最后的自由。他并非没有努力去寻找生命的乐趣,最终他发现,他的情人是对的,没有比快活的死去更有乐趣的事情了。

叶普盖尼看着眼前纷飞的雪花,在内心深处对自己的母亲说了一声对不起,他的母亲在天国,而早在很久之前,在他放弃抵抗的一刻,他就不可能与自己的母亲相遇在最终的纯洁之地。与此同时,叶普盖尼想到了另外一场雪,另外一位母亲告诉他的事情:有血的地方,雪就会积得慢一些。他想,两个人的血会让雪积得更慢一些吧。

在圣彼得堡,肆虐的风雪在某一个时刻突然奇迹般的停了下来,阳光从不知道哪里的云层里钻了出来,倾泻到整个俄罗斯大地。在元老院广场附近的一个房间里,一个青年军官正在阅读一本诗篇,他有些疑惑地问这本诗篇的作者:大师,为什么奥涅金一定要杀掉连斯基呢?

诗人打开了窗户,让雪后的阳光照射了进来:因为他们都是如此骄傲,因为我们正处于一个有病的时代,我们都努力要在分崩离析的价值中找到自己存在的答案,我们和他们一样,都是这个时代的病人。

青年军官有些遗憾地说道:换一个时代,他们的悲剧是不是就不会重演?

诗人靠在窗前,享受着难得的冬日阳光,轻声说道:如果那也是一个有病的时代,如果他们依旧骄傲到无法妥协,那么即使他们能在时代的冰雪里再次相逢,或许依旧只能在误解和伤害中艰难地学习相处与相爱。

我不认识自由只知道囚禁于某人的自由

那个人的名字我一听就颤抖

那个人让我忘记这卑微的存在

让我的白天黑夜都随他所愿

我的身体灵魂漂浮在他的身体灵魂里

就像浮木任由海浪吞没托起

自由地,爱的自由

唯一激我兴奋的自由

唯一我为之死的自由

你证明我的存在

如果我不认识你,我没活过

如果至死不认识你,我没死,因为我没活过

——路易斯塞尔努达《如果人能说出》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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