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魏牧城独自在车里坐了一会,他的目光聚集到无名指的素戒,那是几年前的款式内里一圈刻着他和陆和谦的首字母,他当时实在没多少钱,一副对戒花了几万块,陆和谦嫌弃,从没戴过,另一只也不知道被扔在了哪。
都说戒指比起爱情的象征,更像是把人套住的牢笼。
以前魏牧城不信这话,现在他觉得不无道理,陆和谦从不愿意戴,他还是自由的,所以到头来,被困在里面的也只有魏牧城一个人。
魏牧城的心里是什么感受?
他怨吗?其实不怨。
心甘情愿地选择最后哪里会生怨呢。
他神色平静地扶着楼梯扶手一步一步往上走,手臂发力到隐约爆出青筋,房子里一盏灯也没有开,就在混沌的黑暗中魏牧城一脚踩空,径直从楼梯中央跌滚到拐角处,周身的疼痛一并爆发出来,熟悉的无力感袭遍全身。
魏牧城不知道哪里摔坏了,从身体开始察觉异样起每一次失力他都会焦灼又努力地去尝试让自己立刻恢复力气,但这一刻,总是紧绷的弦悄然断掉,他任由自己姿势怪异地躺在冰冷的地板上,不去试图动一下,也没再想过爬起来。
他觉得如果陆和谦现在在这里,站在楼梯顶端居高临下地看着他,那么此刻他一定像是条狼狈的野狗,所有的狼狈丑态都会被他尽收眼底。
尖锐的疼痛在身体各个部位叫嚣,魏牧城在黑暗中闭上眼睛不愿再去想,后知后觉的痛劲涌上来,他久违地感受到眼眶酸涩,眼泪顺着鬓角滴在了地板上,慢慢地,汇聚成一小滩咸涩的湖泊。
他还是在太阳升起时爬了起来,右臂关节处的骨头错位已经无法动弹,肋骨处大片的钝痛还在刺激着大脑,躺了一夜的凉地板让他开始低烧,魏牧城通通没去理会。
他花了点时间去整理自己的所有资产,又拟了份离婚协议书,两人婚前签过协议,一旦离婚魏牧城要净身出户,什么也不能有,魏牧城不在乎,他本来就什么都不要,他的病也不打算治,留钱给他也没什么用。
一场陆和谦发起的指令最终也应由陆和谦来叫停。
换作以前魏牧城也愿意等着陆和谦来最终审判他们的婚姻,但是现在他每况愈下,到了连手指都动不了的时候他该怎么签字,所以魏牧城只能自己将结局往前推一推。
给陆和谦发消息前,他决定最后再去看看自己的儿子。
阔气豪华的陆家大院门前,魏牧城左手拿着礼品,站在台阶下抬头去看陆母,轻声说,“伯母,我来看看安安。”
陆母愣了一下,很显然没想到这个几年前被他们拒之门外的人会再次登门拜访,再怎么样她也不能做出把人赶走的举动了,所以只能让人进来,又吩咐阿姨去沏点新茶。
陆父的态度依旧冷淡,他坐在檀木椅上眼睛不肯从报纸上移开。
魏牧城客气地打了招呼就去了婴儿床边,孩子这时候醒着,他在看见魏牧城的那一刻就小嘴撇着要哭不哭的样子,朝着魏牧城伸出两条胖胖的短胳膊要他去抱,但魏牧城抱不了他,得不到治疗的右臂已经高高肿起,正用一种僵硬的姿势垂在侧边。
他只能用手去蹭蹭孩子滑嫩的脸蛋,嘴角一抹浅淡的笑意,目光满是眷恋和不舍。安安一个劲地朝着魏牧城那边拱,着急地想让爸爸去抱他。
陆母试图去缓和气氛,迎合着说,“他还记得你呢,晚上总是哭,和谦抱也不肯停,肯定是找你呢。”
“哼。”
话音刚落陆父就迫不及待地冷哼一声,反驳她的话,“这么大点的孩子有奶就是娘,再过几天亲爹他也能忘得干净。”
陆母去推他的肩膀让他不要这样呛声。
魏牧城没有生气,他甚至为这句话感到高兴,要真是这样,陆安以后就不会记得他,不记得要比记得好,这是最好的结果了。
他只待了十几分钟,拿着小玩偶和孩子玩了一会儿就走了,陆母有些生疏别扭地说了几句挽留的话,魏牧城没有停留。
陆母以为他会来求和,想要等着陆和谦回来带他走,但哪成想魏牧城像是真的只是来看看孩子,没多说一句话就离开得干脆。
二、
陆父对魏牧城的意见更大了。
陆和谦第二天早上说要回去,他还不同意。
“你回去干什么啊?他今天来了连一句话都没提到你,你回去也是热脸贴冷屁股。要我说,你要是不想过了就趁早...”
“行了您。”陆和谦一边穿衣服一边皱着眉打断他的话,“有您这样的吗?成天让你儿子离婚,离完了你就高兴了?”
“我俩吵几天架吵完就过去了,您以后别跟着瞎掺和,我今天先回去,明天再把安安接走。”
陆母问,“阿姨找好了?”
“找好了,明天早上过来。”
这几天里,陆和谦和母亲谈了不少,他最后由着母亲的思路也在想魏牧城不同意换阿姨,或许是他那天贸然让他辞职否定了他的社会价值,陆母说人都是要有尊严的,总不能轻飘飘一句话就断了人的前程。
陆和谦想母亲的话有道理,他难得进行了反思,也觉得从这个角度思考或许魏牧城是在和他闹脾气。
事情想通了,在想到魏牧城发脾气时陆和谦竟然还觉得有几分新奇,昨晚他收到魏牧城的短信,希望他们第二天早上能见一面。
陆和谦觉得不过是顺势给个台阶的事,等见了面他姿态放低一点,这事也就算过去。
临走前,陆和谦亲了一口儿子的脸蛋。
“明天让你见你爸爸。”
陆安啊啊了两声,便开始自顾自地吐泡泡。
陆和谦又转头去看父母,“今年过年我就带他过来了,你俩到时候有点准备,别总摆脸色。”
两人都没吭声,陆和谦哼着小曲推开门走了。
三、
陆和谦到家时,魏牧城就坐在沙发上。
东西都准备好了,放在柜子里,就等着谈完拿出来签字就行。
一晚上过去脑袋的昏沉眩晕感逐渐加重,魏牧城觉得应该是烧没退反而加重,他并不在乎,只想着能撑下来和陆和谦谈完就可以。
陆和谦刚进门时还有些别扭,已经到了饭点,餐桌上空空如也,没有做饭的痕迹,他自顾自地咳嗽两声,“没做饭?”
魏牧城反应了一会,低低地嗯了一声。
“那出去吃吧。”陆和谦去翻手机,他低着头看了一会选了一家餐厅这才抬头去看魏牧城,“去这家吧。”
从进门他就有些别扭地不去看魏牧城的脸,可一抬眼去瞧他才发现这个人现在瘦得厉害,消瘦的面颊此刻正泛着潮红,眼睛充血里面满是红血丝。
他的眉头皱起来,“你怎么了?”
他去探他的额头,魏牧城躲不开只能哑着嗓子说没事,但滚烫的额头哪里像没事的样子,陆和谦去拉他的胳膊要带他去医院,结果一碰他的右臂男人无法抑制的痛吟泄露出来,陆和谦心里一惊,扯开魏牧城的袖子惊觉那里已经青肿的不成样子。
“怎么回事?我就这几天不在你自己都干什么了?”
魏牧城不想在这种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更不需要陆和谦来同情他,他试图去让陆和谦稳定下来和他谈谈,但是对方已经乱了心神,他被扯开的衣服无法再掩盖身上的痕迹,大片的青紫擦伤闯入陆和谦的视线。
魏牧城听见陆和谦焦急的声音,但他的声音逐渐远了起来,魏牧城想找回些清醒去和他谈离婚的事,但在陷入黑暗的前一秒他后悔地想自己应该吃退烧药的。
他没有昏迷多久,再次醒来时已经从医院里打完了退烧针,右臂也被打上石膏,他身上大大小小的伤口让陆和谦感到焦躁不安,他发觉出魏牧城状态不对劲,强制他做完整套身体检查才带他回家休息。
陆和谦几次问他到底怎么了,魏牧城都没有开口,只是问他说,一会报告出结果你要去取吗?
见陆和谦点头,魏牧城又说,“你自己去吧,我想在家里歇一歇。”
他的烧退了,脸色就从潮红转为更加不正常的青白,刚才魏牧城晕着,陆和谦检查了他的身体,整个身上几乎没有好的皮肤,很像是摔倒后的磕伤,膝盖处结痂的地方和新伤口重复叠加看起来骇人无比,但到底是什么原因让他在频繁地摔倒。
魏牧城一直不说,陆和谦的心里忽然间冒出一股难以言喻的恐惧。
他上前去握住魏牧城毫无温度的手,声音放到了前所未有的柔度,轻声说,“你要是哪里不舒服和我说行吗?”
魏牧城垂眸让人看不清神色,他只是象征性地勾了勾嘴角。
陆和谦其实不太想让魏牧城留在家里,但他看起来太累了,在短暂的犹豫后他只能顺着魏牧城的意思来。
“那我先去医院取结果,然后我再回来接你。”
带着浓重的不安和焦虑,陆和谦开车走上去医院的路。
四、
魏牧城多吞了几片药,其实他知道多吃也没有用,它的剂量已经发挥到了最大的效用,魏牧城不应该勉强它,再怎么样,也可以维持到他回到老家。
在人潮涌动的火车站,来去匆匆的乘客大多拿着行李,面色苍白的男人身边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他孤身一人耐心地坐在椅子上等待着他的车次。
他决定回家了。
离婚协议书和车钥匙银行卡放在一起,他的所有存款都悉数放在那里,放在衣兜里的手指也空了起来,戒指被他摘下来了,他原本也想留在那又想着陆和谦见了或许嫌碍眼,扔了又觉得可惜,所以他随手给了路边的乞丐,好歹现在也能值几千块。
他原本想什么也不说,但思前想后还是留了纸条,先是讲自己的病不会遗传给安安,又简单核实了一下自己的资产,最后,他还是说了句对不起。
要是知道自己会生病,他当初就不会和他结婚,更不会生下安安。
魏牧城知道自己一直是个懦弱的人,他怕看见陆和谦嫌恶的目光更怕看见陆和谦怨恨他给安安带来百分之一的风险。
而他的不告而别还有另一个原因。
清瘦的男人慢条斯理地摘下右臂打好的石膏,扔掉绷带后让他看起来与平常人无异。
记忆里的妈妈总是伴随着腥臭的味道,没人肯管她,纵使魏牧城再努力地去清理却依旧阻止不了她逐渐溃烂的身体。腐烂的肉臭味和妈妈的哀嚎声交织,魏牧城从无措地愣在原地到面不改色去处理,日子就这样过了一天又一天。
他总是在心底恨极了那个没了踪影的男人,在这之前他始终猜想妈妈是被他拖到地上的,现在想想,或许那个清晨,她支走魏牧城要他去小溪边抓鱼后,自己挪动着身体撑着最后一点力气栽到地上给自己寻求一个解脱。
这滋味太难挨了,魏牧城现在才真正懂得妈妈的绝望。
或许妈妈在最后也在惦念着他,也舍不得他,所以魏牧城现在也要回去了。
他只拿走了两千块,是回老家后给自己安置后事的,他就埋在妈妈旁边就行,不用立碑,和最初的妈妈一样。
没想到小时候总是害怕的西边山头成为了他最后的归处。
魏牧城现在的心情很平淡,没有极端的兴奋或者是绝望,他安稳地坐在那里准备奔赴自己的死亡。
相比于客死他乡的人,魏牧城还是庆幸至少自己临了有个归属,老话常讲落叶归根,魂归故里,他至少不会成为一个野鬼在这座大城市里盲目地乱飘,他最后还有个可回的地方。
距离发车时间还有一个半小时,魏牧城也没有去看早被关掉的手机,他漫无目的盯着大屏幕看,甚至去猜测陆和谦现在有没有签完离婚协议书。
临近二十分钟,车站口开始陆陆续续地排队,魏牧城慢慢站起来跟着人群朝着车站方向走去。
就在这时,一股强大的力度拽得魏牧城一个踉跄,回过头,他看见了陆和谦满头大汗前所未有的狼狈神态。
他狰狞着脸色,朝着魏牧城大吼,“你他妈要去哪啊!?”
五、
车里,陆和谦一路都在絮絮叨叨,不是发火,而是某种后怕的滋味涌上来后无法抑制的情绪宣泄。
木偶综合症到底是个什么病?
他以前从未听过,但医生却看看他,说出的话让他震惊,“你是他爱人对吧,他之前来过两次都是一个人,也一直在排斥让家属知情,现在你知道了我得提醒你,再不做系统的治疗可就要错过最佳治疗时机了。”
陆和谦一路发懵地又开车回家,给魏牧城打了数个电话都没人接听,陆和谦锲而不舍地打了一路。
他想问他早就发现自己生病了为什么不肯告诉他,为什么要自己偷瞒着搞得满身是伤,为什么不肯接他电话。
一直回到家里,看见寂静的房间和安静摆在桌子上的东西时,他才恍然怔愣,惊觉魏牧城现在已经走了,要不是院子门口的监控拍到出租车车牌号,陆和谦绝对不能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找到他。
“生病了就去治你跑什么啊!?”陆和谦的表情难看得要命,“你给我留的都是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你心里想什么呢!?”
他胡乱说了一通,发现魏牧城早已扭过头不肯看他,陆和谦深吸两口气,他知道自己不能也不该发火,魏牧城病了,他自己心里更难受。想到这,陆和谦又平稳下语气,按捺住焦躁不安的情绪试图去安抚他。
“你别多想,医院那边我联系好了,你一个人一个病房,咱们把病治好了再去说别的,不要想些有的没的,生病就治,我又不是不管你,乱跑什么?”
他发现魏牧城右臂的绷带被拆下来了,又忍不住念叨,“绷带拆了干什么?你再碰着怎么办?”
他自顾自地说了全程,直到把魏牧城安置在病房,眼见着人换好病号服悬着的心才稍微松快了一点。
魏牧城的衣服里除了关机的手机就只有两千块现金和身份证,陆和谦不知道他就拿这点东西是要去哪,心中的异样一闪而过,陆和谦现在自己的思绪也是一团乱,无法把事情想得太全面。
魏牧城这时候才肯开口和他说话,他坐在床边抬头去看他,轻声说。
“和谦,我们谈谈好吗?”
陆和谦问,“你想说什么?”
魏牧城低头目光扫过了自己空落落的无名指,“我们谈谈离婚的事吧。我留的东西你应该看见了,现在我人在这,你还有什么要求可以尽管提,我都答应。”
陆和谦愣了许久,他上前捧住了魏牧城的脑袋,目光里满是惊疑和不解,“魏牧城你是不是发烧把脑袋烧坏了,你到底说什么呢?怎么就突然提起来要离婚的事了?”
魏牧城说,“我知道杜覃回来了,我知道你...”
“杜覃他就是个屁!!”陆和谦打断他的话,“谁告诉的你他回来的?你知道我俩见面了?我没告诉你就是怕你多想,我纯是因为我俩爸妈的面子我才见他,你不信我现在就可以...”
“我信你。”
魏牧城的手将陆和谦的手臂拉住,“等你冷静下来我们再谈这事吧。”
陆和谦想问到底是谁不冷静?
怎么就好好地突然要离婚了,怎么就生病了就要走了。
魏牧城的神情依旧是毫无波澜的模样,丝毫没有意识到自己说了多么让人慌乱的话,陆和谦以前觉得他这样挺好,他脾气大,自己发了一通火魏牧城又不计较自己也就消气了,可现在他只觉得魏牧城的这副模样刺眼,他永远是那副神态,就像在看一个无理取闹的小朋友,纵容中隐含着无奈,陆和谦觉得刺眼极了。
六、
他在那天晚上第一次见到魏牧城发病的样子,刚才还好好的人突然膝盖一软差点跪在地上,全身像是瞬间被抽光了所有力气,陆和谦搂着他吃力地把人半抱到床上,他去碰魏牧城残破的膝盖,摸摸满是青痕的腿,他试探的给他抬了抬,软绵绵的没有一点力道。
陆和谦坐在他身边失了言语。
医生很直白地告诉他这种病离不开人的照顾,陆和谦已经找好了护工来帮忙,也了解了很多注意事项,但纵使这样在第一次见到魏牧城发病时还是让他说不出话来。
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有意和魏牧城说说话,但后者什么也不肯说,唯独开口的事就是问他,“我们什么时候能谈谈离婚的事。”
他不肯谈,魏牧城就执意要走,陆和谦哪能让人离开,让护工把人强制在病房里。
他愤怒地想肯定是有人和魏牧城说了什么才导致他离婚的念头,说话的人很快被找到,当一拳头打在李望脸上时,挨打的人神情充满不可置信和委屈。
“陆和谦你是不是疯了你为了他打我?”
“谁她妈让你和他瞎说的?”
陆和谦把人压在身下挥拳揍过去。
“我说了怎么了!?”李望也生气,他躲过陆和谦的攻击大声质问,“我说杜覃回来了说错了吗?你当初不就是跟杜覃赌气么,有点事你就炸一点也不肯让,杜覃现在也回来了,你俩把话说开不就好了?”
“说你妈!”陆和谦骂他,“他跟别人搂一块的事我能往外说么?狗屁你都不知道你和魏牧城瞎说什么!”
李望愣了,他也没想到两人当初闹掰还有这层原因。
“那...”他顿了顿,“那你还真要和魏牧城过一辈子啊?”
“你玩两年也就算了,我听说他生病了,大不了你就出钱给他治呗,也没必要做到这份上啊。”
听了这话,陆和谦忽然间就泄了气,他疲惫地坐到地上,喘了几口粗气不再开口。
其实他没必要去怨李望,他这是在迁怒他。
如果不是他的态度,没人会那么看不起魏牧城。
谁也没想过他会一直和魏牧城过下去,父母不信,朋友不信,其实在最初连他自己都不信,他破罐子破摔的赌气结婚,肆无忌惮地朝着魏牧城发脾气,就是想着日子就过到哪算哪。
没人信。
魏牧城也没有信。
所以在得知自己生病,他从没想过陆和谦会愿意照顾他管他,第一反应就是去结束这段不对等的婚姻。
陆和谦怨不了别人,他应该去怪他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