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不小心,我闹着玩的,下次不会了。”汤珈树平静下来,淡淡回答道。
季与淮近在咫尺的深琥珀色瞳眸有瞬间颤动,像是被刺痛,冷若冰霜的英俊面孔亦有一丝松容。
这表情似曾相识,几天前,在汤珈树小区的花园,他也像现在这样,从震惊到费解再到痛苦,一双深眸沉甸甸地看过来,藏了太多情绪进去。
明明汤珈树手上的疤痕并非他亲手造成,可那微蹙的眉峰,逐渐泛红的双眼,以及紧攥不放的手,无一不昭示着他内心正承受着某种程度上的煎熬。
“你所谓的闹着玩,就是拿烟头烫自己?”
汤珈树使了点劲儿,这回竟顺利挣脱开来,他偏过头去,仿佛畏于同季与淮对视,语气也像小学生承认错误,有种仓促失措的倔强:“我说了,下次不会了。”
“汤珈树,”季与淮抬手用力扳过面前人的肩膀,紧盯着他低垂的睫羽,目光如炬,“我是恨你,但我更不希望……看到你以这种方式自我惩罚。”
汤珈树身体僵硬着,大脑麻木而空白,他有什么勇气继续站在这里,单从季与淮嘴里听到那个恨字,就足以让他痛彻心扉。
哪怕对方恨得再体面,也并不代表他汤珈树的罪过就能减轻一分。
“没有,我没有自我惩罚……”
他抬眼,甚至恍惚地笑了一下,但笑容一定很难看,因为季与淮的脸色更沉了,攥着他肩膀的手也收紧:“汤珈树,你到底有没有听懂我在说什么?”
见他仍旧沉默不语,季与淮松开手,但又怕他逃似的,飞快说了句:“你等我一下。”继而快步走到衣架旁,拎起大衣,又折返回来。
他步履匆匆,表情像是在短短的几秒钟时间里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定定看过来,说:“我送你回家。”
汤珈树张了张嘴,好像被从天而降的意外惊喜砸蒙了,脸上神色却并没有多么欢欣雀跃,反而有一霎间的空白,片刻后,嗓音艰涩道:“季与淮,你别这样……”
“别哪样?”
季与淮逆着光眼神深邃似海,一瞬不瞬看着他,汤珈树呼吸紧了紧,有种自己要溺毙其中的错觉。
……别因为一时的恻隐,突然对我好。
这句话在脑海中盘桓着,迟迟没能说出口,稍纵即逝的温暖也是温暖,他已经在寒夜里冷了太久,为什么不能贪图?
“我是怕别人看到会误会。”
汤珈树最后选了个折中的说辞,随即忐忑地等待着季与淮的回应,怕他变卦,那自己一定会后悔,没有在对方说出我送你回家那句话后,就点头跟他走。
好在季与淮并没有让他的期望落空,转身走在前头先出了门,汤珈树在原地顿了一秒,抬脚跟上去,凝眸看着那道背影,高挑挺拔,肩宽且平,身量舒展,是很轻易就能把正装穿得出挑的身材。
这样的念头从脑子里一闪而过,连汤珈树自己都要摇头失笑,这种时候还能生出遐思,真是病得不轻。
轿厢在静默中下行,从出了办公室到进电梯,季与淮就跟汤珈树说了一句话,问他要不要回去拿东西,但如果是电脑的话就算了,公司不需要一个精神状态不佳存在自残行为的员工兢兢业业地加班奉献。
话是好话,但从季与淮嘴里说出来,颇有二月春风似剪刀的感觉,不过汤珈树已经越来越习惯了他冷嘲热讽的口吻,可以选择性地挑顺耳的听。
回去拿一趟东西再走反而引人注意,况且除了电脑他也没什么好带的,汤珈树说不用,然后给袁敏发了条消息,告诉她自己先走了,让帮忙把会议室里他的东西收起来,后者很有分寸地没追问缘由,回他一个OK的表情。
保时捷Panamera在凌晨两点多钟的高架桥上压着限速疾驰,两侧高楼林立流光溢彩,斑驳霓虹透过挡风玻璃,照在车内双双沉默的两张脸上。
一开始汤珈树是想找点话来说的,但搜肠刮肚愣是找不到哪怕一个相对合适的话题,自从他对季与淮坦白了自己的性向后,两人的关系好像变得比刚重逢那会儿还要岌岌可危,像背着炸药包悬崖走钢丝,工作以外的任何话题都成了禁忌,他摸不准会在哪里引爆,然后又是一次矛盾升级的不欢而散。
叙旧么,惨烈的青春期收梢经不起追忆,甚至无法假装太平盛世,如同站在冰上,下面汹涌着触目惊心的湍急激流,又要如何做到视而不见?
思来想去,最好的还是装睡,这样季与淮也不会为了两人要聊点什么而纠结,虽然他这个担忧很可能多余,季与淮的沉默,恐怕只是单纯不想跟他说话而已。
也不知是实在太困还是静谧又平稳的车内环境过于好睡,汤珈树合上眼睛没一会儿居然真的进入梦乡,被小区门口减速带颠醒的瞬间,大脑仍处在梦醒不知归处的混沌状态,下意识开口道:“师傅,您前面靠边儿停就行。”
车速渐缓,他目视前方,视野清明的同时人也跟着清醒,陡然回忆起自己在谁的车上,慌忙转头看向驾驶座。
季与淮竟真的方向盘一打靠路边停了下来,扭脸对上他视线,语气凉飕飕道:“微信还是支付宝,我扫你。”
汤珈树尴了个大尬,抿了抿唇说:“……你还挺幽默。”
季与淮:“这不是跟你现学的么?”
“……”
狭小的车内空间,两人目光避无可避地交融,咫尺之距,连呼吸也纠缠,汤珈树平复了一下失速的心跳,给自己找补:“我睡迷糊了,一时没反应过来,主要还是,你这车也太好睡了。”
季与淮不冷不淡地哦了一声,对他的褒奖无动于衷,重新发动车子一脚油门开进小区,轻车熟路地在三号楼入口处停下,才接着道:“回你自己家睡去。”
汤珈树推门下车,又转头一手搭着车门欠下身来,夜色浓稠,他一双眸亮若星辰,直直看进车内人的眼睛里:“谢谢你送我——”
“不客气。”他的话被倏而打断。
汤珈树无声地笑了笑,像无奈,又带了点怅然若失的酸楚,带着恳求的意味念出对方名字:“季与淮,能不能听人把话说完。”
季与淮静静地看了他一两秒,突然问:“你家住几楼?”
“二十楼。”
“坐电梯上去的这段时间,够你把话说完吗?”
汤珈树眸光微烁,然后斩钉截铁道:“不太够。”
季与淮道:“那好,既然你不困,坐进来,我也有话要说。”
人于是又回到车里,门砰地一声关上,汤珈树心里已经迅速打起了腹稿,应对季与淮可能的各种诘问。
“你先说吧。”
汤珈树没犹豫,开口缓缓道:“今晚的事,谢谢你,我说谢谢不单是指你送我回来,还有,你当着所有人的面那样指责我,其实是为了转移炮火,让大家对我的埋怨变成同情,我能明白,所以很感激。”
季与淮侧过脸来看他一眼,没搭腔。
汤珈树接着说:“另外还有,我知道你嘴上讲得绝情,但如果真要卡我,我压根就不可能接到时越的offer,有当年的事在前……你还能念及旧情对我网开一面,冲这一点,我也应该再跟你说声谢谢。”
他垂眸看着摊开的掌心纹路,终于逮到一个契机,将满腹心事诉诸于口。
“……这段时间以来,我们两个很少有能单独相处的机会,总是为了这样那样的原因不欢而散,事实上,能够和你重逢,已经让我觉得自己是撞了大运,所以也不奢求别的,就是想跟你像现在这样,坐在一块儿心平气和地聊聊天。”
外头不知何时开始下起雨,噼里啪啦打在挡风玻璃上,像深夜电台的白噪音,雨滴顺着玻璃蜿蜒而下,一股湿冷潮气从地表泛起,空调调高了两度,呵气遇冷凝结成雾,给车窗笼上白茫茫一片,好似隔绝了尘世,天地间只剩这一隅。
汤珈树絮絮叨叨地说着,把自己内心完完全全刨开了给对方看,一点余地不留。
“还有我手上的那些疤,你真的不用担心,我没想过要自残,这种情况以后也绝不会再发生。”他像小学生写保证书那样,态度认真又坦诚,稍稍停顿后,抬起眼来,“我说完了,该你了。”
季与淮一手搭着方向盘,表情像是在思忖着什么,他身上始终萦绕着一股淡淡的香调,使人想起雪后的森林,可能是香水,也可能是须后水,总之,是很恰如其分的好闻,
过了一会儿,汤珈树听他问道:“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自己喜欢男的的?”
饶是提前打好了无数腹稿,汤珈树还是被措手不及地问住了,这问题本身并不难回答,难的是他面对的人偏偏是季与淮。
他踌躇着,犹豫着,斟酌着如何开口。
但季与淮的耐心不多,抑或在汤珈树因为自己的问题陷入沉默的这半分多钟后,无论最终听到的答案是什么,都是被粉饰过的,于他而言已经不纯粹了。
信任一旦崩塌,很难再被重建,那是一个足够漫长的过程,他们站在废墟之上凝望彼此,靠着往昔的情分维系,远远不够。
“回去休息吧。”季与淮神情淡了,也不能叫失望,而是意兴阑珊。
汤珈树心里像是蓦地空掉一块,他握紧了拳头,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你不想知道答案了?”
“嗯,不想知道了。”
“为什么?”
“没有意义。”
季与淮说完这句,解开安全带,径自下车绕到后备箱,拿了把伞出来,走到副驾拉开车门。
天边一阵闷雷滚过,轰隆隆让人莫名心慌,雨势渐大,淋湿了季与淮一侧肩膀,他握着伞柄,伞沿倾下,罩在汤珈树头顶上。
这动作无限温柔,却又近乎于冷漠。
汤珈树在他无声的注视下不得不从车里出来,下一刻伞柄被塞到手里,密集雨水击打着伞布,噼里啪啦的背景音中,季与淮操着很公式化的口吻说:“今晚辛苦了,回去好好休息。”
这一秒,他又变回了时越科技的季总。
抬脚走开的一瞬间手腕被拉住,汤珈树掌心有点冰,还带着潮意,力道却很大,季与淮一下竟然没能甩脱。
“是在那个吻之后。”
伞沿下,两人四目相对,季与淮眼底有一霎的震愕浮现,第一反应是自己听错了。
十年前,他报复性的那个吻,求而不得,惨烈收场,年少的真心摔在地上碎成一片狼藉,曲终人散,戛然而止。
却在他转身离开之后,被汤珈树弯腰捡了起来。
小孩子都知道吃一堑长一智,所以他不敢妄断,明明已经在这个人身上吃过亏,跌过这辈子最狠的那一下跟头。
还要再信么,又或者静观其变的好?
季与淮向来很能掩藏情绪,如果他想,那便纵使内心多么跌宕起伏,面上依旧会是这样一副云淡风轻的冷静姿态。
汤珈树等了等,面容黯淡下去,把伞塞还给他,转身走进重重雨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