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祁不出所料地把自己给灌醉了,在他趴桌上开始自言自语地说胡话并且叫来服务生准备要第三瓶酒的时候,季与淮终于出声阻止:“别喝了,我送你回房间休息。”
林祁虎口托腮,睁着一双迷离醉眼痴痴看过来:“Leo,你果然还是关心我的……”
季与淮懒得跟醉鬼一般见识,起身绕过桌子,一言不发地捞起手臂将人架起。
林祁双腿打飘踉跄着往他身上贴,仿若被抽了骨头般绵软无力,两条胳膊却爬藤似地缠上来,紧紧搂住他脖子不放,脑袋也蹭在他肩窝,一时间分不清是真醉了还是故意为之。
隔壁桌客人忍不住瞟过来,很快收回了视线,两个帅哥卿卿我我固然惹眼,但在这种场合一直盯着别人看未免太失礼,好像多没见过世面才这样大惊小怪似的。
服务生原本想上前帮忙,看这架势就又退了回去,却被季与淮转头瞥来一眼,“劳驾,搭把手。”
电梯一路攀升,静谧轿厢内,汤珈树和纪鸣宵再无沟通,他也没去前台要房卡,怕露馅是其一,再者多少有点逆反心理,郑时熠这样的安排让他感觉自己被算计进去,而身旁这人的出现恰好是个意外,那他就索性利用这个意外。
两人并排站着,他余光瞥见旁边时不时落在自己身上的视线,事不过三,汤珈树忍到第四次,扭头逮了个现行,眯起眼睛语气不善:“我脸上也沾到奶油了?”
纪鸣宵丝毫没有被抓包的慌张,反而一脸坦荡:“没有。”
“那你一直看我干什么?”
纪鸣宵甩出一个万能的无赖言论,“你不看我,又怎么会知道我一直在看你?”
汤珈树皱眉,逼到嘴边的“神经”俩字硬生生咽了回去,突然开始后悔跟这人同行。
“抱歉,”纪鸣宵观察他表情,略一欠身,诚恳认错:“是我冒犯了。”
这话汤珈树听着也不太舒服,俩大男人之间说什么冒犯,除非……
他不是自作多情的人,但也并不迟钝,大学时期顶着一张生人勿近的酷哥脸荣登F大校草宝座,直到研究生毕业都还有学妹拿着他的证件照去校内论坛问这位帅哥学长姓甚名谁,那会儿除了叶星宇,追着向他表白的爱慕者里也不乏同性的身影。
见得多了,感知自然敏锐,再一想,也解释了这人为什么执着要为了一个孩子的过错赔罪,醉翁之意不在酒罢了。
意识到这点,汤珈树再次庆幸自己没把真实姓名暴露出来,从站位上拉开了距离,绷着脸不再吭声,心里已经在盘算着待会儿不管电梯在哪层开启,都要找个借口跟这人分道扬镳。
纪鸣宵注意到他的小动作,笑了笑,也绅士地往旁边挪了两步。
电梯升到五十六层,停了下来,双侧门打开,外面等电梯的人还不少,影影绰绰的,走在前面的是俩穿白衬衫黑马甲的服务生,架着一名喝醉的顾客,礼貌地说着不好意思借过。
汤珈树看那醉汉身形有几分眼熟,还在认真分辨到底是不是Stephen,就听见纪鸣宵操着寒暄的口吻跟人笑着打招呼:“Leo,这么巧?Stephen这是喝醉了吗?”
这世上英文名叫Leo的人应该不少,但今晚跟Stephen在丽思卡尔顿法餐厅吃饭的Leo有且只有一个,令汤珈树万万没想到的是,圈子也太小了,怎么这人居然会认识季与淮?
找了俩服务生一左一右架着烂醉的林祁回房,季与淮单手揣进西裤兜里走在后头,电梯门甫一开启,他一眼就看见了汤珈树。
后者明显也一愣,慌忙垂下眼帘,做贼心虚似的。
季与淮眸色一沉,没什么表情地抬脚走进轿厢,在两人中间站定,先回答纪鸣宵的问题,“嗯,喝醉了,送他回房休息。”
与他并肩而立的纪鸣宵贴心奉上一句:“Have a good night。”
这回季与淮没接腔,而是转过脸看向右侧的人。
“汤珈树,你怎么在这儿?”
不等当事人组织好语言,发现自己被骗了的纪鸣宵便不计前嫌地主动帮他解围:“这位汤先生是跟我一起来的。”
汤珈树:“……”
在家待着跟孟蕾叶星宇一起吃火锅挺好的,他为什么要想不开大晚上地跑到这儿来?
季与淮看了纪鸣宵一眼,视线很快又回到汤珈树脸上,唇角勾起一抹稍纵即逝的笑弧,还不如不笑,看得人汗毛立起。
“所以,你们两个是怎么认识的?”
纪鸣宵大概是那种小时候在班上会很积极举手回答老师问题的三好学生,若非不合时宜,汤珈树真的很想问问他偶像是不是叫赫敏格兰杰,因为他又一次开口抢过话道:“刚认识,”说着还看了眼腕表,给出更精准的答案:“不到半小时。”
电梯在这时抵达楼层,两名服务生扶着林祁往外走,却被他一把推开了,踉跄着回头去找季与淮。
汤珈树没想到自己还有想感谢Stephen的一天,被这么一打岔,季与淮暂时没空兴师问罪,大步上前架起林祁的胳膊,利落地控制住对方乱动的手,径直把人往房间门口带。
看着俩人贴那样近,林祁甚至把头歪在季与淮肩上,汤珈树心里又隐隐不舒服起来。
季与淮往前走了两步,回过头,对还愣在原地的汤珈树命令道:“过来帮忙。”
汤珈树像解了定身般提步跟上去,又想起什么,停下脚步转身对电梯里的纪鸣宵言简意赅道:“谢了,有缘再见。”
纪鸣宵挑了下眉,他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这位汤先生只在面对季与淮时表现得像个鹌鹑,联想之前他顶着寒风在酒店门口徘徊踟蹰,难道也是为了季与淮?
今天之前,纪鸣宵只把季与淮当做慕名已久的对手,今天之后,他承认,自己对这位对手产生了一丝嫉妒。
季与淮嘴上说得不近人情,其实也没真让汤珈树上手帮忙,那俩服务生已经先行离开,他一手撑着林祁半边身体,从对方西装口袋摸出房卡,刷开门,一路把人半拖半抱地带进卧室,放倒在床上。
汤珈树跟进去,默默地看他弯下腰来给林祁脱掉皮鞋拉过被子盖上,形容不上来心里什么滋味,以及此情此景加上房间里格外安静的氛围,显得特别诡异。
人一觉得尴尬就想找点话来说,于是汤珈树开口道:“我给他倒点水喝?”
季与淮瞥一眼林祁陷进枕头里的半边脸,回他:“睡着了。”
“那,走吗?”
“再等等,我怕他一会儿会吐。”
确实,林祁醉成那样,万一半夜吐起来,身边没人看着是很危险的。
“好吧。”这样想着,汤珈树索性拖过一张椅子坐了下来,既然季与淮没赶他走,那他就不走,拿出手机看了眼时间,九点多了,这一晚折腾的,到现在连晚饭都没吃上,完全属于自作自受。
一道阴影罩下,季与淮的声音在头顶响起,“把你手机给我。”
汤珈树愣了愣,抓着机身的手反而收紧了,仰起头来警惕道:“干吗?”
“打个电话。”季与淮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瞳眸里印着对方的脸:“你紧张什么?”
“我……你自己没手机么?”
汤珈树其实不太喜欢在季与淮面前单方面被压制的感觉,曾经亲密无间的发小变成了如今局面,哪怕事情的走向非他所愿,但伤害已经造成,他就是罪魁祸首,真相如此的赤裸裸,被负罪感压得喘不过气的时候,连想发泄怪罪一下命运无常都显得是在推卸责任。
可这么多年来,他心里的委屈和痛苦又该向谁倾诉?
季与淮没多跟他废话,直接伸出手,又是那副命令式口吻:“拿来。”
汤珈树终究犟不过他,毕竟自己罪孽深重,在他面前自认低人一等抬不起头来,依言将手机解锁递了过去。
季与淮调出最近通话记录,看到最顶上熟悉的号码,又觑他一眼,汤珈树抿了抿嘴,偏过头去。
电话拨通,郑时熠一上来就急吼吼地问:“怎么样?小汤,你看到Leo他们了吗?”
季与淮语气平缓道:“我准备明天去拜访一下郑董,告诉他,他的大儿子其实一直都将父亲视作人生榜样,敬他爱他,却不肯诉诸于口。”
“That's bullshit!”郑时熠难得对着他激动到爆粗:“Leo,你他妈是不是吃错药了?”
季与淮冷冷道:“你现在知道被人多管闲事的心情了?”
“……”郑时熠哑口无言,顿了顿才说:“好吧,我的错,我保证,以后再也不会干涉你的感情问题了。”他信誓旦旦地说完,又道:“那什么,你没把小汤怎么样吧?”
季与淮短促地冷笑了一声,将通话挂断。
“你以后,”将手机扔回给汤珈树,季与淮面无表情道:“再敢乱听郑时熠的撺掇试试呢?”
虽说汤珈树理亏在先,但这样的责骂听着实在刺耳,他以前怎么不知道季与淮讲话这么难听,一口气憋在心口,回道:“理论上讲,他是公司领导,我听他的话也没有错。”
汤珈树的狡辩让季与淮脸色更冷了几分:“哦,技术部归郑时熠管了?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汤珈树面色发白,胸口起伏一个来回,抿紧了唇转过脸去。
不想跟他吵,甚至不想再看他,这不是季与淮,以前的季与淮说话不会这么尖酸刻薄咄咄逼人,完全是一副自己不认识的模样。
可这样的季与淮又是谁造成的呢?
心底一个声音慢慢地说,是你啊,汤珈树,是你咎由自取,因果循环,报应不爽,事到如今却还在问为什么?
大脑又开始嗡嗡作响,类似耳鸣一样的尖锐噪音折磨着他脆弱的神经,汤珈树晃了下脑袋,想把那些恼人的声音晃出去,但无济于事,这房间好像一个密不透风的网,让他渐渐喘不上气来,浑身血液流得很慢,更像凝滞了,一点点凉下去。
“我错了,对不起。”
他机械地道着歉,千言万语梗在喉头,变得难以启齿,对不起讲多了,就会显得格外廉价,悲哀的是如今的他在季与淮那里,除了这样廉价的忏悔,竟找不到任何拿得出手的东西来。
季与淮眼底情绪交织,突然想起很多年前的一幕,当时的汤珈树因为和父母闹别扭决定离家出走,他在出城的大巴车上找到对方,两人大吵了一架,甚至还动了手。
具体什么原因他忘了,大概率又是汤珈树考试分数不理想被沈玉英给骂了,这种情况很常见,两家人从季与淮上幼儿园的时候就开始做邻居,沈玉英望子成龙的念头从没断过,甚至与日俱增,那时候还没有“鸡娃”这个词,但沈玉英显然就是典型的鸡娃父母,加上她自己还是高中数学老师,单在学校管教学生还没够,回到家就变本加厉地对汤珈树施压。
不止一次,汤珈树半真半假地对季与淮说,如果我是你爸妈的儿子就好了,咱俩换换,你去当我爸妈的儿子,反正他们时常把你挂在嘴上,这样皆大欢喜。
让汤珈树去做他爸妈的孩子,季与淮其实是很愿意的,只不过不是以交换的形式。
然而造化弄人,十多年前不曾说出口的话,后来也就没机会再说。
如果这时候汤珈树抬头看一眼季与淮,就会发现端倪,对方凝眸注视着他的幽深眼神里,满是压抑了经年之久的克制和隐忍。
但他迟迟没有抬头,就在这时,身后的卧室里传来一下重物坠地的闷响。
季与淮深深地看他一眼,转身大步流星往卧室走去。
林祁撑起身体靠坐在床头,旁边地毯上是被他方才不小心从床头柜扫落的台灯,看见季与淮进来,他揉着太阳穴晕晕乎乎地说:“我感觉好吵……”
季与淮来到床畔,捡起台灯放好,面无异色道:“需要醒酒汤吗?我叫客房服务。”
林祁借着酒劲儿又撒起娇,以为房间里只有他们俩在,骚话信手拈来:“不要醒酒汤,要你。”
季与淮表情坚定地像是要入党:“别说胡话。”
他的冷漠让林祁倍感委屈,酒劲儿还未消,脸颊绯红,睫毛忽闪两下,显出楚楚可怜的样子来,退而求其次道:“我渴了……”
“这儿有水。”一道声音冷不丁从门口响起,吓了林祁一跳,汤珈树端了杯水走过来,放在床头柜上,十分贴心道:“给,我刚倒的,喝吧。”
不止季与淮面色微动,林祁也瞬间酒都吓醒了大半,第一眼没能认出他来,万没想到这房间里还有外人,且看衣着打扮,也不像是酒店的工作人员。
遂一脸看鬼魂的表情胆战心惊道:“你哪位?怎么会在我房间?”
汤珈树垂下眼帘,随口扯谎:“我是过来给季总开车的。”
季与淮不咸不淡地偏头觑他一眼。
林祁终于想起来这人是谁,上次行业峰会上见过的那个姓汤的工程师,长得不赖,身材也好,两条大长腿又细又直,绝对是季与淮喜欢的类型,两人此刻在床前比肩而战,宛若一对璧人,他为自己脑海中突然冒出的这个离奇念头感到郁闷,表情也因此微妙了一瞬,明明叫着渴,汤珈树放在床头柜的水却看都不看一眼,翻身就要下床。
但显然他高估了自己的酒量,红酒后劲儿还是大,林祁刚一起身顿觉天旋地转,整个人不受控制地往前栽去,季与淮刚要伸手去扶,一双手却比他更快。
耳边闪过一句“小心——”,林祁稳住身体后一抬头,看见的是汤珈树的脸。
这场景实在太过诡异,三人不约而同地顿住了,一时间心思各异。
林祁:艹,这新欢是等不及冲我耀武扬威来了?
汤珈树:没人能在我眼皮子底下跟季与淮有过分亲密的肢体接触。
季与淮:自从知道汤珈树可以接受同性后,不管看他和哪个男的靠这么近都觉得十分扎眼。
最后还是林祁率先打破凝滞空气,不领情地将汤珈树的手挥开:“不用扶,我自己能行。”
汤珈树识相地让到一旁,看林祁晃晃悠悠脚步虚浮地挪到洗手间门口,这时季与淮才开腔:“Stephen,那我们先走了,你早点休息。”
林祁回过头来,目光扫过汤珈树,最后定格在季与淮脸上,神色复杂:“你故意的,对吧?”
季与淮没明白他意思,蹙了蹙眉,却见林祁伸手指着门口方向,咬牙切齿道:“你俩现在立刻马上,从我眼前消失。”
他到底还是体面,没有直接用滚那个字,又或许面对季与淮那张赏心悦目的脸,即便单方面地认为自己被羞辱了,仍旧放不出狠话来。
从林祁房间出来,两人乘电梯去地下车库,汤珈树盯着锃亮的轿厢壁沉默,心想,自己这算是坏了季与淮的好事么?
人的情绪还真能瞬息万变,明明几分钟前他还觉得今天晚上可真是糟糕透顶,现在却顿感神清气爽,暗叹没白来这一遭。
倘若他不出现,季与淮和林祁两个人,烛光晚餐吃了,酒店房间也开了,孤男寡男共处一室,再看林祁那个势在必得的劲儿,估计这会儿已经在进行时了吧?
他承认自己想法阴暗手段卑劣,甚至做好了被季与淮秋后算账的准备,无所谓了,左右他的罪过早已罄竹难书,多这一个也不痛不痒。
如果一定要在让季与淮更加讨厌他和季与淮跟其他人上床之间选一个,汤珈树宁愿选择前者。
那边厢心思百转,这边季与淮全然不知,出了门,直接从大衣口袋里掏出车钥匙抛过去,“你来开车。”
汤珈树手忙脚乱地接住,一怔:“我开?”
“你刚是怎么说的?”
“……你也知道那是借口。”
“郑时熠能使唤你,我使唤不得?”
汤珈树被他噎得没脾气,垂下眼帘,很有做低伏小的意味:“行,我开就我开……”边说边抬脚往前走,又被季与淮从后面一把抓住卫衣兜帽,“错了,这边。”
上了车,汤珈树坐进驾驶座,掏出手机点进导航APP,问季与淮:“你家地址是?”
“先回你家。”
“你是领导,不应该先送你么?”
“先送我,然后你打算自己走回去?”
“……”汤珈树默了默,被怼得多了,终于还是忍不住反唇相讥:“热知识,没有车的人出行是可以选择公共交通或者打车的。”
“废话那么多,走你的。”
深夜路况不是很堵,车子在宽敞大路平稳行驶,经过绿波路段,畅通无阻,汤珈树得以一心二用,时不时拿余光去瞥副驾的季与淮。
很难得的,重逢后两个人鲜少有相安无事的时候,没有争吵,对峙,阴阳怪气,和冷嘲热讽,彼此不说话安安静静地坐着,卸去防备,猜疑,以及怨恨,仿佛回到一切都还没来得及发生的青葱岁月,连周遭空气都变得柔软了起来。
汤珈树很珍惜这样来之不易的时刻,所以才故意放慢了车速,他就像个时间的小偷,处心积虑地从夹缝中汲取片刻温存。
只是车内实在过于安静了,连广播都没开,这气氛往好点说是宁静温馨,往坏点说那就是诡异。
两个人好像携手一起去民政局领了离婚证后又不得不同车而归的夫妻,是有很多话可以说的,但都已经过了时机了。
其实这时候如果有一首歌是最好的,什么歌呢,季与淮默不作声地想,就那首吧,挺符合他当下心境的。
歌词是怎么唱的来着?
——“其实我再去爱惜你又有何用,难道这次我抱紧你未必落空……”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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