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实在是太烦了,白鸽是被叫醒的,他一睁眼就看见病床边围了一群白大褂,他还不清醒呢,胳膊撑着床抬起头,嘴里“豁”了一声,他感觉自己成了动物园里的猴儿,还在想自己是不是应该表演个后空翻。
叫醒白鸽的人是顾维,顾维身上也穿着白大褂,顾维一宿没睡,眼睛里都是红血丝,白鸽冷不丁往他眼睛里一望,眉头立刻就皱了。
“你眼睛怎么了?”
“没怎么,早上开始查房了,”顾维把白鸽床头摇起来,又往白鸽后腰垫了垫枕头,“今天要继续给你做其他检查,先过来问问你的情况。”
白鸽扫了一圈儿正在拿着他检查报告单互相交流的白大褂,里面有当初他挂号的那个老大夫,还有过年那天他给顾维来送饭碰到的那个男人,顾维的老师徐文柏白鸽以前见过,白鸽冲着徐主任一笑:“徐主任,麻烦您了。”
徐主任早就听顾维说了,也听顾维说了他们的关系,顾维说他是白鸽的家属,徐主任往床边站了站,问白鸽:“早上感觉怎么样?”
白鸽说:“还行,挺好的。”
徐主任让护士给白鸽量了血压体温脉搏,徐主任又问了白鸽不少问题,头疼不疼,有没有恶心想吐的感觉,有没有出现过幻觉幻听,检查他眼睛耳朵鼻子舌头,四肢活动正不正常,又问他确诊之后的这一个月里的症状。
其实这些问题,昨天晚上顾维带着白鸽检查的时候问过一遍,但是白鸽没好好回答,所以顾维来之前要徐主任再好好问一遍。
白鸽先看了眼顾维,这回都照实说了,他的味觉不好有段时间了,耳朵里总是有噪音,还出现过几次幻听,头疼的频率在变高,四肢活动还算正常,但是最近这几天眼前发黑,摔过两次。
徐主任又问:“幻听,都会出现一些什么样的幻听?”
白鸽抿了下唇才说:“幻听有人在叫我。”
“谁在叫你?”
“就是……”白鸽挠挠头,语速很快,“幻听家里人在叫我,叫我起床叫我吃饭什么的,也没什么特别的,还有就是嗡嗡嗡的声音,跟蜜蜂似的,还有过一次,感觉有很多人在我耳朵里吵架,很吵。”
顾维一直在旁边听着,白鸽那句家里人,如果是别人,白鸽用不着这么支支吾吾的,他知道白鸽说的家里人是他。
白鸽幻听他叫他起床,叫他吃饭,但是这两件事,他平时很少很少做。
顾维光是想想那个画面,就觉得喉咙里跟被水泥封住了一样,堵得他透不过来气。
顾维没法不去想,平时都不怎么生病不怎么吃药的白鸽,知道自己可能会死,他得有多害怕?
他一个人来医院检查,自己拿到检查单,会先上网搜一遍,网上会跳出多少可怕的答案,然后他会反复跟医生确认结果,确实是可怕的答案。
出了医院大楼,白鸽还会掏出烟盒,可是不管抽多少烟,他的手还是会发抖。
白鸽一个人拎着检查单回家,家里没人,空荡荡的,他想吃口热饭喝口热水也没有。
白鸽给他打过电话,那时候白鸽肯定有想过跟他说自己要死了,但是他不耐烦,不等白鸽说完话就挂了电话。
后来,白鸽就不想告诉他了。
白鸽说自己味觉不好了,顾维跟白鸽生活了这么多年,知道他平时爱吃也爱喝,酒是戒了,最喜欢的那几家餐厅经常去,他们公司聚餐也一直都是那几家固定的餐厅,要是平时没时间去,就会自己点外送。
可是白鸽舌头尝不出味道来了,白鸽吃每一口饭的时候,肯定会努力回忆以前吃那道菜是什么味道,咸的香的鲜的或者是酸的辣的,他会用舌头努力咂摸味儿,最后确定实在咂摸不出来才会强迫自己咽下去。
再后来,白鸽吃饭干脆就大口大口往从嘴里扒,随便嚼几下就吞进胃里,反正已经吃不出味儿来了,也没必要多嚼,只要把胃填满就行。
可是脑瘤还在折磨他,他可能刚放下筷子就会恶心想吐,刚吞进胃里的东西转头就吐个干干净净,吐到眼前发黑,眼泪直流。
那时候的白鸽,得多难受?
顾维又猛地想起来,有一天早上让白鸽用嘴的时候吐了,他还以为白鸽是恶心他,是不是那时候就已经出现症状了?
再想想白鸽检查的时间,就在那天之后。
如果他当时,能转身问一句,哪怕是看白鸽一眼……
还有,白鸽说他头总疼,头疼起来的时候会不会疼到发晕,疼到手脚发软站不住,满头满身汗,自己一个人蜷在被子里发抖,疼到用手砸自己的头,疼到哭,吃止痛药也不好使。
可能头不疼的时候白鸽还幻想过,老天开恩,让他突然好了,但是等到头又开始疼的时候,那些幻想跟自己以为的奇迹又猛地给他一棒子,老天没开恩,他还是会死。
1
白鸽那时候,得多绝望?
白鸽的幻听,应该不只是幻听他叫他起床吃饭,他以前对白鸽说过那么多伤人的话,白鸽幻听的时候会不会再想起来?
姥姥在的时候,白鸽还能在姥姥面前撒娇,跟姥姥说说话,可是姥姥也不在了,最后一个可以把他抱在怀里,摸摸他头发,问问我们小鸽子过得好不好的人都没有了。
姥姥没了之后的那几天,白鸽是不是想过,就这么直接跟姥姥一起走吧。
姥姥没了,也把一半的白鸽带走了。
白鸽还剩下一半,那一半的白鸽挂念的人全都是他,白鸽希望他的瘾能好,希望他以后能找个好人,别恨,好好过日子。
白鸽说后悔那年夏天招惹他,白鸽哭着跟他道歉,哭着说“顾维你去找别人吧”。
他把白鸽一个人丢在浴室里了,白鸽那一晚上是怎么过来的?
白鸽还给自己买了墓地,他挑选墓地的时候会想,离姥姥近一点,那样的话到了地底下,姥姥还能抱抱他。
医生跟白鸽说还有半年,白鸽可能连最后的半年都不想要了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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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鸽又做了一上午检查,哪也去不了,烟也不给抽,手背上还扎着滞留针,特别碍事儿,虽然心里知道软针不会鼓,但是他从来没扎过这玩意儿,扎针的那只手干什么都不敢太用力,一直端着。
不检查的时候还要挂吊水,厕所一会儿就要跑一趟,烦得他一直挠头搓脖子。
顾维刚跟几个专家把白鸽的所有检查结果讨论完,一进病房白鸽就冲他讨好一笑:“顾医生,我能不能先出院啊,等做手术的时候我再来?医院里太闷了,难受死我了。”
顾维天天听病人喊他顾医生,但是白鸽从来没喊过,一下子把他喊愣了,反应过来白鸽现在也是他的病人的,缓了缓才说:“不行,等做完手术,好了之后就能出院了。”
白鸽看没戏,直挺挺躺回床上发呆,顾维给他倒了杯水,白鸽撒尿次数太频繁,不想喝水,说了句“我不喝”。
“对了,”白鸽突然想起乖乖,猛地又坐起来,“昨天晚上赵光霁是来拿猫的,我养不了了,准备给乖乖找个好人家。”
“我养,”顾维看白鸽不喝水,又给他拿了根香蕉,“不用送人,我养着。”
白鸽接了香蕉,三两口塞嘴里往下吞,顾维让他慢点儿吃。
白鸽吞了才说:“别了,你怕猫,就别勉强自己了。”
顾维早就想好了,还是坚持:“这段时间我会在医院陪护,没法照顾乖乖,一会儿我先把乖乖送到我爸妈那头去,后面等你做完手术,病好了回家我们继续养,不用送别人。”
中午顾维从食堂买了饭,跟白鸽一起吃的,吃完他要白鸽午睡,他自己开车先去了趟白鸽这几天住的公寓,把乖乖跟乖乖的东西打包好,送到他爸妈那里去了。
姚秋文听说白鸽的病,急得她立马就要去医院,顾维让她煲点汤,姚秋文又空着手折回来了:“对对,医院里的饭菜没有家里的好吃,我做点菜,再弄个汤,晚上送过去。”
姚秋文撸起袖子,一直在嘀咕:“怎么会生病呢,过年的时候不还好好的吗?什么时候检查出来的?”
“年前就查出来了。”顾维说。
“年前你怎么不跟我说?”姚秋文哎呀了好几声,她急坏了,“过年那天,你爸还拉着他喝了那么多酒。”
顾良平也接了话,很懊恼:“早知道就不拉着他喝酒了。”
顾维嘴唇动了动,但什么都没说出来。
顾维送下乖乖,又回了他跟白鸽一直住的那套房子。
白鸽虽然搬走了,但是他的大多数东西都留在家里,顾维收拾好白鸽换洗的衣服跟日用品,又去找白鸽的手机充电器,卧室里的那个白鸽拿到公寓里去了,刚刚顾维只带了猫,没拿充电器。
顾维又去书房里找备用的,刚找出充电器,一抬头瞅见了桌子上的快递。
快递是白鸽的,顾维拿起来拆了,想看看里面的东西是不是白鸽着急用的东西,如果着急,他就一起带去医院。
顾维一打开里面的盒子,就看见了铺在眼底的照片。
黑框蓝底,是白鸽的半身放大照。
顾维参加过白鸽姥姥的葬礼,当时白鸽手里捧着的姥姥的遗照就是这样的照片,黑框蓝底半身放大照,照片框上面还系着黑色花带。
顾维一眼就认出来了,这是白鸽的遗照。
白鸽自己去拍了遗照,是静止的没有温度还笼着死亡气息的照片,照片里的白鸽在笑,好像透过镜头在看他,跟他说:“顾维,我就要死了,我以后不缠着你了,你能解脱了。”
顾维看着白鸽的照片,身体里的血一下子开始倒涌,他慢慢抬起手,摸了摸照片里的白鸽,指尖刚碰到白鸽的眼睛,立刻就被没有丝毫温度甚至发冷的触感给吓到了,顾维把照片倒扣在桌子上,手指摁着相框背面,摁得指腹都发白了。
白鸽是什么时候拍的遗照,拍这张照片的时候他在想什么。
他在计算自己还有多少时间,他在想自己什么时候会死,他可能还会想,他的葬礼上,谁会愿意捧着他的遗照,送他走那段去黄泉的路。
他平时对白鸽那么冷漠,可能那时候白鸽还在担心,或许顾维都不愿意送他最后一程吧。
白鸽这段时间,一直都是一个人,慌慌张张在等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