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我允许你将你的嘴放在我的唇上
亲着伙伴的或新郎的热烈的亲吻
因为我便是新郎,我便是伙伴。
——惠特曼《草叶集》
这个亲吻并没有改变局面。叶普盖尼依然无法解释自己患上的这种病症。他所能做的依旧是离这个病源远一点。
叶普盖尼想起自己长大的那个北方边陲小镇,镇外是灰色的墓地接着一望无际的荒原。秋季他经常会去那边割下干燥的草叶,背回家作为生火的材料。他记得那是一条非常漫长和荒凉的道路,除了他之外,还有很多人一起在割草,沉默地劳动着。他背着干草和镰刀随着大家一起走着,除了风声再无别的声响,这是一条似乎一千年来都没有改变过的道路,以前的人们踩出了一条熟悉的踏实的道路,他只要跟着大家一步步走过去,就不用担心迷路,不用担心掉队,不用担心独自面临未知的恐惧。
有时候,叶普盖尼会看到在荒原边缘的某一处有闪烁的光亮,像是有火在燃烧,是猎人?是来到这里打猎的无聊老爷们?还是集会的诗人?叶普盖尼会猜想但是不会走过去。那些光亮就像是生命中那些不可靠不可控的东西,你满怀激动地走过去,可能只是发现一地闪闪发光的垃圾。再回头就已发现离熟悉的道路太远。
阿列克谢和叶普盖尼又开始新一轮捉迷藏。
叶普盖尼不再到处躲着阿列克谢,只是阿列克谢一靠近,他就自觉拉开一个距离。他们不再吵架,开始沉默以对,阿列克谢也开始装作看不见他,重新开始了每一夜都翻出去喝酒跳舞的快活生活。这种视而不见让叶普盖尼觉得以前的争吵和斗殴都显得亲密起来。
他两之间这种沉默像是暴风雨来临前的大地,让阿伯特和库里克都觉得压抑起来。
“你们还是互相殴打对方吧。”阿伯特这么说道。
舞会的季节正式到来了。叶普盖尼对这种场合是非常苦恼的,他在一群人面前总是手足无措,他不会说文雅的辞藻,也不会搬弄深奥的学问,更不会巧妙地夸赞那一批花花绿绿的少女和妇人。阿伯特非常坚持地要他一起去参加,还借给了他一套礼服,这套剪裁得当的礼服反而增加了他的紧张感。他坐在床上反反复复地系着那条领结,沮丧地发现自己完全理解不了这条可怕的带子。
阿列克谢走了过来,俯下身子,把叶普盖尼的手打开,面无表情地开始帮他系领结。他的手指有意无意地滑过叶普盖尼的脖子,叶普盖尼哆嗦了一下往后退了退。阿列克谢抬眼看了看满脸通红的叶普盖尼,沉静地说道:乡巴佬,你再往后缩一下,我就勒死你。
叶普盖尼没有骂回去,他感到有一点心虚,乖乖地坐在那里,任由阿列克谢帮他系好领结,帮他正确地穿上马甲和外套。阿列克谢把手绢按照时兴的款式叠好,塞到了他的上衣口袋里,他感到阿列克谢的手隔着衣服的布料按了按那个手绢,或许只是帮他把手绢的形状整理得更好看一点。可是叶普盖尼觉得阿列克谢每一下都直接按到了自己的心脏上,他们贴得这么近,却又被坚不可摧的沉默给隔开。
在舞会上,阿列克谢果然是最受欢迎的舞伴之一,他辞藻文雅风趣幽默,舞也跳得出色,几乎每一轮舞曲他都没有空下过。相比而言,叶普盖尼就显得落寞很多,他不敢上前去邀请那些花枝招展的女性,他甚至不知道如何与她们搭话,他决定静静地躲到大厅的一角,等待舞会结束。
他退到放着酒和点心的角落找了一个位置坐了下来,看着阿列克谢在女人堆里自如地穿梭,人群的香水味混杂着桌上放置的玫瑰花,让他有点头晕。
过了一会儿,有一个十五六岁的少女走了过来,她穿着乳白色的礼服,鬓发间扎着浅绿色的丝带,有着青春的朝气和出众的容貌,以至于她迎着灯光走过来的时候,叶普盖尼马上想到了阿伯特经常在念诵的一句诗:
她行走在美丽的光彩里。
这个女孩坐到了叶普盖尼身边,带着一点讥讽的口吻说道:先生,您可是今天第一个坐下的男人。
叶普盖尼不想卖弄口舌也无意讨好她,便回答道:对不起,小姐,我对跳舞没有兴趣。
女孩转过头去,用手中的折扇饶有兴趣地敲打着椅背,看了叶普盖尼一会儿,然后伸出手去:我邀请你跳一支舞。
叶普盖尼有些惊讶地看向她,这个女孩嘴角依旧带着那一点调侃的笑容,有一种理所当然的傲慢。拒绝女性毕竟是不礼貌的,叶普盖尼只好拉起这个女孩随着音乐跳了起来。
叶普盖尼看到阿列克谢和另外一个女孩也进了舞池。看到叶普盖尼和他的舞伴,阿列克谢明显呆滞了一下,然后向旁边看去。叶普盖尼顺着他的眼神看过去,看到了阿伯特脸色惨白地看向他。
像是在夏夜里看到一道闪电,叶普盖尼轻轻问自己的舞伴:爱莲娜帕夫洛娃?
这位阿伯特的心上人点了点头,问道:有什么问题吗,士官生?
叶普盖尼沉默了一会儿,挤出一句话:沙夏是一个很好的人。
爱莲娜笑了起来:是的,沙夏是一个很好的人。不过你知道,像沙夏这样英俊的、热情的诗人,他们说自己爱你,其实他们爱的只是为爱情疯狂的自己而已。是的,他会为你写诗,为你去牺牲自己,跪在你的面前求你接受他。可是,亲爱的,一旦你和他在一起,那些令人烦躁的生活小事就能让恋爱的魔力消失殆尽。沙夏,还有你一直在盯着看的廖莎……
叶普盖尼刚想反驳,爱莲娜撇了一下嘴示意他不用解释,继续说了下去:他们都是一些出生优越的单纯的孩子,他们只有热情、热情、热情。可是,亲爱的,一个人凭着热情可以为你移山倒海,可以改变国家和时代,但是一个人不可能凭借热情为你一辈子打扫花园。
叶普盖尼看着这个少女,她不过十多岁的年纪,美丽正在稚嫩地绽放,但是眼睛和嘴角却带着一股慧黠和嘲讽的意味。
音乐停止时,叶普盖尼看到阿伯特迅速地离开了大厅,他急忙跟了上去,阿列克谢和库里克也跟了上来。他们四个人匆忙地穿过走廊,来到了旁边的树林里。
夏季的月亮高高悬挂在头顶,植物的清香在他们周围弥漫着。但是阿伯特却是这样的焦躁不安,他急切地询问着到底爱莲娜和叶普盖尼说了什么。听完叶普盖尼的回答之后,他颓然地靠在了一棵树上,叫道:我没有希望了!她不相信我爱她!这是个平庸的时代,朋友们,我无法证明我有多爱她!我恨不得有一场战争让我战死在她门前的台阶上,或者有一场比武,我能够为她出战把花环献给她。让我们回到遥远的时代,让我为了不改变对她的信仰而走上火刑架!让我们一起面临风雪,让我把最后一点火种留给她!
说着,阿伯特抽出随身携带的匕首,喊道:怎样才能让她明白!库里克赶忙走上前去握住阿伯特的手腕,小声地安抚他。
叶普盖尼一直面对着阿伯特,刻意把后背留给阿列克谢,在听了爱莲娜的话之后,他莫名对阿列克谢和阿列克谢的热情更加恐惧了一些。
阿列克谢走了上来,从阿伯特手里抽出那把匕首:沙夏,让我来教教你。
说着,他脱下外套,只穿着衬衣转过身去,拿着匕首对着叶普盖尼一步步逼近:乡巴佬,你准备藏到什么时候?
叶普盖尼吓得退了好几步,靠在了一棵大树上,阿列克谢走了过来,把匕首塞到他手里。
然后,阿列克谢抬起了叶普盖尼的手腕对准了自己的心脏:乡巴佬,我现在要亲吻你。我允许你反抗,允许你可以选择刺死我,沙夏和伊留什卡都是证人。他们会证明,一切都是由于我侮辱了你,你为了捍卫荣誉才杀掉我。你可以是清白的,让我背负着罪名死在这里,或者……
阿列克谢没有再说下去,他俯身慢慢靠近叶普盖尼的嘴唇。月光透过树叶散落在阿列克谢的脸上,他的脸在一半明亮一半浑暗的光线里,像是一座雕像。叶普盖尼感觉到那把匕首的尖端已经刺破了阿列克谢的衬衣,扎进了他胸前的皮肤里,他感到有炙热而黏人的液体溅到了他手背上。阿列克谢此时用力地亲上了他的嘴唇,并且还在继续向前压迫着。
叶普盖尼松开了手,那把匕首掉到了地面上,与此同时阿列克谢一只手按住他的头,另一只手疯狂地抚摸着他,热情地吻着他。叶普盖尼感到阿列克谢的血液浸透了两个人身上的衣物,沾到了他的皮肤上,滚烫得像一滴滴火焰。
廖莎是个疯子,这是毫无意义的强迫行为!叶普盖尼从心底大叫了一声,用满是鲜血的手推开了阿列克谢,向树林外跑去。
阿列克谢静静地说道:你看,沙夏,证明自己很容易。
阿伯特张着嘴呆立在那边,而库里克则叹了一口气:廖莎,是热尼亚证明了自己。
叶普盖尼在房间里脱下自己的外套和衬衣,他的双手和上半身沾满了阿列克谢的血液,他对着镜子用布拼命往下擦,浑身发抖。
过了一会儿,他听到阿列克谢回来了,站到了他后面,看着镜子中的他。
阿列克谢身上的伤口已经简单地处理了一下,但是脸上依旧沾着血迹,他径直走了过来,从后面轻轻地抱住了叶普盖尼,不太乐意地埋怨着:乡巴佬,你长得太快了一点。
叶普盖尼连骂人的力气都没有了,他扭动了一下身子想挣扎出来。
别动,乡巴佬。阿列克谢轻轻说道。我明天就要去莫斯科训练了,有三个月的时间你不用见到我了。
说着阿列克谢把脸贴上了他的脸颊,轻轻地摩擦着,然后开始吻着他的下巴,慢慢地把他的身体转过来面对着自己,喃喃说道:你不用害怕,这不是什么需要害怕的事情,这一点都不可怕,这很好,真的,相信我,热尼亚。
有那么一瞬间,在阿列克谢的亲吻和絮语中,叶普盖尼觉得自己都快屈服了,他几乎都想要回应阿列克谢的吻,阿列克谢的身体贴得那么靠近,那团温暖诱人的火焰正贴着他的皮肤在燃烧。叶普盖尼才十六岁,这是他第一次品尝到什么是意乱情迷,他几乎都要抬起手来去紧紧抱拥住这团火焰。
但是最终叶普盖尼抬起手,用力地推开了阿列克谢。
阿列克谢有点赌气地又靠了过来,叶普盖尼再次伸手推开他。这样反复了三四次之后,叶普盖尼终于忍不住吼了出来:你就没有别的事情可以做么!
什么事?阿列克谢问道。
比这重要的事情!叶普盖尼觉得自己几乎是在呐喊。有很多事情比这重要!
阿列克谢望向他,安静地说道:比如好好完成课程、当上少尉、中尉甚至大校?比如娶一个门当户对的妻子,养几个出色的孩子?比如春天开一个舞会夏天去打几只野兔?比如秋天清点田庄上的收成冬天去到欧洲的疗养地?
叶普盖尼看着他,略有点虚脱地回答:总归是有些重要的事情的。
一瞬间,叶普盖尼觉得阿列克谢的眼神有一些悲哀,这个一直无忧无虑的傲慢的混蛋盯着他缓慢地说道:比如,改变我们的国家,改变这个时代。
阿列克谢低下头,转身走了出去,叶普盖尼听到了他收拾行李的声音,听到他关上门的声音,慢慢地坐到了地上。
他们曾经互相辱骂、殴打、撕咬过,也曾一起在深夜的城市奔跑,在春天的河岸醉酒;他们互相亲吻过、躲藏过,用剑与匕首刺伤过对方,但这一切都不再有意义。
荒原边缘那些变幻莫测的火光渐渐地离他远去了,他又回到了千百年来大家一直沉默的、成群结队走着的老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