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气倏然凝结,车内静谧无声,汤珈树一动不动坐着,没说话,但那一瞬间,季与淮似乎能感受到他周身萦绕着巨大的悲伤,像吹气球一样膨胀开来,挤压着彼此的情绪。
其实话音刚落,季与淮就已经开始后悔,他承认,自己是把对林祁一部分的气撒在了汤珈树身上,人就是这样,关系越亲近,越容易口不择言,因为知道对方会将自己的坏脾气照单全收,才更加变得像个孩子,肆意妄为有恃无恐。
“对不起,珈珈……”他道歉,发自内心的,前方绿灯亮起,车子疾驰过路口,季与淮单手掌着方向盘,腾出另一只手伸到副驾去牵爱人的手腕。
汤珈树躲了一下,还是被他一把抓住腕骨,牢牢握紧。
“你不用对不起,该说对不起的是我。”
季与淮掌心一空,汤珈树还是将手抽走,目视前方语调异常平静道:“是我擅自利用了林祁对你的感情,以求最快达到目的,是我自作主张,明知故犯,打着为别人好的借口独断专行,没错,这确实是我妈才会做的事,以前我明明最烦她这点的,果然应了那句话,人终归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样——”
“停,别再说这种怄气的话了。”季与淮彻底听不下去,抬高音调打断。
汤珈树抿了抿嘴,偏头用力睁着眼睛看向窗外,鼻腔没出息地发成酸来。
季与淮深呼吸一口气,如果可以,他是真的希望时间能够倒流,让他收回刚刚的话。
汤珈树越是这样,他心里越难受,宁愿对方大吵大闹,发一通脾气,骂他胡说八道,自己怎么可能和沈玉英一样?
他知道汤珈树不一样,却依然毫不犹豫地用伤人话语向着对方最薄弱的那面发起了攻击,祸从口出,这一刻的季与淮,突然就共情到了当年因为跟父母吵架不小心说漏嘴的汤珈树,有那么一秒钟,他甚至共情到了沈玉英。
处在这种起伏不定的情绪下显然已经不适合再开车,季与淮索性打转向灯靠边停下,转过头来看着汤珈树道:“我承认,是林祁那通电话让我感到困扰烦躁,我应该做的是好好地把负面情绪消化掉,而不是将它一股脑儿地发泄到你身上……”
汤珈树空洞的表情总算有了一丝变化,明明已经努力在控制,可从胸口翻涌上来的莫大酸楚还是逼得他红了眼眶,好在没有哭,不然可太丢人了,但转念一想,在季与淮面前哭出来,似乎也不算什么丢人的事。
于是下一秒,他眨了眨眼,几颗泪珠顺着脸颊清晰滚落。
季与淮怔了怔,抬手捧住他下巴,看着汤珈树在自己面前无声地落泪,只觉心如刀绞。
“不是,你别哭,我真的……我错了,要不然你给我两拳出出气?”
他喉咙梗塞,一时间竟有些手足无措,只好倾身越过中控置物架,把爱人紧紧搂在怀中,一下一下抚着后背。
汤珈树任由他抱着自己,良久,才收拢手臂回拥,将脸埋在季与淮颈窝处,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才终于道:“……没关系,我知道你是因为林祁,我没怪你,真的。”
这话却让季与淮皱了皱眉,用力将人抱得更紧,无限自责道:“……你能别这么懂事吗?我倒宁愿你骂我几句,或者打我两拳,这样我心里才能好受些。”
“我为什么要打你骂你?你是受虐狂吗?”
“因为我混账,说了不该说的话。”
又沉默了一阵儿,“好吧,”汤珈树吸了下鼻子,说:“其实我刚才在心里已经骂过了。”
季与淮暗暗舒了口气,缓声问:“怎么骂的?让我听听。”
顿了顿,汤珈树开口道:“季与淮你个大傻——唔——”
尾音断在空气中,季与淮一手摁着肩膀一手捉起下巴,把他压在椅背上亲吻。
汤珈树小幅度挣了一下,没挣开,身体不听使唤,已经从最初的抗拒变为迎合,大脑却混混沌沌,他知道,自己胸口郁结的那股子不堪言说的情绪并未彻底散去,只是暂时不愿再提。
阔别半个月多,特斯拉终于故地重返,开回季与淮家的楼下地库。
停车熄火,季与淮解开安全带扭脸对汤珈树道:“今晚你就别走了,跟我一块上去吧。”
“不行,纪鸣宵也住这小区,万一被他看见了不太好。”
“……”季与淮深感无语:“你听听这话合理吗?怎么我们正儿八经谈恋爱还得背着他纪鸣宵了?”
“这不非常时期么?该避嫌还是要避嫌。”汤珈树总算又露出笑脸来,不久前刚哭过的眼睛还蒙着点水汽,两片莹润的淡色唇瓣微抿着,让人回忆起方才亲上去时的柔软触感,看得季与淮更不想放他走了。
“你当纪鸣宵是傻的?咱俩摆明了就是在谈,他看得出来,装聋作哑罢了。”
“那也不太好,他现在毕竟是我老板。”
“……”这话听得季与淮哪儿哪儿都不舒坦,什么时候老板比男朋友还重要了?
两人之前才刚因为林祁吵过一架,汤珈树不想再经历一次,忙岔开话题:“哦对了,差点忘了跟你说,我已经确认过刘亮将窃取的时越源代码具体复用在澜微哪几款产品的核心模块上了,等回去整理好了发给你。”
谈到正事,季与淮也认真起来:“嗯,后面的工作交给我吧,时越会先起诉澜微侵权,申请司法鉴定,走正规程序取证,你提供的这些严格意义上说属于非法取证,不能直接拿来用,还要把你从中择出去,接下来就看澜微那边愿不愿意交出源代码配合调查了。”
汤珈树点点头,又感慨:“这个刘亮,你说他技高人胆大吧,好像也不能这么形容,我在比对过程中发现,他基本就是原封不动地把时越源代码复制过去用了,大量函数名和功能实现逻辑压根没动过,甚至包括一些拼写错误,简直就跟那个段子似的,抄答案把别人的姓名考号也抄去了。”
季与淮抬手揉了揉他脑袋,眼神温柔且炙热:“辛苦你了,珈珈。”
汤珈树眸光微烁,怎么看不出来对方是在故意撩拨自己,喉结滚动一个来回,呼吸都变得紊乱了,意志仍在垂死挣扎:“你别撩我好吗……我今晚必须得回去。”
可季与淮就是想留他在这儿住一夜,不愿轻易放人走,和汤珈树一样,因为刚刚说错话的事,他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也并没有完全落地。
手顺着后颈滑入衣领子里,不轻不重地揉捏两下,汤珈树浑身顿时就像过电一样,又酥又麻。
季与淮扣住他后脖颈欺近,鼻息喷薄在汤珈树耳侧,荷尔蒙彼此冲撞着,铺天盖地地笼罩下来,然后听他道:“你上次不是说,想在车里试试?”
啪——脑海中属于理智的那根弦儿彻底被丛生的欲/念烧断,汤珈树反客为主地一把揪住季与淮衣领,将人拉过来,倾身亲了上去:“试试就试试。”
椅背完全放倒,汤珈树被季与淮摁着肩膀后仰躺下,伸手去摸他喉结,近在咫尺的那双深琥珀色眼眸一瞬不瞬注视着自己,像浸在黑暗里的宝石,又似有火在燃烧,那火焰张牙舞爪,几乎快要把他吞噬。
一阵衣物窸窣声后,又是一道从嗓子眼里逼出的喘xi,透着不加掩饰的欢愉
……
短暂的安静后,响起某人坏心眼的调侃:“看来这半个多月你也忍得很辛苦。”
汤珈树抬手挡在眼皮上,脸颊烧得发烫,在高chao的余韵中哑着嗓子求他:“闭嘴……”
季与淮帮他用手弄出来后,没再继续往下动作,只垂着眼睛静静看着身下人,用目光一寸寸描摹,那视线有如实质,汤珈树缓过劲儿,被他盯得发毛,睁开眼催促:“你还来不来了?”
季与淮俯下身掐住他脖子亲吻,吻够了,才直起身抓着他两条腿将臀往上提了提,道:“急什么,这就来。”
这天晚上,汤珈树到底还是没走成,不仅被迫留宿了一夜,第二天上班也迟到了,让刘亮黑着脸数落了两句,意思是往后再有事迟到早退,需要提前跟他打申请。
季与淮那边动作很快,三日后,一则时越起诉澜微代码抄袭的侵权案一经传出,便被媒体炒得沸沸扬扬。
谁都知道这两家公司向来是水火不容针尖对麦芒,前阵子的收购风波还未平息,眼瞧着时越就要被竞争对手收入囊中,虽说中途杀进来陆家这个程咬金,可毕竟还未尘埃落定,大家也都是猜疑丛生,这侵权案一出,两家是正儿八经地要对薄公堂了,瓜越吃越大,一众看客也越来越兴奋。
汤珈树接到纪鸣宵秘书电话让他去总裁办公室一趟时,心里已经有预感,虽说季与淮主张通过申请司法鉴定取证,并未直接采用汤珈树提供的明确证据,但他前脚才刚入职澜微,后脚就出了这样的官司,怎能不让人起疑?
乘电梯到五十六层,纪鸣宵办公室在走廊尽头,他之前来过一次,所以知道怎么走,那位女秘书就坐在门外的隔间办公桌后,起身帮他刷开了门禁。
里头人还挺齐,胡明礼刘亮包括林祁都在,还有两位汤珈树不认识,但估计应该是公司法务之类的。
几人就像电视剧里被皇帝召见进御书房的大臣们那样,立在纪鸣宵办公桌后神色各异,刘亮站在最边上,在汤珈树推门进来时,扭头看过来一眼,表情阴沉。
相比之下,纪鸣宵就显得格外平静淡然,看着汤珈树走过来,开口问自己:“纪总,您找我?”
“嗯。”他将视线投向胡明礼,淡声道:“胡总监,人我已经给你叫来了,你想问什么就问吧。”
胡明礼转向汤珈树,寒着脸道:“小汤,我们澜微被你前东家时越告了的事你应该已经听说了吧?”
汤珈树不卑不亢地点了下头:“略有耳闻。”
胡明礼从鼻腔里哼出一声嗤笑,“那麻烦你当着纪总的面跟大家解释解释,怎么你刚一来我们这儿,时越就搞出来这么大动作?这时间点卡得也太诡异了,该不会是你在里应外合吧?”
汤珈树抬眼看向他:“证据呢?”
“证据?”胡明礼一脸死鸭子嘴硬的愤恨表情,转而看向他身后:“刘亮,你来说。”
刘亮面容紧绷,垂在身侧的手紧握成拳,却迟迟没有吭声。
胡明礼急了,拧起眉道:“刘亮,你怎么回事?哑巴了?”
又是一阵沉默,刘亮脸色由青到白,自始至终都未发一言。
别人不知道,汤珈树心里头门儿清,他当然不敢说,私自窃取前东家源代码用在现东家身上这种事,一旦暴露,不仅要被辞退,甚至还面临着高额罚款,他现在就是站在悬崖边上,不用人推,一阵风刮过来就掉下去了。
都已经泥菩萨过河自身难保,还能有什么证据指认汤珈树?
而让汤珈树惊讶的是,作为直属上级以及研发中心总监的胡明礼,对刘亮的行为竟然真的一无所知。
想到这里,他不得不同情纪鸣宵三秒钟,汤珈树一番心理活动做完,抬眼朝办公桌的方向瞥去,却没料想,纪鸣宵也在看自己,两道目光猝不及防交汇,汤珈树心下微惊,不动声色地撤回了视线。
“胡总监。”一直站在旁边没参与讨论的林祁终于出声道:“我认为,当务之急不是追究内部责任,而是先解决外部问题。时越以代码抄袭之名起诉我们侵权,到底是诬告,还是确有此事,你身为研发总监,应该比我们清楚。现在法院那边要求我们提供涉案软件代码用以比对取证,交还是不交,需要你来给个定论。”
“这……”胡明礼方才还咄咄逼人地质问汤珈树,眼下被反将一军,抬手揩了把汗,吞吞吐吐起来:“……这个我需要点时间先查明。”
“多久?”林祁问。
胡明礼为难道:“一……两周?”
始终未置一言的纪鸣宵出声打断,雷厉风行道:“我的意见是不交。”
顶头上司一言既出,在站的几位纷纷朝办公桌后看去,纪鸣宵冷着一张英俊面孔,目沉如水道:“源代码属于公司机密的一部分,没道理因为一纸诉状就交出去,既然时越提出我们涉嫌代码抄袭,”他说到这里,往汤珈树这边看了一眼,“那就谁主张谁举证,我们澜微绝不会被人牵着鼻子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