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爱的尤利安:
尤利安,你好吗?
现在是一九七二年的二月十四号,情人节,我在法国街头,塞纳河畔。
算算日子,这是和你分开的第十一年。想来,倒是与我们相爱的日子齐平了。我知道你并不过情人节,你不是这样浪漫的人,我也不是。可现在我在法国,真希望你能瞧一瞧这边的年轻人,真是没样子,我的目光有时候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但我觉得,他们也并不会介意我的目光,就像我们在一起时,我从不在意别人看我们接吻,相反,我恨不得所有人都看到我和你接吻。
已经很久都没有你的消息了,世界仿佛都随你一般沉寂了。或许是我某种程度上远离了那片沼泽,尽管依旧时不时会从阴影里来上一两次暗杀。不过,说了你也许不信,你总说我只在冲动时有勇气,可现在,我好像时时刻刻都很勇敢。只要一想到你在这个世界的某个地方安静地生活着,长久地思念着,我就什么都不怕,连死也不怕。
我一直相信人是有灵魂的,死亡只会让这具肉体消逝,而灵魂不会。边防和国界线只能挡住我的肉体,却挡不住我的灵魂。有时候我会想,也许我死了,这道充满思念的灵魂会随一阵西风,毫无阻碍地去往你身边的吧。唉,我知道你又会生气了,你是不愿意我死的,因为你这个人呀,你不相信这回事,你们唯物的太过狂妄和执拗,为何就不肯低低头,让让步呢?
也得跟你说说我的近况,免得你担心。我已经老了,尤利安,我已经四十多岁了,比分开时的你都还要大上一岁了呢!我现在越来越相信,萨沙一定是给了你什么不老神药,让你四十岁都还那么年轻,老实说,我永远会记得你被一众参谋官簇拥着从司令部大楼里走出来的模样,我想上帝大概把所有恩慈都给了你,你是如此耀眼,叫我趴在车窗上都快要流口水。而我......尤利安,我的皱纹变多了,身体也不如以前健康了,塞纳河水倒映着我日渐沧桑的面容,所有人都爱的这双灰蓝色的眼眸也失去了光彩。四十岁,我怎么敢想呢?我一直都觉得,我还是那个十几岁二十多岁,揣着枪去袭击你,在地下牢房跟你犟嘴,后来不断跟你撒娇跟你吵闹的那个年轻男孩啊。如今的我,走向衰老的我,你还会像当初那样爱我吗?
报纸上已经不再刊登你的新闻了,这叫我很不愉快。可总得找点别的办法,我隐姓埋名,混进了丽兹酒店,从一个打杂的工作到现在,已经是餐厅的一名小小主管了。我负责早餐,大人物们都爱在早餐时侃侃而谈,幸运的话,每周我都能从他们嘴里听到一丁点有关你的蛛丝马迹。没人忘了你,我确信,他们只是害怕你。他们害怕你,所以不敢公开谈论你。总是窃窃私语,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这种害怕,有时是做贼心虚,有时则是发自内心的敬畏。前者,我会在他们的咖啡里加上一点点萨沙教给我的特殊药剂,叫他们拉上整整一周的肚子,而后者,我会不由自主地亲近他们,当他们不幸地处于被暗杀的状态时,我甚至会给他们一点小提点呢。
我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你的坏话,一个字都不行。夜深人静时,我就在酒店的露台上抽烟,望着东方,你所在的方向。有一天,酒店里要举办晚会,我得负责将墙上的所有照片都细细擦拭一番。很奇怪,有一张照片吸引了我的目光。照片有些年头了,但裱在玻璃框内,保存得很好。照片上是位弹钢琴的男人,微长的褐发,优雅的燕尾服,在灯光下闪闪发光,就像你一样。不过他可没有你那么冷冰冰的,他在笑,眼底盛着一汪春水。看到他,我总会想起萨沙。萨沙会弹钢琴吗?这么多年我一直忘了这回事,也许他也是会的,但他从不弹。
我时常看这张照片,没人告诉我他是谁,酒店里的人都不知道他是谁。这张照片被挂在这里,听说是出自赖伐尔公馆的某位夫人的要求。想必也是个大人物,看年份,是在战时。大概他已经不在了,这里承载的,不过只是思念罢了。的确是思念,某天下午,阳光暖洋洋地从落地窗照进来,我完成了工作,站在这张照片下,透过这张照片思念萨沙,思念你那飞舞在琴键上的双手时,有位先生走了过来。我可什么都没问,他就站在我身边,与我一同注视这张照片,自顾自地说:“这只狐狸,死了还要引人为他驻足。”
我望向他,难以掩饰惊讶,因为他说的是德语,他是德国人。他看起来五六十岁,腰挺得笔直,这是军姿,我看得出来。
“为什么?”我用德语回复。
他瞧了我一眼,惊讶倏忽而逝,柔和下神色,他笑着说:“迟早有一天,我会偷走那本《浮士德》,凭什么,就我什么都没有?”
他碧绿的眼底突然涌上泪水,含笑移开目光,继续注视这张照片,注视这张照片上的人。我没有再问,因为我注意到他极力忍耐时喉结上下滑动的模样。我知道,但凡他再说上一个字,紧随而来的一定是哭声。我有过很多这样的经历,于是选择默不作声。
“你是这里的工作人员,是吗?”良久,他问我。
“是的。”
“很好。”他露出笑容,“我叫兰斯洛特,如果以后还有人来看这张照片,你就要对他说,兰斯洛特已经先来过了。”
“还会有人来看他吗?”我问。
“如果他能战胜自己的胆小的话。”说完,他朝我眨了眨眼,转身离开了宴会厅。他走得干脆利落,不久后,他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门外的长廊上。这里,又只剩下我一个人。寂静,让我恍然如梦。
瞧,尤利安,你说我该不该从这件事里得到安慰。有人与我一同透过照片在思念,有人还不敢来思念,因为他们思念的人只剩下一张照片......而我,多幸运啊,我知道你在那边生活得很好,他们说你很健康,你只是不再发表公开的讲话,可是,我知道你从来都不爱这样的讲话。因为那都不是真话。
你只会对我说真话,说你爱我,说你永远不会忘记我。
而我,又曾忘记你分毫呢?
每当酒店里举行派对,宴会厅里就会有人弹钢琴。我很少听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更别说《六月船歌》,抱歉,尤利安,因为每次我都走开了。只要一听到表演者要弹奏柴可夫斯基,我就灰溜溜地逃开了。因为我怕我会忍不住流泪,会忍不住发疯。我对你所有的情感和思念,都被我紧紧关在最深处的心匣子里,而那曲子就是一串钥匙,我怕打开了关不上,就像潘多拉的魔盒,我怕,尤利安,我怕。
我不逃避死亡的威胁,却逃避对你汹涌的爱。前者只会伤害我的肉体,而后者则会让我的灵魂遍体鳞伤。我不敢想,如果这一生的爱都要在分离当中熬过,我不敢想......我相信上帝决计不会如此残忍,可我惶然,我无助,我从未感到如此无能为力过。无数次梦中,钻进你的怀里,贴在你的心口,融进你的血肉,这稀松平常之事,如今已成梦中妄念,尤利安啊,你教教我,你教教我,我该怎么办?
抱歉,尤利安,我又开始软弱了,可现在已经不是可以软弱跟你撒娇的年纪了,在今天也不合时宜。今天是个好日子,的确,无与伦比的好日子。此时塞纳河河畔的风吹拂着我,送来早春的花香。桥上有年轻人在接吻,今日这里处处都是爱情的气息。我的心里也盛满了爱,尽管略微有些悲伤,但到底是感觉到幸福的。这封信能寄出吗?我不知道,大概是不能的。我想,至少它不会像之前无数次在发疯时写给你的信那样迎来被撕碎的命运。我不会撕碎它,我会保存,也许等我们见面后,我还能指着这些文字,告诉你,一九七二年的情人节,莱茵买了一束玫瑰,在塞纳河畔的某家滨河咖啡厅里写下爱的寄语。
永远爱你。
你的莱茵
1972.2.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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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大家情人节快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