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暑假一过,陆安被打包送上了出国的飞机,临走前已经高到魏牧城胸口的少年抱着魏牧城不撒手,哼哼唧唧地说。
“爸,你可一定要想我啊,要是想我了你就给我订机票让我回来。”
魏牧城说好,摸摸儿子的脑门,缓声说。
“到了新学校和同学搞好关系,不要动不动就打架知道吗。”
陆安神色尴尬了一瞬,眼神略微闪躲,心虚之意极为明显。
“没有啊,我从来不和同学吵架的,爸你怎么会这么说。”
魏牧城笑而不语,没有拆穿儿子的小心思。
陆安一走,日子就又重新冷清了下来。秋意渐浓,院子里的梧桐叶随着阵阵秋风在空中打着旋缓缓落下,魏牧城去花房待了一会,隔壁家养的小猫跑过来玩,毛茸茸的黄色小脑袋蹭着手心,魏牧城给了一块小鱼干,小猫喵了几声吃过后又跑远了。陆和谦临去公司前安排好早餐后,在魏牧城的脸上落下轻轻一吻,他伏在耳边说了些什么,魏牧城没听清,也没想过再去问。
他下午睡了一会,醒来后在露天阳台盖了一条毯子看书,阿姨就将泡好的参茶和甜点摆在桌子上桑。
韩以珩发来消息,是一张照片,定好的地方已经开始装修,魏牧城看了一会,没有回复他。
陆和谦发了几张午餐照片,魏牧城只来得及回复一个字,那边的电话就打了过来。
“睡醒了?”
魏牧城神色温和,“嗯。”
秋后的阳光不再毒辣,照在身上暖洋洋的恰到好处。柔和的风吹拂魏牧城额前碎发,岁月终于给予了这个半生坎坷的男人一些偏爱,已经过四十的年纪,依然不见疲态和衰老迹象,他的皮肤依旧白皙细腻不见皱纹,而随着年岁增长,他优越的骨相愈发立体,眉宇间沉淀着历经大起大落后的淡然与从容。
抬手时,无名指的银色素圈变得醒目。
沈正曾和李望说过这样一句话:也不能全怪和谦看得太紧,魏牧城作为一个稳重又俊朗的中年已婚男人,对于很多人来说,他的魅力超乎你想象。
现在这个成熟的已婚男人将自己化为了一条平静的江河,他存在于陆和谦的世界里,他安静地流淌着,不动声色地抚平一切,又永恒的包容,滋润万物。
电话那头,陆和谦直到挂断手机才抬眼看向面前人。
“你刚才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张志飞指着陆和谦的鼻尖叫骂。
“你别以为老陆退了现在集团你一人独大,我告诉你,做人做事要留三分余地,你别逼我,你他么把我逼急了我什么都做得出来。”
“老子混江湖的时候你他么还吃奶呢,你不是谁也不怕得罪吗,你给你儿子送出国了,那你就把你对象也看住了。”
张志飞放了句狠话,转身就要走,陆和谦就在他身后,从温柔到阴沉的神情几乎瞬间切换,张志飞刚走没两步,后脖领被拎起来,下一刻,只觉得天旋地转直接被踹倒在地,当被捂住嘴,疼痛开始传来时,张志远的两只眼睛瞪大到几乎凸出来。
他一个年过半百的老总想不到有一天会在办公室里被揍一顿。
他呜咽了几声,疏于锻炼的身体毫无还手之力,陆和谦下手极黑,不打脸专打身体柔软部位,陆和谦紧咬后槽牙,半蹲下去膝盖顶在张志飞的腹部,后者被疼痛激得呕了一下,一张嘴,一份文件被塞在他嘴里。
“你睁开你的狗眼看看,这么多年背着我爸干的这些事,够他么你判到你孙子结婚了。”
“我没给你留面子?你他么以为我给你留的是什么?”
陆和谦气息不稳,滔天的怒火在心中燃烧,为他这句威胁。张志飞早在瞄见文件那一刻就开始卸了劲,他去看陆和谦,后者眼底赤红,接下来说的话更是让他胆战。
“你以为你说这两句放屁的话显得你牛逼吗,你在哪撒野呢?”
“你今年五十七,当年大学毕业靠着你媳妇我陈姨才进的公司,俩儿子都在国内,你外边小姘生的闺女今年刚上初中,省实验是吧,这么多年还瞒着你媳妇呢。你孙子刚上幼儿园,跟我爸妈一个城区,开车十五分钟就到。你二儿子不也快生了吗,昨天还去产检呢。”
陆和谦问他。
“你放那两句狠话有用吗?拖家带口的,你想跟我玩亡命徒那一套,好使吗?”
“你碰我爱人一根头发试试?”
当所有家底都被陆和谦说出来那一刻,张志飞的脸色迅速灰败下去。
陆和谦说得没错,他拖家带口的不可能做出格的事断自己后路,他没想过的是,自己所有弱点竟然都被陆和谦捏在了手里,他只是怒气上头的气话,陆和谦却是在结结实实地告诉他,他能做得出来。
张志飞不说话了,他像一条死狗一样任由陆和谦将他甩在一边。他嘴巴动了动,气若游丝地说了句。
“陆庭宇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精神病。”
陆和谦没听见,或许他听见了也懒得理,魏牧城刚发了条消息,是一个新式甜点居家烹饪的教程,他就这样停了手,站起身,一手叉着腰,另一只手拿手机看着视频教程,视频看完,他情绪起伏大气息不稳,没敢回语音,打了几句话,才朝着地上的张志飞施舍了个眼神。
“我还没恭喜你呢,你那个男模也怀孕了,听说你还打算留着,真是子孙满堂啊。”
陆和谦拎起外套朝外走去,临最后还不忘讽刺。
“谁有你牛逼,儿子都能管孙子叫哥。”
张志飞嚎了一嗓子,将自己缩成一团。
出了办公室,李恒就守在门外,他目不斜视,只对陆和谦说了声老板,等待着下一步指令。
陆和谦深吸两口气,将车钥匙扔给李恒。
“买菜,回家做饭。”
李恒拎着超市买来的东西跟在陆和谦的身后进了家门,大门打开的那一瞬间,陆和谦的神情瞬间柔和,和在公司里与张志飞对峙时的狠厉模样简直判若两人。
这是一种很割裂的状态,让李恒忍不住看了一眼大门,这道门就像是一道临界线,门内的一切都让陆和谦褪去尖刺的情绪整个人都柔软下来,这座别墅和别墅里的人承载了他所有的柔情。
“领导,东西都买全了,你吩咐的任务全部完成。”
陆和谦脱去外套,走到沙发旁蹭了蹭正在看书的人的面颊,后者笑了笑,伸手抚平他衣领上的褶皱。
“早上我说你挑一挑想去的地方,想好哪里想去吗?”
魏牧城想了想,“天气凉了,去南方走走也可以。”
不远处李恒将东西放好,悄无声息地离开这个被幸福密不透风包裹住的地方。
二、
柜子里摆着几个相册,记录陆安从出生起到上小学的模样,儿子远走,两人嘴上不说想,但都开始默契地翻阅起旧照片。
陆安四岁前的照片他们常看,这些照片多出自陆母之手,那个时候陆和谦分不出精力放在儿子身上,等日子变好时陆安已经长到他小腿那般高。
陆和谦陪着魏牧城仔细端详着儿子的眉眼,刚出生时小东西皱皱巴巴谈不上好看,可这是他们的结晶,在那时,他们都认为陆安的降临会带来崭新的生活。
儿子成为了一个象征符号,陆和谦在最初总是认为从这一刻开始什么都来得及。
现在,陆和谦揉捏着魏牧城的手臂,很后悔没有留下一张他们结婚时的照片。
“那时候,要是去拍一套写真就好了。”
陆和谦的声音多了几分怅惘。
“不拍也没什么,都是一样的。”
魏牧城现在不愿意面对镜头,陆和谦也不敢提重新拍照的事情。
不曾出现的结婚照片就这样成了陆和谦心底的一个遗憾。
分离不止带给一方不适应,身处异国他乡的陆安几乎每天都要给魏牧城通视频,抱怨这里的饭菜不合口味自己瘦了好几斤。
魏牧城透过屏幕仔细打量了一会,“还好,没瘦那么多。”
“诶呀,我就是那么一说,想让你心疼一下呗。”
陆安轻车熟路地撒起娇,他撒娇时一边的嘴角会微微勾起,眼眸稍垂,和陆和谦如出一辙。
腻歪了一会,陆安发现了角落里的行李箱,询问才得知父亲们又要出去玩了,他在大洋彼岸寒窗苦读,父亲两人在这边潇洒快活,看的牙酸得很,吵吵嚷嚷说也要回去。
魏牧城听着儿子的碎碎念,将手机放到一边,想要起身拿些东西,但就在起身那一刹那,膝盖处传来无力感,下一刻他的左腿竟是无法再支撑身体,魏牧城整个身体踉跄了一下,手臂撑向圆桌才不至于摔倒,边缘的书被碰到地上发出一声闷响。
他又跌回了沙发上。
电话那头的陆安一直处在视线盲区,他不断询问。
“爸,你那边什么动静,爸你干什么呢?”
魏牧城静坐在那里,抚摸着膝盖,尝试着动了动,在短暂十几秒的时间里,他还是不能掌控这条完全失去力气的腿。
直到电话那边的声音变得焦躁尖锐起来。
“爸你怎么了,你怎么不说话了?”
魏牧城重新拿过手机,他的神色一如往常般平静,声音听不出半分异常。
“没事,不小心把书碰掉,刚才捡起来了。”
“书怎么会掉?没拿稳吗?”陆安秉着存疑的态度多问了一句。
“不是,手臂扫过去碰掉的。”魏牧城面不改色地说。
陆安这才放下心。
与此同时,陆和谦的电话打进来,语调有些发沉。
“宝贝儿,我们明天可能走不成了,得晚几天。”陆和谦停顿了一瞬,又接着说,“赵同没了,你还记得他吗,你们见过两次。”
只有两面之缘的人魏牧城不记得,他在电话那边嘱托了几句,当父子两人先后和他结束通话后,魏牧城静坐在原处,他去触碰膝盖,骨缝里渗透出丝丝凉意,这是一种熟悉的无力感,但又有些陌生。
因为距离他上一次身体提不起力气,已经是四年前的事情了。
儿子在异国,爱人正要去奔赴葬礼现场,魏牧城不想在这个时刻让心中最挂念的两个人为他忧虑,所以在第一时间,他选择了隐瞒。
陆和谦在傍晚才回来,赵同和他交情不深但也算旧识,因为突发心梗倒在办公室里,被发现时身体已经僵了,陆和谦风尘仆仆赶过去,妻儿在灵堂前几度晕死,陆和谦的心情同样沉痛,而更令他难受的是,赵同和魏牧城是同一个年纪。
生命的猝然流逝也属世间百态,但葬礼回来后陆和谦的心里始终压着一块沉甸甸的石头,他的胸膛发空,只想着要见到魏牧城用以填补,将爱人拥住的瞬间,陆和谦觉得自己才算完满,魏牧城的温度传递过来陆和谦的心脏似乎才恢复了跳动的力气。
魏牧城沉默地拥着他,伸手抚摸着陆和谦的发顶,片刻后,陆和谦慢慢放松下来。
“世事无常,他儿子只比陆安小两岁,还在上初中。”他的声音有些低。
魏牧城说,“嗯。”
陆和谦忽然很厌倦现在的生活,他不想因为公司的事情而将大把的时间都放在办公室里,他只想和魏牧城待在一起。
“我想把大哥叫回来,让他在国内把持,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找一个靠海的地方定居,你想做什么我都陪你。”
“陆安从国外回来直接让大哥接管他,也不用我们操心。”
魏牧城沉默着,他依旧在轻抚爱人的发顶,对于他的畅想没有支持也没有反驳。他知道,陆和谦有时候会任性,但他始终识得大体,他并不需要魏牧城脑子一热什么都依着他去做,也不需要时时刻刻地迎合,他只想在魏牧城身边,获得片刻安宁。
陆和谦自顾自说了一会,又和魏牧城交换了一个深吻,心情松快了些,他去给魏牧城放洗澡水。
今天他的情绪不好,回来时太急,衣服领带随便扔了一地,魏牧城准备起身给他捡起来,可手臂只撑着枕头起来一点,忽然间又骤然跌了下去。
魏牧城的神色怔了一瞬,伸手探向自己的腰间,暗自发力起身,未果。
陆和谦出来时魏牧城还侧躺在床上,见他走出浴室便开口。
“把衣服捡起来。”
陆和谦说好,他弯腰拾起外套,动作做到一半,突然转头去看魏牧城,后者正慢悠悠的站起身朝这边走。
“怎么了?”
陆和谦的视线隐晦打量着魏牧城的身体,良久,他的表情才松懈下去。
“没事。”
魏牧城还是没想好怎么告诉陆和谦,他这几天情绪不好,不去公司,只黏在魏牧城身边,不愿意让魏牧城离开他视线半秒,魏牧城心知赵同的死给他带来很大冲击,看他患得患失的模样,魏牧城一时间不忍心让他再次陷入无措。
但他无力的症状瞒不住多久,那天只短暂几秒钟的时间他便察觉出异常,魏牧城还是想别在陆和谦面前用病发的方式让他发现,那样会过于残忍。
所以傍晚在两人挤在沙发角落看喜剧片时,魏牧城瞧了一眼被剧情逗笑的陆和谦,犹豫了片刻,开口。
“我...”
“陆先生,您要不要来看一下这个羹温到这样可以吗。”
阿姨的询问打断了魏牧城的话,陆和谦应付了一句,随后认真地瞧着魏牧城。
“怎么了,刚才想说什么。”
魏牧城抿了一下嘴角,“你先去看吧,回来再说。”
陆和谦便去了,他回来时手里拿着莲子羹,温到恰到好处递到魏牧城的手里,他一边递给他,一边说。
“我回来了,你刚才想说什么?”
他话音刚落,就眼睁睁看着那碗莲子羹就从魏牧城的手里滑落,热羹堪堪避过了魏牧城的腿跟洒在了沙发上,陆和谦几乎在刹那间便反应过来带着魏牧城避开,魏牧城的手指无法发力这一幕尽收眼底,软绵绵的任由碗擦过指尖。
“没事儿,没事儿。”陆和谦接过阿姨递来的毛巾擦着魏牧城腿边的污渍,污渍没擦干净反而晕开一片,陆和谦没低头,他去揉捏魏牧城的手指。
“没事儿,没事儿,刚才用不上劲儿了?”
魏牧城犹豫了一下,在这短暂停顿的几秒钟陆和谦已经又一次开口。
“没事儿,偶尔用不上劲儿也是正常的,我给你揉揉,现在好点没。”
和惊慌失措的阿姨相比,陆和谦的语气听起来算得上镇定,他只是在乎魏牧城的情绪,不断地安慰轻哄,他把人搂在怀里,将魏牧城的指尖揉到发红。
“动一动牧城,动一下。”
陆和谦叫着魏牧城的名字。
魏牧城的手指向上抬了抬,方才已经恢复了正常。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魏牧城除了刚才手指失力便再无其他症状,陆和谦像是松懈了紧绷的情绪。他开始怀疑刚才是否只是魏牧城手滑,他抱着魏牧城依旧在揉捏他的手指,却一遍又一遍地说。
“是不是手滑了,你感觉一下,刚才是用不上力还是手滑了。”
“你这几年都挺好的,不会轻易复发的,应该就是手滑。”
陆和谦反复确认刚才只是一场无伤大雅的插曲,他不断向魏牧城寻求答案,反复提及手滑这个词语。
魏牧城看着他的模样,什么都由着他了,他说,“对,我只是手滑了一下。我只碰到碗边,没等着拿碗就掉下去了。”
陆和谦像是信了。
“那下次我给你端着。”
魏牧城在陆和谦的按摩中生出困意,陆和谦也似乎一直很冷静,他的情绪平稳,魏牧城在陷入沉睡前轻轻捏了捏陆和谦的臂膀。
“你别担心,我就是手滑了一下。”
陆和谦点点头,说知道了,应该是这样的。
一夜无梦,魏牧城在不甚明显的轻微眩晕中醒来,睁开眼,他看见了身旁的陆和谦。
只一夜之间,他的下巴冒出了胡茬,眼底乌青,眼睛里充满红血丝,他的身上带着浓重的疲惫,更多的却是别的情绪,见魏牧城醒来,他的嘴巴张了又张,开口时,声音沙哑,他的声音放到很轻,就像是魏牧城生病初期那样轻,甚至算得上是哀求。
“我们...去医院看一下好不好。”
三、
但医院又能给出什么样的说法,到魏牧城这个年纪,复发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事情。这种病不会有完全治愈的可能,只会是症状或轻或重,有人在中年复发后直到临死也没能再坐起来,也有人直到七八十岁也只是偶尔用不上力。只是年岁越长,身体机能越差,很多人在老年时期严重复发后再难以维持生命机能,也会有很多人因为太过痛苦的病发症而再度选择放弃呼吸。
陆和谦说,我爱人已经有四年没有出现过这种症状了。
医生说,那你把他照顾得挺好的,但是未来的事情谁也无法保证,我不能说他百分百不会在将来不会瘫痪,只能说目前看来还算乐观。
医院让陆和谦观察魏牧城的状态,于是陆和谦就将魏牧城带回家,一路上他用毯子把人裹住,半天不得言语,只车开半路时低声询问他空调凉不凉,魏牧城说不凉,陆和谦便不再开口了,他扶着魏牧城下车,又把他扶进了房间里。
陆和谦陪着魏牧城,再也没有踏出过别墅。
魏牧城复发的事情没人传,但陆和谦长久不去公司势必引起怀疑,父母得知后,在电话里劝慰几句,话到最后,陆母缓声开口,她已将近古稀之年,很多事情她已经有了世间因果轮回的宿命感悟。
“你啊,不必太过忧虑。牧城是个好孩子,他前半生艰苦,后半生命运不会再苛待他的。”
陆和谦不这么想,他认为如果命运不再苛待他,那就应该让他平安健康地度过余生,为什么要让他依旧承受这种风险。
但在魏牧城面前从不展现自己的焦虑,陪魏牧城测试,给他煲汤做饭,晚上例行按摩肌肉,陆和谦表现得很镇定,他将一切都处理得井井有条,毫不慌乱,甚至还会劝慰魏牧城说没什么大不了的,怎么样都没关系,我都陪着你。
但魏牧城真的在陆和谦面前软了膝盖那一晚,魏牧城深夜醒来,发现陆和谦不在身侧。魏牧城躺了一会,卧室里没有动静,他清楚,其实陆和谦已经很久没有安稳睡过,他只装着沉睡不翻身,可呼吸短促不稳。他的嘴里全是溃疡,也吃不下东西,每次只有魏牧城吃剩下的他会接过来吃掉,不过几天,人就瘦了一大圈。
陆和谦的精神过度紧绷,像是扯紧一根弦,随时都有断掉的风险。
深秋的夜晚吹来凉意,陆和谦就站在露台,他在给沈正打电话,交代他最近的状态,他长篇大论地将魏牧城的生活日常交代得事无巨细,也抓不住重点。沈正在听到陆和谦精准说出魏牧城三天前的早餐和四天前浇水的那盆花的品种后,他轻叹一声,说道。
“和谦,你太焦虑了,你要知道,城哥现在的状态很好,他或许有复发的征兆,但是很大概率是不会再继续恶化的。”
“你现在的心态有大问题,这样下去城哥还没怎么样,你自己先垮了。”
“要是有时间的话,你来我这一趟吧,你不能总这么紧绷着。”
陆和谦抬头望向黑沉沉的天,月亮躲在云层后,星星也没出来。
魏牧城有整整四年都是一个极为健康的人,陆和谦曾幻想两人的未来,他没有太多要求,只希望可以陪着魏牧城安稳度过余生,魏牧城确实有太久没有发病了,久到他快要忘记了这种隐患,久到他完全沉浸在这段平淡又幸福的时光里。
但那个摔碎的碗让这四年的光景成了一场镜花水月的美梦,现在,梦被打碎。
他忽然想起来赵同的灵堂中,赵同的妻子就坐在暗沉沉的角落抬头看着丈夫的遗像,她双眼红肿,目光呆滞,一张黑白色的照片让一切都充斥着不真实感,她说。
“早上他想吃炸酱面我没给他做,早知道这样,就做好让他吃上一口了。”
“以后可怎么办啊,面做好了,也不会有人吃。”
沈正说,你别担心,城哥他的情绪很稳定,他很愿意积极配合治疗,没有排斥。
沈正没能劝慰到陆和谦的心里去,他们已经不再年轻,陆和谦深知自己再也无法承受失去的痛苦。
“我真的不知道如果他不在,我要怎么活。”
魏牧城在暗处站了一会,直到陆和谦挂断电话,他才悄悄回了房间。
再有两周,就是陆和谦的生日,陆和谦没心思过,他最近一直在考虑带魏牧城去国外治疗一段时间,又想着和医生商量是否要换一批新药,还想再去找一个教练锻炼体能,魏牧城却在这时候说,我送你一个礼物吧。
于是,两人就这样坐在二楼独属于两人的小沙发上,陆和谦的手里抱着一个毛线球,他有些缓不过神,只能略显傻气地看着魏牧城用两根长针将黑色的毛线勾起来,毛线缠在一起却生出秩序,慢慢生出一点雏形。
“我们在一起这么多年,你还不知道我会织毛衣吧。”
陆和谦摇摇头,他只能笨拙地听着魏牧城的指挥帮他梳理毛线团。
“我也快忘了,只是你快过生日,这么多年我也没再送过你礼物,想了想,想起来我会织毛衣。我给你和安安,一人织一件。”
只织了一会,他的左手臂忽然垂落到沙发,陆和谦迅速将手臂放在手心揉捏,镇定的伪装褪去,他无法再掩饰心中的慌乱和痛楚,他劝道。
“这太累了,我们还是先养身体吧。”
失去力气的手臂没有影响到魏牧城的情绪,他的神色依旧平淡温和,他动了动嘴唇,开口时有一种娓娓道来的故事感。
“我学织毛衣,是在福利院里。院长坐在院子里织,只有我愿意学,我坐在她身边,她说织毛衣是一件很幸福的事,不光给自己织,还可以给爱的人织。”
“那时候,我最爱的人已经躺进了坟墓,所以我织了很多女士毛衣,都给福利院的其他女孩穿了。”
“我妈死的时候才三十一岁,在我刚知道自己生病时,我一度以为自己也活不过这个岁数。”
魏牧城的手臂恢复了些力气,他抚摸陆和谦的脸颊,将他的头轻轻抬起来。那双可以流露出凌厉之意的眼眸满是心疼与痛苦,他的眼底早已有了红痕。
魏牧城又去触碰他的头发,就在这几天的时间里,他的鬓角里已悄然添了几根银丝,只是陆和谦自己没有发现。
“是你和安安让我留下来,也是你给了我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我最狼狈的时候都是你在身边,我所有狼狈的样子你都见过,你一点一点地陪着我走到现在。所以我不怕自己生病,因为我知道,无论我变成什么样子你会照顾我的,对吗?”
陆和谦嘴唇颤动,他眼底的红痕愈发浓郁,到后来,铺上一层湿润的水汽,他喉咙发紧,开口时几度哽咽。
“为什么要让你来承受这种痛苦。”
他想不通,为什么要让魏牧城这样一个温柔的人受苦,为什么不能给他一个健康的身体,为什么他不能替他挡掉磨难。
陆和谦心疼的事情太多太多,他不知道该如何去排解这种情绪,也不知道该如何去让魏牧城好过一些。
魏牧城轻轻擦拭他掉下来的眼泪。
“其实,我挺幸福的。”
“真的。”
“能遇见你,是我这一生最幸福的事。”
“我们都无法改变已有的事实,但是我们可以面对它。”
“这是你亲自让我相信的道理。”
十几年前面对骤然降临的病痛魏牧城选择了逃离,十几年后面对再度失去力气的手臂,魏牧城选择了贴近爱人的掌心,温热的触感裹挟着力量,他被稳稳托在掌心中。
魏牧城不再是落叶,他变成了一颗种子,爱人的臂膀成为了他的港湾,将魏牧城安置在这里任由他扎根发芽。
前途未知的未来魏牧城心中存着希望。
魏牧城说。
“我给你织毛衣,可能会有些慢,但我答应你,只要我还能动,我就会一直给你织。”
陆和谦的身体有些颤栗,他用湿冷的唇去轻触魏牧城的唇角,爱人的承诺让陆和谦心中的一潭死水再度注入清澈溪流。
他们得以相信,爱可排除万难。
四、
三个月后,临近新年。
李望在家里忙前忙后,客厅换了一批空运来的地毯,妻子去厨房嘱托口味要求,小闺女在新换的地毯上和小猫一起打滚。
沈正和好友们一同登门,见状出口调笑,“哟,怎么今儿搞得这么隆重。”
李望神神秘秘地说,“有贵客要来。”
门外的车一停,眼见着陆和谦下了车直奔副驾驶,众人心中便清明李望口中的贵客是谁。几个人都到门口迎接,陆和谦将魏牧城扶下来慢慢走,他这几天状态还好,脱力的频率很低。医生说要保护他的骨骼不能受到损伤,与此同时也要适当锻炼,不要闷在一个地方,尽可能地多走动锻炼肌肉。
沈正上前跟着扶了一把,“可以吗,没带椅子过来?”
他将轮椅换了个说辞。
陆和谦看了一眼身旁的爱人,笑着说,“不用,我们厉害着呢。”
魏牧城跟着陆和谦,用爱人的语气重复了一句,“厉害着呢。”
“那得嘞,您两位和和美美,小的看着心里也高兴。”
一进屋子,陆和谦就脱掉了大衣,露出里面的高领黑色毛衣,一边撸袖子一边表现出超绝不经意感。
“诶你们家挺热啊,我就穿一件也热。”
李望将脸皱成一团,“哥,您别显摆了,现在全宇宙都知道您得了件亲手织的毛衣,您是好福气,谁有你福气大啊。”
“是吗?”陆和谦勾唇一笑,抬手装松弛,“不用替我到处说,幸福日子是过给自己的,不是给别人看的。”
李望心想你说得好听,织成的第一天半夜两点多给他们发视频显摆,就差给集团发通告显摆了。
他给陆和谦递过去一碗银耳羹。
“我不要,容易沾到我袖子上。”
“谁给你了,给你家领导的。”
陆和谦赶忙将碗接过来,转身往客厅走的空档顺势问了一嘴。
“你说我来要给我个惊喜,什么惊喜啊。”
李望神秘一笑,当他将一个尘封已久的老相册摆在众人面前时,陆和谦才深知李望的惊喜没有唬他。
那竟然是陆和谦和魏牧城婚宴时的照片。
数十张照片安置在相册里,照片中的两人都是年轻模样,西装上别着一枝玫瑰花,为首的第一张陆和谦正不知道看什么地方,眼神充满年轻气盛的傲气,魏牧城在他一旁,正瞧着他,眼中的爱意快要溢出来。
陆和谦的脑袋空白了一瞬,魏牧城也颇为惊讶,他由着陆和谦将相册放在他腿上,一页又一页地翻着。
“你怎么会有这个相册?”
“我也忘了,这是我闺女翻到的,压在最边上的柜子里。我想起来了,这是有个摄影师给你们拍的。”
回忆再度浮现出来。
当时那个摄影师想融进陆和谦的圈子,婚宴现场拍了不少照片,但婚宴结束他没机会见陆和谦,就将相册递到了李望手里。
李望满不在乎,认定了陆和谦不会再要,但他也打了个电话,问他相册要不要,不要就扔了。陆和谦当时愣了一下,随后破口大骂。
“你踏马有病吧,我结婚照片你给我扔了干什么?”
李望也没想到,陆和谦竟然会亲自开车过来拿,但相册他最终也没拿走,因为李望只记得他给魏牧城打了个电话,随后,两人又吵了起来,或者说是陆和谦和魏牧城单方面吵了起来,他怒气冲冲将相册扔到地上,自己转身就走了。
李望想了想,也觉得不能给人家结婚照片扔了,所以就随手放在了一个纸箱里装进柜子。
谁也没想过,相册会再度被翻出来。
“那你当初怎么和城哥吵起来的,说不要就不要了。”
沈正看热闹不嫌事大,满脸的不怀好意。
陆和谦咽了口口水,神色慌乱又紧张,他不记得了,那几年陆和谦发火是常态,他哪里能记得每一次发火的缘由,手掌瞬间出现汗水,他探向魏牧城的手臂,目光闪烁。
“我,我不记得了。但是我知道一定是...”
“我也不记得了。”
魏牧城慢悠悠开口,打断了陆和谦的话,他的眼里含着笑,不将其视作一定要回忆起来的事。
他们共同翻阅照片,魏牧城轻抚照片中陆和谦那神采俊俏的眉眼,良久,他轻声说。
“这样的话,我们就没有遗憾了。”
陆和谦先是愣了一下,随后跟着笑了起来。
“对,我们没有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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