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与淮将姜兰心送回山月居时已经过了后半夜,他没有要在爸妈家留宿的意思,姜兰心也知道留不住他,今晚的事对于母子俩来说有着不同程度的冲击,双方都需要冷静下来好好地消化消化。
一楼客厅留着灯,季父去年年初动过一次大手术,之后身体一直没恢复好,早早地就已经睡下。
季与淮进屋后连鞋都没换,站在玄关处对姜兰心说:“妈,那我就先走了。”
姜兰心驻步回头,嘴唇翕动,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口:“儿子,你跟妈说句实话,你和小汤……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季与淮默了默,面对母亲,他不想再撒谎,瞒了这么多年,终于还是选择将内心深处最不为人知的秘密摊开来,又或者说,那已经不能算作是秘密。
“我喜欢过他。”
姜兰心的表情完全是意料之中,惊讶不多,添上些许复杂,她目光灼灼看着儿子的脸,接着问:“那现在呢?”
现在……
季与淮被这句话问住,伫立原地,久久沉默不语。
姜兰心迈步走近,抬手重重地拍了拍他肩膀,轻声道:“儿子,你是个成年人,是非明辨,有自己的判断力,也从来不会冲动行事,所以妈不想逼你什么。这件事,你爸那边我暂时先帮忙瞒着,但纸终究包不住火,你爷爷去世对他的打击有多大,你最清楚,妈护着你,但也不能全然不顾你爸的心情。”
季与淮接过话,声音低哑沉郁:“妈,我明白。”
姜兰心眼底流露出一丝痛惜之色,“你听妈说完,沈玉英那天打电话来,跟我解释,说当年的事,小汤属于无心之失,她才是罪魁祸首。那晚他们母子俩吵架,提到了你,小汤情绪激动说漏了嘴,后面的事你猜也能猜得到,沈玉英没收他手机,将他锁在家里不准出门,更不准和你联系,沈玉英跑去咱们家闹,你爷爷中风去世,这些事,小汤半个多月后才知晓。”
季与淮下颌线紧绷,半晌才给出反应:“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意义?”
姜兰心眼神温柔,语重心长道:“妈讲这个,不是为了给小汤开脱,而是希望,我自己儿子的心理负担不要那么重。”
季与淮鼻腔一酸,喉头梗塞,“我知道,谢谢妈。”
从家里拿了辆车,开回市区的路上,季与淮踟蹰再三,最终还是给汤珈树拨去一个电话。凌晨两点多钟,早睡的鸡都该起床打鸣了,但对方应该跟他一样无心睡眠,这时候必定是醒着的。
电话响了几声才被接通,万籁阒寂的午夜,汤珈树隔着电流的声音听起来竟有些失真:“……喂?”
“为什么不告而别?”
那头默了一息,才道:“……我没脸见姜阿姨。”
“你要真那么有骨气,当初就不会接受时越的offer。”
汤珈树被他的冷言冷语噎得半晌说不出话来,最后苦笑自嘲:“是啊,我没皮没脸,恬不知耻,明明知道你恨我入骨,却还是像个狗皮膏药一样阴魂不散地缠着你,讨好你——”
“汤珈树。”季与淮打断他,一字一句咄咄逼人:“你这么做的原因,仅仅只是为了赎罪吗?”
电话那头陡地安静下来,需要仔细分辨才能听见一阵尤为急促的呼吸。
“回答我,汤珈树,有些话真的就那么难以启齿?”
又等了几秒钟,才听见汤珈树道:“还因为,我放不下……”
“放不下什么?”
“放不下对你的感情。”
季与淮语气冷硬,一步一步逼着他直面内心,“什么感情?说清楚。”
“喜欢。”汤珈树终于颤抖着声音哽咽道:“是喜欢,季与淮,我喜欢你,忘不了你,曾经我错误地以为那只是友情,后来才明白,不是的,我对你,不单单只是友情。”
相较于他语无伦次的崩溃陈词,季与淮堪称冷静,“那会儿我妈问我,跟你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说,十年前,我喜欢过你。”
汤珈树呼吸骤停,他几乎立刻意识到了季与淮下一句要说什么,一股由悔恨与愧疚交织而成的痛苦,像迎头巨浪,瞬间摧毁了他的全部意志。
他紧攥着手机,像握着激流中的浮木,怀揣着微乎其微的希望,乞求奇迹发生。
“那……”
“但现在,我不知道。”季与淮说完这句,没等他的任何反应,直接切断了通话。
啪嗒一声,手机从脱力的掌心滑落,砸在台阶上自动息屏。
值夜班的保安大叔骑着电瓶车溜达过来,看到楼栋门前台阶上坐着的一脸失魂落魄的汤珈树,靠近了扯着粗嗓门半是八卦半是询问:“小伙子,这大半夜的,你什么情况啊,跟老婆吵架被撵出家门了?哎哟,怎么胳膊还缠上绷带了?多大点事,打起来了?”
汤珈树看他一眼,捡起手机,动作机械地擦拭着屏幕上的灰尘。
大叔啧了一声,劝道:“赶紧回家去吧,有什么事跟家里人好好说,这大冷天儿的,别再给冻坏咯。”
汤珈树回了句谢谢,站起身来,径直朝小区大门的方向走去。
保安大叔追在后面疑惑地喊:“哎——不回家啊?”
两个多小时前,汤珈树从医院急诊大楼出来,在路边拦了辆出租,上车后司机问他去哪儿,鬼使神差的,他报了季与淮家的地址。
到了之后才惊觉自己有病。
落荒而逃的是他,跑到对方门口蹲守的也是他,是应该去拍个片子的,兴许真的脑震荡了,才做出这样前后矛盾的事情来。
坐在门口台阶前平白吹了俩小时冷风,简直自作自受,一如十年前的历史重演。
凌晨两点多钟,哪怕是繁华街区,也不太容易打到车,汤珈树打开打车软件,指尖在屏幕上方悬停数秒,又退出。
他只觉心口空落落,被巨大的怅然若失所笼罩,哪儿也不想去,更不想回家,如果有一条路能够通往过去就好了,他一定义无反顾。
沿着人行道漫无目的地走了二十多分钟,偶尔有炸街的跑车呼啸而过,间或听见一两声怪叫,是刚从酒吧散伙出来的一群男女,哭哭笑笑追赶着打闹,年轻真好,还能有那么蓬勃又丰富的情感世界。
只有他像一缕游魂,孤零零地独自行走。
一辆哑光黑超跑滑靠过来,在汤珈树身旁减速,裹着笑意的声音被夜风送进他耳朵里。
“是谁三更半夜不回家,还在外面流浪?”
汤珈树定住步子,循声扭脸看过来。
下一秒,却是超跑驾驶座上的纪鸣宵率先变了脸色,因为看清了对方打着绷带的小臂,笑意立时褪去,忙问:“你胳膊怎么了?”
汤珈树万万没想到会在此时此刻此地跟纪鸣宵偶遇,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但他已经没有多余力气去应付,只云淡风轻地回答对方问题:“摔了一跤,骨折了。”
纪鸣宵俊眉蹙起,甚至有些严肃,飞快说了句你等我一下,超跑剪刀门升起,他下车疾步走过来,自上而下地将汤珈树整个儿端详一番,才又道:“你这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被人揍了。”
“这笑话不好笑。”汤珈树硬邦邦地说。
“我没在跟你开玩笑。”确实,纪鸣宵表情不虞,也难得在他面前露出上位者不容置喙的姿态来:“上车吧,我送你回家。”
从这里走回家显然并不现实,所以汤珈树只迟疑一两秒,就没再推辞,但还是很见外地客套了句:“麻烦你了。”
纪鸣宵:“再说这么见外的话,你就自己走回家吧。”
汤珈树在车门上止住步子,闻言回过头面无表情道:“那我还是自己走回去好了。”
“……”纪鸣宵哭笑不得:“你呀你,这驴脾气简直比我那个五岁的小侄女还犟。”
“你五岁的小侄女知道自己叔叔在外面这样坏她名声吗?”
“不知道。”纪鸣宵笑着按下车钥匙上的遥控,副驾剪刀门徐徐升起,“你要去打小报告么?”
纪鸣宵跟着导航一路将汤珈树送回了家,甚至不顾他反对,执意将车开进了小区,停在了单元楼栋前。
“直接送到家门口儿不好么,我又不嫌麻烦,省得你还要多走几步路。”
“不是,”汤珈树纠正他的误解:“你这车太吵了,我主要是怕扰民。”
纪鸣宵哑然失笑,扭脸看了过来,一双深目一瞬不瞬地注视着他:“那下次换个不吵的车送你。”
汤珈树无动于衷地别开视线,从兜里掏出手机,屏幕唤醒亮起,有个季与淮几分钟前打来的未接。
他心头一跳,顿觉懊恼,许是刚刚摔的那一下,手机摔成来电静音,才因此错过了季与淮的电话。
但这会儿当着纪鸣宵的面,也不好立刻回拨过去。
于是匆匆解开安全带道:“小纪总,谢谢你送我回来,我欠你个人情,改日再还。”
纪鸣宵笑起来:“不请我去你家坐坐?”
“太晚了,不方便。”
纪鸣宵当然是开玩笑,也笃定汤珈树会拒绝,耸耸肩道:“行吧,那你回去早点休息……”说到这里觉得好笑,凌晨三点多了,要说早也是够早的。
汤珈树get到他的点,跟着也笑了一下,说:“嗯,你也早点回去休息。”
俩人道了别,汤珈树推门下车,却这时,不远处楼栋玻璃大门后身影一闪,有人走了出来。
他目光顺势看过去,下一刻被点了穴般僵住。
车内,纪鸣宵越过汤珈树僵直的身体,看见了立在夜色中面色晦暗不明的季与淮。
分秒间,汤珈树脑海中掠过了数十条解释,都有越描越黑的嫌疑,奇怪的是,明明他和纪鸣宵之间清清白白压根没什么,却无端有种被捉奸的慌乱无措感。
在场三个人,只要有一个不尴尬,那凝滞的局面就会被很轻易打破。
纪鸣宵就那个最不会尴尬的人,所以率先开了口:“晚上好啊,季总,怎么你们时越这么会压榨人,大半夜的老板直接跑员工家门口催活儿?”
季与淮一步一步走下台阶,没什么表情地反唇相讥:“怎么你们澜微这么会挖墙脚,老板大半夜不睡觉追着别人家员工跑?”
纪鸣宵笑着又回击:“干吗,老板还管员工私生活啊?”
季与淮在汤珈树面前站定,先是深深看了他一眼,然后才道:“就管了,怎么着吧。”
纪鸣宵还是太绅士,没见过这么不讲理的打法,硬生生愣住了。
汤珈树逮到机会忙对他使眼色:“小纪总,辛苦你送我回来,你先走吧。”
纪鸣宵其实是真的想继续跟季与淮过两招,时越澜微在商场上数次交手,你来我往势均力敌,两位老板狭路相逢,打打嘴官司也未尝不可,但他怕汤珈树下不来台,也就只好作罢。
超跑呼啸着没入夜色中,楼栋台阶前,汤珈树暗暗地深呼吸一口气,转过头看向季与淮,喉结滑动,讷讷开口:“我以为……”
“以为时越明天一早就会把你辞退,所以才这么急吼吼地跑去找下家?”
汤珈树一怔,立马否认:“当然不是,你别乱想。”
“不是你先胡思乱想的吗?”季与淮面色沉郁地盯着他,片刻后又冷笑:“哦,不对,你不是胡思乱想,你那个叫胡言乱语,胡作非为,十年前就这样,十年后依然如此,应了那句话,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又来了,那种深刻的难以言说的无力感。
辩驳的话语堵在嗓子眼,浑身血液一寸寸凉下去,寒意从指尖蔓延至胸膛,扯出丝丝缕缕的钝痛,他感觉自己就像是被钉在罪状书上的标本,让经年累月不得消解的悔恨锁住了手足。
然而此时此刻,仿若求生本能般地,他想要自救,得找个什么法子,让近在咫尺的季与淮那张嘴不再吐出锥心之言。
下一秒,汤珈树猛然跨步上前,他眼眸黑亮,带着某种孤注一掷的决绝,一把捞过季与淮肩膀,下巴微抬,倾身吻住了那双唇。
出乎汤珈树意料的是,他原本已经做好了被推开的准备,然而并没有。
季与淮没有推开他,一直到一吻结束,唇分,他心如擂鼓,后退半步,才敢缓缓抬眸,目光撞入对方仿若一汪深潭的眼睛。
季与淮开口,语调平缓:“现在不觉得恶心了?”
汤珈树面色一白,心脏像是被一只手陡然捏住,鲜血淋漓地撕扯着疼。
他摇了摇头,徒劳辩解:“我……从来就没有觉得你恶心过。”
“好。”季与淮话音落,伸出手用力拽住他没受伤的那条胳膊,将人再度扯到身前,反客为主地吻了上去。
这一吻比及刚刚汤珈树仿佛蜻蜓点水般的触碰,堪称来势汹汹,唇齿被顶开,一路攻城略地,呼吸交缠间,他闻见季与淮身上很淡的香水味,跟之前闻到的味道一样。
一直用着同一款中意的香水,是个长情的人。
汤珈树走神地想,但很快大脑就丧失了思考能力,他被季与淮一手揽腰一手擒住侧脸,吻出了灵魂出窍的感觉。
记得以前跟叶星宇一起看电影,屏幕中男主人公情动时分将女主吻到缺氧手软脚软,叶星宇总要吐槽:“这演的也太浮夸了,接个吻还能缺氧?”
这一刻他才切身体会,电影里演的并不浮夸,接吻是会缺氧的,或许说不叫缺氧,而是大脑麻醉,魂飞天外。
唇齿厮磨间,他看到季与淮眼底不加掩饰的深沉欲念,像某种将猎物摁在利爪下的大型食肉动物。
他灵魂颤栗着,不是因为害怕,而是激动,最后整个身体都不受控地发起抖来。
季与淮觉察到怀中人身体一阵明显的战栗,第一反应是拢紧了手臂,意犹未尽地用唇瓣蹭着他耳后的碎发,低声问:“你冷?”
汤珈树摇头:“不冷。”说完又逼近轻啄他嘴唇,像个狂热的瘾君子,又像朝圣的信徒,贪婪却又虔诚地索求,语气急切:“不够,还要。”
季与淮迫使自己神智恢复些许清明,一手扳住他肩膀,黑眸盯着面前这双眼,喉结滚动:“要什么?”
汤珈树抬手攀上他脖颈,眼眶控制不住地发起热,却大胆的,疯狂的,不知廉耻地回答:“要你。”
季与淮呼吸变得粗重,感觉体内像是有根埋藏许久的引线被点燃,自此一发不可收拾。
但理智终究占据了上风,他竭力克制着,抓住胳膊将人从怀里揪出来,又从大衣口袋里掏出一袋药,语气也随之放缓,甚至让汤珈树错觉般地听出几分温柔:“护士说你没有拿药,我给你送过来了。”
一句话让汤珈树也被迫冷静下来,顿了顿,哑着嗓子问:“姜阿姨她,骂你了吗?”
季与淮凝眸看着他,意味不明地嗯了一声。
汤珈树脸上滑过一丝清晰的痛楚,片刻后哽着嗓子说:“对不起,我知道现在说对不起最于事无补,但是,对不起。”
季与淮眼底情绪暗涌,攥住他垂在身侧不停发抖的手,用力捏了捏:“别说了。”
汤珈树却自顾自地继续,眼神一瞬间变得飘忽,带了点死气沉沉的神经质:“……还有三天就是你生日,我原本准备好了礼物想给你个惊喜的……没想到会变成这样,怪我,又把事情搞砸了……也许我妈说得对,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总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我就是这样,从小到大都没什么长进……”
季与淮的脸色在这一句接一句自暴自弃的消沉话语中变得越来越沉,等他说完,一言不发地攥着小臂将人往楼栋入口的方向带。
夜半无人,电梯就停在一楼,季与淮飞快按下开门键,俩人步入轿厢,汤珈树也从方才的癔症中回神,小声插了一句嘴:“二十楼。”
几乎同一时间,季与淮已经准确无误地按下了楼层数,并丢来仨字:“我知道。”
汤珈树惊讶地张了张嘴,想问你怎么知道我家住几楼,但见对方沉冷的侧脸,识时务地选择了噤声。
【作者有话说】
亲上了,终于亲上了,谁能想到,此时此刻的我居然比他们还激动!
求宝子们多来点评论让我平复一下心情!(bushi)
PS:大家快帮小汤回忆一下季总是什么时候知道他家住几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