姥姥还是有些糊涂,问白鸽的问题都是现在时跟过去时穿插着来的,一会儿以为白鸽还是十几岁的小孩儿,问他在学校里考了多少分,在食堂吃得饱不饱,宿舍里冷不冷,跟同学相处得好不好。
一会儿她又想起来白鸽今年已经三十岁了,问白鸽工作累不累,找对象了没有,结婚了没有。
每次白鸽来看姥姥,姥姥都会问一遍,白鸽都回答八百遍了,但白鸽还是耐心跟姥姥说话。
学校里的那些问题,白鸽为了让姥姥高兴,张嘴就诌,说自己考了从来没考过的100分,在学校食堂吃得很饱,宿舍里很暖和,跟同学相处得也很融洽。
等姥姥想起来他的实际年龄问他有没有对象时,白鸽开始提已经跟姥姥说了八百遍的顾维。
说起顾维,白鸽整个人又不一样了,腰直了,下巴抬着,上嘴皮跟下嘴皮乒乒乓乓撞在一起不停不歇。
他跟姥姥说他对象叫顾维,今天早上还给他煮了小米粥。
老太太听着顾维这个名字很熟悉,两手叠在一起杵着拐杖,偏着头回忆了老半天,终于想起顾维是谁了。
“鸽子,我想起来了,是不是你哥哥白奇的那个同学,叫顾维是吧?”
提到他那个同父异母的哥哥白奇,白鸽脸色变了变,眼皮一压敛走情绪说:“对,就是他同学,顾维他家原来住在街口别墅那片,我们以前是一个学校的,顾维还来过咱家,这个您还记得吗?”
姥姥想起了什么,脸色有些严肃:“记得记得,有一次他送你回来,你校服上都是血,哎呦,吓死姥姥了,以后骑车一定要小心一点,不要再摔倒了。”
“好啊姥姥,”白鸽乖乖应着,“以后我骑车会小心的。”
那次白鸽校服上的血不是骑自行车摔的,那是他打架打的,那时候他都高中了,不再跟小豆丁的时候一样只有挨打的份儿,他个子高了,身体壮了,打架经验也足足的。
他一对四,没吃亏,算是跟人打了个平手,但也没少受罪,身上糊了一层血,有他的也有别人的,蓝白校服上的白条都被染红了。
小时候白鸽被人打了,都会努力护着头跟脖子,不会让自己露在衣服外面的地方有伤,他不想让姥姥看见,衣服上如果蹭上土泥什么的,回家就说是跟同学踢足球的时候不小心蹭到的,就这样糊弄了好几年。
高中那次到底因为什么打架,白鸽已经不记得了,他住学校宿舍,一周只放假一天半,周六中午放学后抄近路回家,被几个人堵在小胡同里。
对方人多,下手也狠,最后他们身上都见了血,白鸽脸上也挂了伤,想捂也捂不住,但他也不敢跟姥姥说实话,怕她担心,回家后说是自己骑自行车摔的。
那次白鸽不是自己回家的,他是拉着顾维一起回去的。
白鸽在很小的时候就见过顾维,但每次见顾维,都不是什么好时候。
顾维见过白鸽更狼狈,是泥是狗是老鼠的模样,所以当看见浑身是血举着板儿砖,红着眼眶瞅准机会要拍人的白鸽,并不觉得惊讶。
顾维跟白鸽同父异母的哥哥白奇是邻居,白鸽去找他爸要钱的时候,见过几次。
看见好友的弟弟浑身是血被人群殴,顾维做不到装作什么都看不见大摇大摆走过去,最后还是出手帮了白鸽,那四个人很快跑了。
16岁的白鸽,一身反骨倔劲儿,自尊心早都被磨成渣儿了,但每次见到顾维,那些早就碎成渣儿的自尊心会迅速凝结成块,猛地钻透白鸽身上各种厚厚的皮壳,占据到最上风。
那时候的白鸽心里只有一个想法,他不想在顾维面前那么狼狈那么丢脸,赶紧背过身去,用袖子蹭了蹭脸上的血,结果越蹭越多,越蹭越狼狈。
等白鸽努力把自己捯饬明白转过身来,发现顾维脸色很不好,洁癖的人白球鞋脏了,因为拉架,手指上也沾了血。
因为那几个黑泥点子跟血点子,顾维双脚定在原地,眼睛一直在手指上还有鞋上来回看,眉头越拧越深,白鸽甚至能听出他呼吸里的不畅快,感觉他下一秒就要暴走。
白鸽其实偷偷关注顾维很久了,知道顾维的洁癖很严重,赶紧掏口袋,但是上衣口袋跟裤子口袋都翻遍了,也没找到一包干净的纸巾。
他一着急,直接把校服拉链拉开,走到顾维身边,拽着校服里面的白t恤衣角,扯到顾维眼前:“要不……你在我衣服上蹭蹭吧,我校服虽然脏了,但是里面的t恤是干净的。”
顾维的注意力终于转移到白鸽身上,看看白鸽带血的脸,再看看他手上抓着的白t恤,白鸽带血的手指已经把白t恤衣角抓出了带褶的血手印。
衣角撩起来了,底下露了一截儿很窄又很有力量的腰线,白鸽腰上也沾了血,看起来特别地刺眼。
“不用了。”顾维说完,快步朝着胡同那头走,那边有家便利店,他想去买包纸巾。
白鸽跑着跟上去,要主动付钱,但他兜里空空的,才想起来自己打架的时候书包掉在胡同里了,他边往回跑边喊,让顾维等他一下,他回去拿下书包就回来给他付钱。
顾维没等白鸽,等白鸽拎着书包跑回去,顾维已经走出去很远了,边走边用纸巾擦手,但他把一整包纸巾都擦完了,还是觉得不干净,指甲缝里还有一点血迹,嘴唇抿得紧紧的往下压着。
白鸽浑身是血,没靠顾维太近,一直离顾维一米多远。
看顾维纸巾都用完了,还不高兴,白鸽伸手,往前指了指:“顾维,我家就在前面一百米,拐角那栋房子就是我姥姥家,你回家也顺路,正好去我家里洗洗手吧。”
顾维扭过头,终于出了个声:“你怎么知道我回家顺路的?”
白鸽被问住了,他曾经在楼上偷偷看过顾维不少次,那时候他还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喜欢看顾维,不懂为什么在顾维面前自己的自尊心会重新冒出来让他脸红脑胀呼吸发热那么不自在。
他挠了挠头,支支吾吾说:“我的房间窗户正对着马路,我经常看你从我家门口路过。”
顾维没在意他说了什么,继续大步往前走。
白鸽14岁之前长得不快,14岁才开始拔高冒个头儿,虽然那两年窜得快,也还是比褪了青涩姿态的顾维矮了大半个头。
顾维腿长,走路也快,白鸽一路小跑着才跟得上。
姥姥家院门开着,顾维走过去时眼睛都没斜一下,也没有要拐弯进门洗手的意思,白鸽在t恤上蹭了蹭手上的血,也不知道自己那时候哪里来的勇气,一把拉住顾维的手腕,拽着他拐了弯。
顾维还没反应过来,已经被白鸽拽进了院子里。
姥姥正在院子里洗衣服呢,看见白鸽浑身血进门,吓得脚边的水盆都踢翻了,跑过来拉着他问他怎么了,扒拉白鸽衣服看他身上的伤,白鸽扯谎说是骑自行车上坡的时候不小心摔倒了。
姥姥拉着白鸽就要去医院,白鸽拉住姥姥说不用去医院,就是校服上的血看着吓人,其实就擦破点皮儿。
“你这叫擦破点皮儿?”姥姥轻轻在白鸽胳膊上拍了一巴掌。
“姥姥我真没事儿,”白鸽很快转移了话题,主动给姥姥介绍,“这是我朋友,顾维。”
姥姥注意力都在白鸽身上,这才看看顾维:“这孩子长得真俊,鸽子还是头一回带朋友回家呢,一会儿我做饭,晚上留下来一起吃。”
姥姥说完,转身回屋拿药箱去了。
“不用了,谢谢您。”顾维声音不大。
白鸽侧了下头,观察顾维的反应,发现他腮帮子一鼓一鼓的,看样是在咬牙忍着呢,垂在身侧的拳头还死死攥着。
白鸽赶紧把顾维拉到院子里的洗手池旁边,自己先洗了洗手,又回屋给顾维拿了块新的没拆封的香皂。
“新的,还没人用过,你洗洗。”
顾维伸手接的时候,避开白鸽的手指,捏着香皂盒干净的那个小角,先在水流下冲了冲盒才打开包装。
顾维洗了半天手跟手腕,打了三遍香皂才彻底痛快,眉心绞得没那么深了。
姥姥拿出药箱,找出酒精给白鸽擦身上的血,一边给白鸽伤口消毒一边叨叨他,让他下次骑车一定要小心点儿。
顾维洗完手,往白鸽脸上瞥了眼,白鸽努力给顾维使眼色,让他千万别说漏了。
顾维根本不在意他到底是说谎还是怎样,转身就要走,姥姥叫住他,让他留下来吃饭。
顾维回了下头,努力对着姥姥微笑了一下,虽然看起来有些僵,但那是他能做出来的最大的微笑反应了。
“谢谢您,饭我就不吃了,我先走了。”
“这就走啊,”白鸽站起来,“吃点饭再走呗?”
顾维看一眼白鸽,太阳穴又是一跳:“不用了。”
白鸽跟着顾维往外走了两步,他两个眼皮都是肿的,眨眼的时候很沉很重,两手扒着大门框抻着脖子看不见顾维人了,才恋恋不舍地收回视线。
手臂还有一处伤口没处理,姥姥拿着蘸了酒精的棉签,一下摁了上去。
白鸽疼得嘴角抽了抽,刚刚姥姥给他消毒的时候,他竟然什么感觉都没有。
脑子里突然冒出一个想法——
顾维竟然还有止痛作用,奇了。
那次的事儿都过去十几年了,白鸽每次回忆起来,一次又一次给那段记忆加上一层厚厚的滤镜,到最后他都分不清当初的细节到底是什么了。
他明明记得那天天气很好,胡同顶上那一线蓝天高高的,就连青黑塌陷的墙皮看着都没那么烂了,墙根儿底下那一块块墨绿苔藓的阴湿味儿都轻了不少,阳光在云层后面,漏了几缕光丝,都铺在顾维脸上了,顾维睫毛又密又长。
那之后就是一次比一次更虚幻的记忆,白鸽甚至以为顾维在离开姥姥家的时候,跟他说了声再见。
姥姥糊涂之后,有一次想起来了,主动跟白鸽提起那件事。
在姥姥的记忆里,那天天不好,早上刚下了一场暴雨,家门口的地面湿漉漉的,那条街的下水道还堵了,不停往上反着发酸的臭水。
白鸽回家的时候浑身是血,鞋底也都是泥,姥姥还笑着打趣说,顾维比他干净多了,两个人一对比,一个像干干净净的天上仙儿,另一个就是血泥猴儿,跟个小鬼儿似的。
后来白鸽自己都分不清哪个才是现实,也不知道他跟姥姥两个人到底是哪个糊涂了。
白鸽曾经问过秀儿,秀儿说,是他给自己编织了一个带着滤镜的救赎小故事,实际上只不过是顾维路过,但凡有点良心的人,都看不过四打一,而且被打的那一个还是认识的人,所以顾维才没走。
至于那天的天气是阴是晴,天空颜色是蓝是灰,空气里的苔藓味道如何如何,都是白鸽自己的心理作用,是他的大脑主动臆想出来的,给一个不经意的小故事加深了好用来回忆的美好背景而已。
白鸽不知道背景到底是什么,他只知道,那次之后他再想起顾维,骨头里会生出一阵难捱又深的痒劲儿,他想挠都找不到地方。
白鸽有时候会想,如果顾维有预知未来的能力,知道自己半辈子会被他这样的人缠上,会不会很后悔当初伸手帮过他,给自己无端惹了个小鬼回来,牛皮糖一样,黏糊糊的一沾上就再也甩不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