设施封闭后第一天。
现在时间尚早,小镇安静得犹如空无一人。在如此氛围之下,那幢房子就更加显得诡异。
镇上的房子大多数是新建的,风格简洁,色调柔和明快,房前草坪基本都整整齐齐,还动不动就摆个狗屋或者充气泳池,就像生怕别人不知道屋主家庭和睦似的。相比之下,眼前这座房子可谓风格迥异。它具有一两百年前的西班牙式风格,从未翻新过,如今外墙和屋顶都已褪色暗淡,浑身爬满地锦,房前还堵了两棵老树,树枝能直接摸到房子二层的窗户上。
列维打开手机备忘录,再次确认房子的情况。这是附近知名的鬼屋,已经空置了好多年,房主从祖辈手里继承了它,但并不在这里居住。
不久前,几名在附近工厂上班的年轻人一起租下整幢房子,他们一点也不介意它鬼屋般的外表,更不介意关于它的种种传闻。
以戏剧俗套来说,通常这种胆大行为会以后悔和哭着求饶为结局。
“现在会不会太早了……”列维自言自语着,看了看表,“这时间,恐怕住户还没起床。”
他转念一想,这可是鬼屋啊……住户亲自说它是鬼屋的。鬼屋居民能睡得着觉吗?
昨天,房子的租户连夜拨打电台灵异节目的热线,哭着求“专业人士”快去救救他们……昨天他们肯定彻夜难眠,好几个人挤在客厅里裹着毯子发抖,就和恐怖电影里演的一样。
现在去敲门应该没什么问题,屋里的人会很开心的。
于是列维下了车,拿上背包。外面还真有点冷,他把夹克裹紧了点,向路边的鬼屋走去。
房子大门是深棕色,表面油漆已经有些斑驳。这房子没安电铃,只能敲门,列维故意用较大的力气敲击,敲了三遍,久久无人回应。
他继续一边敲门,一边拨打那些人昨天留下的联系电话。电话打不通,他们留的手机关机了。这一点还挺吓人的,不知是他们在手机没电的情况下吓昏过去了,还是真的遇到什么危险了。
敲门敲了不知多少遍之后,列维简直想试试干脆翻窗户或者撬锁。这时,他听到门内传来了脚步声。
是皮鞋踩在木地板上的声音,有人从房子二层走下来,靠近了大门。
列维调整好了表情,在面色和善的基础上微微皱眉,力求让自己看起来沉稳严肃。
木门被打开了。看到屋内的人时,列维继续端着准备好的表情,心里却暗暗念叨了一句“什么玩意儿”……
为他开门的人一点也不像鬼屋受害者,反而有点正在闹的那个鬼。
来者穿着一身黑漆漆的修身长袍,就是类似神父们穿的那种衣服,他没戴白色环领,取而代之的是深灰色的复古丝绒领巾,领巾下面伸出一条细细的链子,链子垂到腰际,末端挂着小小的白水晶灵摆。从面相看,这人年纪没多大,应该还没到三十岁,他的发型十分复古,淡金色的头发全部拢向脑后,梳得十分服帖正式,这种发型再配上一副带挂链的金丝眼镜,让他整个人有种说不出的怪异气质。
看着这个仿佛从黑白哥特电影里走出来的人,列维准备好的开场白用不上了。这和他想象得不一样,他本以为会看到瑟瑟发抖的二十岁女孩……昨天那通电话里她自己是这么说的。
屋门内,黑衣的金发青年双手抱臂:“我知道我特别奇怪,但你也不用这样一直盯着我吧?”
原来你知道自己奇怪啊!列维清了清嗓子,问:“昨天这里有人拨打了《守秘者热线》?”
“是呀,是有人打了。请问你是?”
列维递上来一张名片:“我来自与《守密者热线》长期合作的研究机构,专门调查超自然现象与各类民民俗。”
金发青年把名片正反面都看了一下,轻笑道:“怎么,竟然不是地产中介啊……”
“什么地产中介?”
“没什么,”金发青年侧过身,示意列维进屋,“租户觉得这屋子闹鬼,他们找地产公司说过这个事。”
列维有点觉得怪怪的。其实他以前真的冒充过地产中介。但愿这个浮夸的家伙只是随口说说。
进入房屋之后,列维踱着步子,简单看了看近处的陈设。屋里安安静静的,好像只有金发青年一个人在。
列维琢磨着金发青年说的话,这才留意到某个用词:“你刚才说‘租户觉得这屋子闹鬼’,难道你并不是租户?”
“对,我不是租户。”金发青年摸了摸身上,又去角落打开一只银色小手提箱,终于摸出一张名片,递给列维。
名片是黑纸烫金,上面写着“霍普金斯大师”,身份是灵媒、驱魔师、巫术历史学家、自由撰稿人、探险家、神秘学研究者。
“灵媒?”列维皱眉看着他。
霍普金斯大师走进客厅,坐在单人沙发上,还示意列维也过去坐下。
“昨天晚上,不止你接到了求助,”金发的灵媒说,“我是在圈子里很有名的灵媒,所以我当然也知道这件事。和你不一样,我可是分秒必争地连夜赶到了这里。”
列维无视了他言语中的冒犯,这个人的模样和腔调都太像骗子了,让人提不起劲来和他生气。
列维问:“租户去哪了?”
“我让他们先离开了,他们叽叽喳喳的,影响我调查。”
“那你调查出什么东西了吗?”
霍普金斯大师摇了摇头:“不用调查,这房子根本不闹鬼。它年代久,管道老化,而且还有一部分区域因为设计缺陷,偶尔会有老鼠甚至浣熊钻进中空的墙体里。我已经联系了捕鼠公司,他们中午左右会过来。”
这灵媒的态度也过于坦诚了吧……列维问:“你怎么了解得这么清楚?”
霍普金斯大师说:“因为我是房主。”
“等等……什么?你是房主?你不是灵媒吗?”
“我是灵媒,也是房主啊,”霍普金斯大师说,“这房子是我外婆留下的,我到处跑来跑去,不在这里住。哦,我没把这件事告诉租户,他们以为我是普通的灵媒。”
房主的情况倒与列维事先了解的一致。列维问:“也就是说,你收着他们的房租,还要骗他们的钱。”
“我没有骗钱,找人检修管道和清理老鼠难道不花钱吗?我只是收点中间的手续费。”
如果这不算是骗钱,还有什么能算是?列维无奈地摇了摇头。
即使如此,鬼屋的传闻也不仅是管道和老鼠引起的,这幢房子的过去也有一些不知真假的传闻。列维问:“如果你是房主,二十年前那件事是怎么回事,你知道吗?”
霍普金斯大师扬了扬眉毛:“你是说那个女性命案吗?”
哦,他还真知道。列维点点头。
灵媒说:“其实传闻有点变味了。这幢房子里根本没有发生过命案。二十年前,我妈妈本应该在家休息,后来莫名其妙地失踪了。没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总之她不在家里。事情一直没个结果,时间一年一年过去,后来她就被宣布死亡了。”
听他说完,列维一时有些尴尬,不知道应该故作平淡讨论案情,还是先说一声抱歉。
正在他想开口的时候,灵媒突然抢话打断他:“我先说清楚,当年我才五岁,我杀不了人,即使杀人也藏不了尸,我家另一个成员是我外婆,她们母女关系很融洽,我爸妈早就离婚了,我爸在另一个城市,有不在场证明,而且外婆和我爸都被调查过,镇上邻居也被调查过,他们没有杀人嫌疑。”
“我又没问这些……”列维感到更尴尬了。
他下意识地用手指捻着那张黑纸金字的名片,看到“霍普金斯大师”的名号时,他忽然想起,之前调查房屋背景时,他好像看到过房主的姓名。
这正好让他可以换个话题:“‘霍普金斯’不是你的真名吧?”
灵媒说:“当然不是。你肯定查过这房子的事了,你已经知道我叫什么了吧?”
当初列维只是匆匆看了一眼影印合同,也没太记住上面的名字。他拿出手机,在储存的资料中翻找了一下,终于找到了那个名字。
“莱尔德·凯茨。”
莱尔德满意地笑了一下。
对列维来说,他眼前的应该是个完完全全的陌生人,可就在此刻,他忽然觉得这个笑容有些眼熟。
不仅是笑容,连这个名字也十分眼熟。
列维仔细回忆了一下,最终确认,他是真的见过这个姓名。
“我问你一件事,”于是,列维问道,“你小时候是不是住过院?”
这次换灵媒吃惊了:“是啊。你连这个也知道了?”
“红栎疗养中心,”列维说,“以前的旧称是盖拉湖精神病院。你是十岁的时候过去的,因为一些挺严重的儿童精神障碍……”
他说着的时候,留意到对面灵媒的表情变得有些僵硬,面颊微微涨红。灵媒把目光收回来,看了一会儿地面,犹豫着问:“你知道得这么清楚?”
列维说:“提醒你一件事。刚才你根本没有看我的名片,也没有问我叫什么名字。现在,你不妨好好看看。”
经他提醒,莱尔德拿出那张名片,盯住它之后,目光便不再移动。
“想起来了吗?”列维微笑着,忽然觉得眼前这个骗子没有刚才那么招人烦了,“这么多年过去,你的样子变了太多,所以我一时认不出你。可是你呢,你竟然也没认出我?我的长相没发生很大的变化吧?”
好一会儿之后,莱尔德才终于望向他,轻笑着摇头:“不,你的变化可太大了。你和从前……完全不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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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施封闭前两小时。
“你说什么?你们要走了?”病房里,小莱尔德抓着中学生的袖子。
中学生点点头:“因为我要开学了。假期志愿服务就只有这么长的时间。”
“那你还回来吗?平时的周末能来吗?”问出口之后,小莱尔德又赶紧解释,“呃,我并不是要占用你的周末时间……但是……”
中学生坐回病床边,揉了揉小莱尔德软乎乎的金发。“周末可能不行,”他说出来的时候,能明显看到小莱尔德的肩膀塌了下去,“下学期我要去别的学校了,离盖拉湖有点远,周末过不来。我只能等到下个假期,看看还有没有申请志愿服务的机会。即使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过来探望你啊。”
听他这么说,小莱尔德抬起头,目光一下就亮了起来:“真的?你一定会来吗?”
“当然。我骗过你吗?”
“骗过。昨天刚刚骗过。你把我好不容易堆的雪人踹烂了,骗我说是医生要求你这么干的。”
中学生摸了摸鼻子:“我不是赔你一套桌游了吗!”
“但是……”小莱尔德低下头,“要那玩意又有什么用,你走了之后,又没人会陪我玩……”
“我都说了,会回来看你的!”
小莱尔德问:“万一将来你回来探病,可我已经出院了,那该怎么办?”
“如果你出院了,我可以通过医院找到你的联系方式。现在不行,我不能问这些,我签过一个协议,在志愿服务期间,我们不能和你们交换联系方式什么的。”
小莱尔德也不懂这些,不知道中学生说的对不对。他思考了一会儿,郑重地点点头:“好,那我会等你的。”
因为坚信中学生会回来探病,小莱尔德并没有表现得太依依惜别。
中学生曾把iPod借给莱尔德听,他离开的时候,就把它干脆送给莱尔德了。可惜的是,他离开之后没人能帮莱尔德储存新歌,莱尔德得一直循环有限的那几首歌了。但莱尔德并不介意,他最喜欢其中的《加州旅馆》,经常一遍又一遍地听。
除了播放器,中学生还留下了桌游和一些小文具。莱尔德也想回赠他礼物,但实在没什么可送的,就把日记本送给了他。
日记本里有一些莱尔德亲自画的漫画,画得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原本莱尔德不好意思拿它当礼物,他觉得大孩子们不喜欢这些,中学生把日记本拿过来,翻了几页,说很想看完这个故事,想知道特工和驱魔人后来的命运。
于是小莱尔德兴高采烈地又抱出来两本日记,把整套极为难看的个人漫画都送给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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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施封闭后第一千零一天,松鼠镇飘着绵绵细雨。
列维坐在驾驶座上,看着街对面的莱尔德。
莱尔德在一幢房子前敲门,按门铃,绕到屋后从厨房的窗户往里看……最终他垂头丧气地过了马路,回到车前,拉开副驾驶的门。
“你把我的车座都弄湿了。”列维抱怨道。
但莱尔德还是坐了进来:“这雨又不大。再说了,谁叫你车上没有伞的?”
“是你要下车回家看看的,凭什么还怪我没有伞?”列维伸手到后座,拽到一条毛巾,丢在莱尔德身上,“怎么样,你家果然没人吧?我说什么来着?”
莱尔德只是擦了擦头发和脸,衣服上的水依然是被车座擦干的。“也是,这个时间实在不巧,”他嘟囔着,“我爸应该还在国外,他老婆比他更忙。今天是星期二,杰里上的是寄宿学校,当然不在家。”
“既然你知道,为什么还非要去敲门?”列维问。今天他和莱尔德只是路过松鼠镇,并不是专程回来的。
莱尔德的声音有些疲倦:“我是知道……但是……万一能见到谁呢?哪怕是假的也行。”
列维觉得这话有点古怪,但又觉得不该再纠缠在这个话题上。于是他没有再问。
他多少知道莱尔德的家庭情况,“家”对莱尔德来说并不是个温馨的词语。
其实他也差不多。他的母亲也在很久以前失踪了,他从小在福利机构长大。与莱尔德不同的是,他对“家”根本没有什么概念,所以当然也不会因为它而心痛。
在列维沉默着思前想后时,莱尔德忽然恢复了活力,打破车内的寂静:“前面路口直行,看到医院后右转,拐出去上公路。”
列维刚发动车子:“我手机上有导航软件,不用你扮演它。”
莱尔德托了托眼镜:“现在时间还早,我想带你去个地方。我们要调查的失踪案里,不是有一对母女吗?”
“是有。怎么了?”
“那位妈妈的妈妈……嗯,有点绕。成年女当事人的母亲曾经在盖拉湖精神病院长期住院,这期间,女当事人经常去探望和照顾她。也许我们去那边能找到些线索。”
“好吧。”列维遵从了人体导航仪的指示,在看到医院后右转,离开了松鼠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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设施封闭后第一千零三天,列维在圣卡德市郊外找到一间汽车旅馆。
拿到房间钥匙之后,他负责出去买晚饭,莱尔德留在房间里整理线索。
久别重逢之后,他们一直在一起调查各种室内失踪案。他俩的家人有着相似的失踪过程,类似案情至今还在不断发生着,已经形成了都市传说般的未解之谜。
说是“一起调查”,其实基本上是莱尔德钻进车里赖着不走。列维在快餐店排队的时候还在想,赶走莱尔德是不可能的了,现在的当务之急是,在他开车时,该如何禁止莱尔德指手画脚。
什么停车不到位,并线方式不规范,安全带保护套太脏……他在陌生的路上开得犹豫一点,莱尔德也要大声嚷嚷“你又迷路啦”。真是烦得要死。
前面一个人走开了,柜台里的服务员问要列维点什么食物。列维先点完了自己的,再回忆莱尔德要点的:洋葱圈和牛肉汉堡,多加酸黄瓜。于是,列维告诉服务员:还要薯条和猪排汉堡,不要酸黄瓜。
返回旅馆后,列维走到房间门口,发现窗帘拉得不够严实,他能从门廊里看到屋内。
莱尔德侧坐在桌子前,面对着墙,低着头,肩膀微微发抖。
列维站在门口,暂时没有动。因为他发现,莱尔德好像是在哭。
列维是走着去买晚餐的,没开车。因为莱尔德听不见汽车的引擎声,所以他没发现列维回来了。
列维想了想,在门口站太久也不是办法,他蹑手蹑脚走下门廊,再返回来,故意发出较大的脚步声,然后不使用兜里的门卡,而是用膝盖敲门。
几秒后,莱尔德来开门了。他的脸上没有水痕,但眼球有些发红。列维假装没看见。
莱尔德在放晚餐的袋子里刨了好久,失望地看向列维:“你就是故意的,对吧?”
列维说:“对,就是故意的。那家店的牛肉汉堡很差劲,汉堡肉又薄又焦。他家胜在连锁店多,我经常吃,所以帮你买了相对好一些的食物。”
“行了,随便吧……”莱尔德拿起自己的食物,背过身去。
“你干吗要转过身去?”
“我不想看你吃东西的样子。你吃汉堡的方式就像在和肉排舌吻,两片面包坯就像上下嘴唇,太恶心了。”
列维嗤笑了一声。他心里明白,莱尔德也知道哭过后的眼睛会发红,怕被看出来。可惜他已经看出来了。
他没再说什么,只是按照从前吃汉堡的方式,捏住包装纸,门牙咬住肉排,把肉慢慢拽出来再吃掉。
晚上,莱尔德去洗漱的时候,列维查看了桌上的一堆资料。他有点明白莱尔德偷偷哭泣的原因了。
在他们调查的其中一个案子里,有个小孩和莱尔德的经历十分相似。甚至,那个小孩也和父亲、继母、弟弟共同生活,接下来也因为精神问题而长期住院治疗。
案例中的失踪者是小孩的生母,她在失踪前已经被确认罹患绝症,失踪后更是被认为凶多吉少,甚至有人怀疑她是自知时日无多,所以消极地远离了亲人。
后来那个小孩的情况越来越糟糕,不仅是精神,身体其他方面也出现了严重病变。他被完全隔离在医疗机构里,现在的家庭不再接触他,外人想探视也一概会遭到拒绝。
今天上午他们就去尝试去探望他了。当然,他们没能见到他。
据说,现在任何人都见不到他。
浴室里的水声结束了。列维把资料放回原位。
列维经常在睡前吃一片褪黑素,有时候他问莱尔德要不要,莱尔德从来不要,他说这东西对他没有用。今天倒是稀奇,莱尔德主动要了一片,头发都没弄干,就迅速陷入了沉睡。
列维关掉灯,靠在床头捏着手机,浏览他们这段日子一起调查过的、总结过的东西。
他们不是警方,也不是什么私家侦探。调查这些失踪悬案到底有什么用呢?他们失踪的亲人还会回来吗?列维理性地认为,她们不会回来了,一点机会也没有了。
但他们还是想查下去。也许他们能找到室内失踪案的共同点,也许明天就能发现什么今天尚未察觉的东西……曾经,列维以为世上只有自己一个人这么闲,喜欢干没意义、没未来的事情,现在他倒是有了志趣相投的旅伴。
借着手机屏幕的微光,他侧头去看莱尔德。
莱尔德背对他,被子盖得很严,身体过于僵直,一点也不放松。
如果要回顾莱尔德至今的人生,可以说,只有他十岁以前的生活是正常的。列维自己的人生也不太正常,但他从未想过,还有别人也如此奇怪。
列维熄灭手机屏幕,准备睡觉。就在意识刚刚昏沉下去时,他又被一声啜泣声惊醒。
这一瞬间,他好像回到了很多年前。那时他作为高中志愿者,在医院里为小孩子义务服务。他和莱尔德就是那时第一次遇见的。
列维还能回忆起来,小时候的莱尔德经常因为医疗行为而昏睡,并且在醒来时无助地哭泣。那时,身为学生的列维比护士们更擅长安抚这个孩子。
列维打开床头灯。橘色灯光下,隔壁床上的莱尔德蜷缩了起来,脑袋从枕头上移开,肩膀抖动着,声音像是嗓子像是被什么哽住了一样。
列维坐过去,试着把莱尔德的身体扳过来,让他换成让气管顺畅些的姿势。
与学生时代不同。长大之后,列维就变得不太擅长安慰人了,这么做会让他觉得肉麻。如果对方同为成年人,对方也会尴尬。
但现在他顾不得这些,即使莱尔德会被弄醒,他也必须为其调整姿势,以免出现更严重的睡眠呼吸问题。
莱尔德果然醒过来了。他的身体软绵绵的,一点也不能动弹,有点像睡瘫症,又似乎比睡瘫症持续得更久。
“我只是做噩梦了……”莱尔德仍然不能动,脸上却努力做出轻松的表情,看起来十分扭曲。
“我知道。这不是叫醒你了吗。”列维摩挲着他的胳膊,帮他从睡瘫中恢复,“你真奇怪,一般情况下,应该是我来对你说‘只是做噩梦’,而不是你自己说出来。”
莱尔德笑了笑。他的身体逐渐恢复了,列维的掌心贴在他手臂上,能感觉到掌下的肌肉恢复了力气,不再那么瘫软了。
列维帮他坐起来。被子滑下去之后,一件东西从莱尔德身上滚落下来,掉在床单上。
是半包巧克力饼干。而且还是相当有年头的过期饼干。烂烂的包装敞开着,里面的饼干已经碎成了渣子,干燥得像沙土。
一些残渣从包装里掉出来,洒在床上和莱尔德的衣服上。莱尔德看着它,愣了几秒,然后飞速把饼干扒拉到床下,又频频拍打衣服,抖落残渣。
莱尔德的表情有点像是被吓到了。列维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只是饼干而已,它在莱尔德的被窝里,难道不是被他自己拿进去的吗。
列维看了一眼脚下,被扫到地上的半包饼干不见了,大概是滚到了床下吧。
“你还好吗?”列维轻轻按着莱尔德的肩。
莱尔德终于停下动作。他身上和床单上的饼干残渣已经都消失了。
他塌下肩膀,低着头,双手捂住脸。
“没什么,没事了……”他的声音闷闷的,而且仍然有点发抖,“只是……刚才的梦真的很可怕……”
列维说:“趁你还没忘,快给我讲讲。你这梦到底能有多可怕?我挺好奇的。”
莱尔德摇头叹息:“你他妈……真是个安慰人的天才……”
列维揉了一下莱尔德的头发。小时候他经常这么做,重逢后反而没有。此时,也不知怎么,他自然而然地就伸出了手。
小时候的德莱尔德通常会尽力躲开,再嘟嘟囔囔地整理头发。现在莱尔德反而没有躲。
列维想,看来那个梦实在是过于恐怖,都把他吓傻了。
列维也没别的办法,只能用最俗气的安慰方式,把仍然缩着双肩的莱尔德轻轻揽进怀里。
莱尔德有点僵硬,但没有表示抗拒。
这时,列维突然想起来:“我记得你小时候很害怕肢体接触,多漂亮的护士都不能抱你。怎么,现在治好了?”
莱尔德虚弱地笑了笑:“是啊,现在我不怕了……”
他的身体沉重无力,脑袋靠在列维肩膀上,侧着头,双眼注视着窗外的一片黑暗。
这是圣卡德市郊外的平凡的夜晚,午夜零点已过。
这是设施封闭后第一千零四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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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HE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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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附录-
以下内容,为莱尔德留在电脑里的信。
在符合网站基础排版方式的前提下,文字均尽可能地保留了原文格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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写给杰里。
其实不止杰里会看到这个吧?估计还有很多人都会看到。
那就写给你们。
前不久,我汇报过关于伊莲娜的事情,你们显然还不太满意。
我不了解她的全部人生。你们问我她的父母身份,教育背景什么的,我确实不知道,在这些方面,我真的没有撒谎。
但我必须承认,我确实隐瞒着一些东西。比如关于一些细节,关于她究竟在“谋划”什么之类的。
我不能告诉你们。不是不愿意,是我不能。
你们能理解其中差别吗?
我记得第一岗哨的坐标,也见过其他学会成员的记忆,甚至借助我的身体,丹尼尔也完全回到了这个世界上。(“这个世界”其实是个不准确的用语,但为了便于理解,我就姑且这么说吧。)
我报告了这些之后,杰里找我别别扭扭地谈话,反复打听我的记忆恢复得如何,暗示我应该把话题说得再透彻点。
你们不仅想知道我在“那边”遇到了什么,还想知道丹尼尔和那个1822年的人所掌握的全部知识,想知道我在第一岗哨内部读到的每一个讯息,最好半个标点都不差……对吧?
很可惜,还是那句话:我不能告诉你们。
不能,不可以,否决,抵制,坚决防御,严守。
但我可以告诉你们这些事有多重要。重要程度。严重程度。
我可以告诉你们,站在你们的立场上,你们的思维角度上,你们有可能会失去什么。
当然啦,在伊莲娜眼里看来,这些事可不是“失去”。
伊莲娜对我说过一个比喻。现在我复述一下它,并且试着让你们理解。
记住,这只是比喻。不是完全的真相。
想象一下,从过去到现在,此时此刻,我们世界上所有的胎儿都有清晰的意识。
我说的这种“意识”绝对不是“我感觉到妈妈在摸肚皮”什么的,而是另一种东西,另一种思维和视野。
已知,我们有五感,还有未被完全承认的“第六感”,那么继续想象:假如胎儿有另外的某些感官体系,和我们成人的“五感”不一样,我们无法感知到它。他们之间有一种方式,就像科幻故事里的脑后插管一样,可以让他们互相沟通,进行各种互动,进行各自的生活。
他们能看见各种东西,不是看到羊水和内脏,而是看到那个“感知体系”里的各类实体。
他们不是用我们定义的眼睛去看的,而是用另一些东西,比如……我就叫它“假如眼”吧。
他们用“假如眼”看到他们所理解的天与地,看到一些设施,看到风景不同的地域等等。他们也会看见彼此,彼此用“假如嘴”交谈着,从生到死,过着似乎很完整的日子。
十月怀胎之后,某一天,有个“假如人”该出生了。这时,他与整个沟通网的关系就断了。
其他“假如人”看着他,用“假如眼”流下一些可以被我们理解为眼泪的东西。他们哭泣,因为他们认为这个人死了。
这时,事情就回到了我们完全理解的范畴——一个婴儿出生了。
然后这个婴儿慢慢成长,成年,怀孕或令别人怀孕。当她看着自己的肚皮时,你们说,她知不知道那里面有个胎儿?她知不知道胎儿形成的科学原理?她会不会期盼这个孩子的出生?
通常来说答案都是肯定的。(我知道也有那么一些例外。)
这个人类,她知道胎儿的存在,也试图影响胎儿,试图和胎儿互动,甚至想让胎儿感知到她,对吧。
那么与此同时,她肚子里的胎儿呢?
想想刚才的“假如人”。
此时,“假如人”正在过着某种人生。他不知道外面是什么情况,他只能感知他的世界。
他不能理解什么是“胎教”、“医院”、“歌曲”、“汽车”……也许在他的视野里,也有相当于这些东西的实体存在,但他无法理解我们概念中的这些事物。
如果一个“假如人”因为某些原因,不小心窥见了我们的世界呢?你们觉得,他是会很向往?还是会极为恐惧?
如果他提前出生了,而且还以“假如人”的形式(而不是可爱婴儿的形式)到处活蹦乱跳,走来走去……那他对我们来说是什么呢?是怪物吗?
我们在他眼里是什么?我们在他眼里会有多恐怖?我们身边的一切,在他的感知中,会是什么样的呢?
我们觉得一座开满鲜花的山坡很美。他看到的、理解到的,是鲜花和山坡吗?我们觉得洗个澡会很舒服,这个行为很普通。他看到的、理解到的,是“洗澡”吗?
我们认为“舒服”的概念,拿去给他体会,他会有何感受?
也许他能接受,也会他会疯掉。谁知道呢。
也许他完全能辨识一只花洒喷头的形态,但很讨厌它;也许他的“假如眼”看到的花洒喷头根本就是另一个样子。我们也不知道会是什么样子。
对了,一旦连续进行深度思考,我的语言就有可能变得支离破碎。刚才这种现象差一点又出现,我很努力地让自己找回了状态。
尽管如此,有些叙述可能仍然略显混乱,希望我的表达还能够被你们理解。
那么我们继续。现在,结束上面的想象,调转一下——现在我们就是那些“假如人”,而门的那一边,我去过的那个地方,则是我们这个世界。
等到某一个时刻,我们才会真正“出生”,现在我们只是在一个地方存在着。
这就是我们自以为的全部世界了。
在亚洲的很多国家,人们相信“往生”这个概念。我不知道你们是否理解这个词,我也拿不准它是不是这么写的。总之,它指的是一个人从生到死,然后再进入另一段人生,这时候,关于前一段人生的记忆会全部消失。
也许这个概念的确存在,但和人们理解的并不一样。不是人死了再活,也不是换个身体再重新回到这个时空,而是,我们会彻底地离开这个阶段。
现在我们熟悉的世界是短暂的,无人能永恒,就像怀胎总会结束。虽然出生有快有慢,但我们这些“假如人”总归要经历而第二次出生,来到真正的世界。
在真正的世界里,万物只增不减,永恒,无限,无边界……它可不是天堂,它只是这个世界而已。是真实存在的世界本身。
给你个例子。可能不是很生动,但可以姑且感受一下。你闭上眼,感受一下你看到的是什么,然后再睁开眼。
刚才你看到的黑暗与光斑,和现在你看到的电脑屏幕,它们都是真实存在的世界,只不过刚才你只能看见其中一层,看不见外面。
按照这个道理,母亲走到哪里,胎儿就跟到哪里。所以当我站在巴尔的摩郊外的某处时,我也是站在第一岗哨的坐标上。
你看,我们这个世界只是一个表层,只是孕育着新生命的子宫。
看看现在的窗外,你能看见什么?你看到的东西,全都是胎儿们的梦。我们的梦。
我不得不再重申一遍,这些都只是比喻,不是事实。
所以千万不要将它理解成天国或地狱。它不是为了奖励或惩罚而存在的。
即使你迷失在那边,你也不可能会遇到亲人的鬼魂什么的。即使遇到了,恐怕你也分辨不出来它是什么东西。
“真正的世界”对任何人都没有优待,你的荣耀,你的悲惨,你的伟大,你的邪恶,你的爱,你的恨,全都不代表什么。
全都没有任何意义。它们根本不属于真实的世界。
或许你们很想问我(其实是想问伊莲娜吧),难道只有人类会与那个世界互动吗?那禽畜又算是什么?史前动物呢,已灭绝的动物呢,现在活着的其他生命形式呢,甚至……如果有地外生命呢?它们又在哪里呢?难道它们也属于“胎儿的梦”吗?
如果你真的有此类疑问,我只能再一次强调……以上那些是比喻,不是真相。
非要我解释的话……我会说,你怎么知道你口中这些东西不是幕布上的画呢?你怎么知道你自己不是幕布上的画呢?
在梦里,你微笑着,在抚摸一头红龙。也许后来这头龙后来死掉了,也许它成了你的宠物,也许成了你的妻子或者丈夫……
你觉得这一切都挺好的,你爱它,你爱这个世界,你想珍惜你的人生。
在梦醒过来之前,你知道世界上没有龙吗?
杰里,如果你还在看的话……
你和我一样,我们都见过一些难以描述的东西。只不过,你没有像我一样“进入”得那么深。
这该怎么说呢,拿花洒喷头来说吧。假如我们俩都没见过它,不能理解它是什么,那么,当你看到“花洒喷头”的时候,你把它认成了你能理解的怪物;而我则看到了真正的花洒喷头。
在我们这些“假如人”的思维里,“怪物”比“花洒喷头”更容易被大脑识别。
我说起这个,是因为昨天你问了一句话。当时我没有回应你,因为我觉得用一两句话说不清。
昨天你用那种有点不屑的,或许是有点愤怒的语气说:那个世界到底有什么意义,一堆死不掉的怪物,灰不溜秋的天地,噩梦一样胡乱排列的地形……有什么意思?有趣吗?有什么作用吗?为什么有人会对它感兴趣?
你说这些的时候,我能看出来,你更多地是为了发泄情绪,而不是真的有这样的疑问。当时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有点失态?所以你很快就换了个话题。
其实没事,我还挺想回答你的。
也许你已经知道我会怎样回答了。
答案就是,你们看到一个又一个怪物,但看不到“花洒喷头”。
而我……即使我辨识出了“花洒喷头”,我也无法把其“意义”传达给你们。
你看那些死掉甚至碎掉的,不死不朽的东西……你觉得很惨吧?其实你只能辨识出它们“异于我们”,你并不能明白它们实际上是什么。你的大脑无法给出答案,只能给出一个你能理解的画面。
如果真要深究“意义”,那你看看我,现在的我又有什么意义呢?
我坐在床上,靠着枕头,我床边有个轮椅。床、枕头、轮椅又有什么意义呢?你们调查我,调查这一切……最终有什么意义呢?为了什么?
为了查明危险,为保护更多人吗?那保护更多人又是为了什么?为了让他们好好赚钱养家,生活得平安一些?
平安一些又是为什么呢?赚钱又是为什么?为了实现个人价值?为了享受一些事物?估计很多人会这样回答。
那实现个人价值又是为了什么?享受那些东西又是为了什么?因为会快乐?会很舒适?不枉此生?嗯,很多人会这么回答。
那快乐、舒适和不枉此生,又是为了什么?
无论是杰里,还是其他看着这些文字的人,你们一定觉得我在说废话。
对呀,以上这些,确实都是一些狗屁的废话。
所以你们想想“门”的那一边。想想那些你们质疑其“有什么意思,能带来什么”的事物。
你还记得艾希莉的笑容吗?她好快乐。
那个时候,她就像黄昏时的云。她的光明与暗淡,还都能被我们识别出来。我们还姑且能够看懂她的情绪。
等到太阳彻底落了山,她就不再位于光与暗的交界处了。她彻底去了我们不能理解的另一边。
她再不是“假如人”了。她从一个胎儿,变成了出生后的正常人。
你看,还真有点像被保温箱拥抱过的早产儿。现在外界接受她了,她吃到了营养,受到了照顾。她直接开始发育了。
想想每一个正处于产程中的胎儿(或许这时候应该改称婴儿)。他们真的愿意从胎儿的梦境中苏醒吗?
他们是因饥饿而哭,还是因恐惧而惨叫?
当然啦,最终他们会撑过来的。他们会长大,会学着享受人生。
我们每个人都不会认为被泡在羊水里是多有趣的事。我们都知道那个过程,但并不觉得它很有趣味。
如果你们之中有人问“那个世界什么意义”,那么,伊莲娜也会觉得“现在这个世界又有什么意义”。
伊莲娜,或者来自学会的一部分人士(我无法判断具体人员比例),他们也在想:这些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不找一条通向真相的路?为什么不撕掉幕布,扑向真实……这是必然,也是人类的前进方向。
他们从很多年前就开始着手于此。这里不应该说“他们”,应该说,人类从很久以前就着手与此。
我汇报过卡帕拉法阵和算式阵。在当时的报告中,我应该提到过,它们起源于纳加尔泥板。想想那是什么年代吧。
你看……这些事情是有意义的,只是你们不觉得有而已。
你妈妈怀着孕,在做孕妇瑜伽,脚下踩着一条粉红色瑜伽垫。当时身为胎儿的你如果看到这些东西,你也会觉得:有什么意思?有趣吗?有什么作用吗?为什么有人会对它感兴趣?
我写的这些话,可能会让你们感到烦闷,觉得我在随便胡扯,在绕圈子。
抱歉,我最多只能解释到这个地步。
我不能把第一岗哨里读到的东西原样默写给你们,也不能办个培训班,把我和丹尼尔掌握的所有东西都传授给你们。
杰里,你还记得树林里的灰色猎人吗?他在笔记中写下过那句话:洞察即地狱。
你们不认可学会的理念,对吧?
即使我把它捧得很高,告诉你们它很有意义,你们也不认同它。
其实我也一样。
我知道聪明的做法应该是什么,但我宁可愚蠢。
我知道穿着神父服装改良的黑色长衫到处乱跑很傻气,也没意义,但我就是愿意这样。你能明白吗?
现在我在想,你从十六岁,长大到现在的岁数,抱歉,我不知道你现在几岁了,我一时想不起来。
在这么多年里,也许你遇见了各种新朋友,也许你失去过其中一些人,也许你爱过……或正在爱着什么人,也许你因为那个人痛哭着度过夜晚,也许你因为一些事情而怒火中烧,也许你害怕某个惨剧会降临在自己头上,也许你特别讨厌吃某道菜,也许你全身心地喜欢着某个电视节目……可惜我不知道你喜欢和讨厌什么。从小到大都不知道。
你看,此时此刻的你,就身在这些东西之中。
我说的不光是杰里。还有我的同事们,传阅了这份文件的你们。
你们都是如此。
如果你们变得像他们一样,像伊莲娜一样,像我妈妈佐伊一样……你们可能就再也不会在乎那些事物了。
至于我,我仍然认同它们,但我不知道自己还在乎不在乎它们。
反正我已经不再想追求它们了。
等到某一天,等你们真的不爱它们了,那时你们不会感到遗憾。
但是至少现在,至少此时,如果我猜得没错……你们还是想尽可能去保护这些琐碎的东西,对吧?即使从宏观上看,它们没什么意义。
就像我和我的黑色长衫一样。
都别说你们了,即使是列维,连他也有一些独特的小爱好。你们一定明白为什么我要说起他。你们很清楚他身上的问题。
你们给他吃过汉堡或者三明治之类的东西吗?如果那个汉堡放在盘子里,他会先把它打开,好像它其实是个蚌壳似的,他把里面的肉排单独拿出来,在面包坯上来回蹭几下,吃掉肉排,然后再吃剩下的面包坯和蔬菜酱料。如果他把汉堡拿在手里,他就捏紧纸包装,咬住肉排的一小块,把肉一点点地往外拽,一边拽一边啃,最后剩下一个空巢面包。
挺诡异的,但也挺像个人类的。
在我的所有同事和上司们中间,必定也有人会这么干。如果是在食堂里,你们会加以掩饰。
一旦列维察觉到某些事实(抱歉,我仍然不能说得太清楚,我现在的表达方式已经属于在悬崖边缘试探了),那时候,如何吃汉堡里的肉,就不再是他在乎的事情了。
你们很害怕他吧?你们是怕那个“不在乎这些”的他,还是怕那个叼着汉堡肉的他?答案显而易见。
那么你们自己呢?
我无数次幻想,如果小时候我没有看见那扇门,我的未来会是什么样。会更幸福吗,会无忧无虑吗,也许会的。
我可以一辈子与那扇门毫无瓜葛吗?现在的你,会远离这些事情,做着更普通的工作吗?也许不会。
我们全都住在大鲸鱼的肚子里。鲸鱼肚子里有你们爱着的一切。鲸鱼肚子外面,也有将会被你们爱的一切。
如果有一天,这头鲸鱼直接被四分五裂,我们就都必须出去了。
有些人是这么想的,不管能不能看到通向外面的路,他们都只是想保护这个肚子里的世界,他们尽全力推迟离开肚子的那一天。
也许外面更好?但是管它呢,我们不要离开这个地方。
这就是你们在做的事情。
很久以前,我在网上看到过一个小故事。可能是恐怖故事,也可能是某个奇幻剧本的片段?我也不确定是什么。我不记得出处了。
那个故事说,有个学者心怀壮志,想研究出世上一切的真理,于是他用了很多手段,召唤到了某个能给他答案的生物(是个天使还是恶魔来着?或者是他信仰的神?)。
这个生物很配合,愿意把真理告诉学者。祂在学者的耳边说了一句话。学者自杀了。
祂又把那句话告诉学者的助手,助手也步上学者的后尘。祂把那句话告诉遇到的每个人,每个人都干脆利落地放弃了这个世界。
可能我的记忆不准确,反正大致是这么一个故事吧。这故事有很多版本,还衍生出了一些搞笑的解释方式。
有的人说,那句话不难猜啊,肯定是说死后世界是个美好的世界,可以上天堂什么的,人们为了天堂,就被蒙骗得失去了生命。
会是这么简单吗?我看不会。
想想自己吧。不要虚构和设计那名学者的性格和身份,就想想你自己,和你认识的所有人。包括与你亲近的人,陌生的人,你爱的人,你厌恶的人。
别人为你们描述一个更好的世界,你们就会受骗吗?
哪怕你真的想离开这个世界,你肯定也知道,还有很有多人不会这么想。人们的想法是不一样的。
那么,究竟是怎样的“一句话”,才能让每个听到它的人都放弃这个世界?
那句话是什么内容?这样的事有可能发生吗?要让我说,不可能,仅凭短短的一句话不可能。太短的句子是不可能的,它包含不了足以说服每个人的信息量。
但是,如果你读完第一岗哨内沉积的大多数东西,这样的事情就有可能发生了。
那可是相当长的“一句话”。
如果我知道“那句话”的内容,你们想听吗?
无论你们想不想听,我不都想说出来,也不该说出来。
就这样吧。以后可能没有机会聊天了,所以我不知不觉啰嗦了这么多。
杰里,以及所有看到这封信的人,
我也不知道还能说什么。总之,祝你们爱这个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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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