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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珅婚约一事,还要从裴谦去世之后说起。那日天阴气寒,叶珅想起正是裴谦百日祭,打算前去住处祭拜,顺道拜访其家眷。
裴家祖上曾在瑜朝为官,为避及当时朝廷党争,解官后迁至洛殷定居。至裴谦父亲一辈家道已落,只靠着教书为生。待裴谦入仕洛殷小朝廷,家中才又有了起色。
裴谦发妻早些年病逝之后,未再续弦,膝下也无子嗣,家中便只剩一弟一妹。其妹裴筠与他同母而生,弟弟裴煦则是庶母所出。裴谦一死,家主便顺势落到裴煦头上,身后事也由裴煦一手操办。
叶珅走到裴宅,发现前不久来时宅院前的陈朽木门已然换了新。
裴家守门的家丁认识叶珅,报过信后便领她到灵堂。
她见那供桌上果品腐坏,似乎许久未曾换过。心里头原是有些不满。转念想起裴谦为官清廉,许是家中清贫节俭的缘故,家人才会怠慢了礼节。
堂中只有裴家兄妹以及负责招呼的两个下人。
裴煦手里握着串檀木珠,看到叶珅,半佝起腰迎上前,作揖道:“有劳叶大人惦念亡兄,常来缅怀,裴某感激不尽。兄长得友如此,实乃幸事。”说话时眼里已隐隐有了泪光。
裴煦样貌与裴谦有几分相似,只是身型比不得裴谦挺拔。这时见他说话时声音形貌,叶珅不禁想起裴谦生前模样,心中陡然生出些悲痛与惋惜。
叶珅稍宽慰了他几句,因担心裴谦死后家中用度困难,顺带问起他家中近况。
裴煦道:“大理寺拨了些抚恤,这些时勉强能够度日。好在前不久,小弟又得了个县衙门文吏的差事,等过了元辰节便要去赴任了。”
听说他家中尚且如意,叶珅才放下心来。转眼再看看旁边的裴小姐,始终静静站在一旁,未曾启腔说话。
快要入冬时节,那裴小姐也不知冷是不冷,还是一身素白的短衫襦裙,衬得人也冰冷起来。她鼻尖微微发红,眼下泛着乌青,整个人憔悴得很。看见有人来了,目光依旧愣怔无神,像被夺了魂儿似的。
叶珅尚且记得,初见这裴家小姐时,对方听着裴谦与她谈论古今,眼中神采奕奕。那裴筠的口鼻都生得小巧秀气,眉眼却是格外英气。看她这时眸中已全然没了当日鲜活,叶珅不由心中叹惋。
半晌,仆人取了香来,供叶珅祭拜。
叶珅祭拜过后正要告别,却听见耳边一阵呜呜咽咽的哭泣声,抬头见那裴小姐已是泪眼婆娑,正在低头拭泪。
叶珅以为她见有故人祭拜,不免念起亡兄,心生哀戚,遂宽慰道:“裴小姐还请节哀,若裴大人泉下有知,必希望生者能康安长乐。”
裴筠的眼泪竟一发不可收拾,连珠似的往下掉。她哽咽着说道:“‘康安长乐’只怕是盼不到了,不久我就要去地下寻哥哥了。”
叶珅一听这话,不由心慌,深怕她想不开做出傻事,忙劝道:“这是说得甚么话,裴小姐万不可做这般念想。”
一旁的裴煦脸上已是乌云密布,粗黑的眉毛几乎要皱出个不像样的“人”字来。他示意丫鬟将裴筠扶下去休息,裴筠却定着脚步不肯走。她挣开丫鬟的手,看向裴煦:“二哥,我就是死了,也是不会嫁的。如今兄长身去不过百日,你便急着将我嫁出去。究竟安得甚么心!”
裴煦没料到裴筠会在外人面前把家事捅落出去,丝毫不顾及家里的颜面。急得忙朝丫鬟喝道:“小姐积郁成疾,乱了心智,还不把小姐送下去,请大夫来瞧!”转身又对端起尴尬的笑脸,对叶珅讪讪说道:“家教不善,让叶公子见笑了。我家今日这状况实在难堪,就不多留公子,还望海涵。”
叶珅自是识趣,正提足要走,却听身后裴小姐又启声大喊:“叶公子,我兄长生前当你是至交好友,你之前说过的话还算不算数?”
叶珅蓦地停下脚步,转过头,迟疑地望向裴筠。心道:“裴大人生前我与他也说不过许多事,上至官场公务,下至诗书茗茶,也不知这裴小姐口中指的哪一件?”
她在脑子里将诸事捋了一遍,仍不着头绪,只好说:“虽不明白小姐说的是哪件事,若是我亲口同裴大人说的,自然算数。”
裴筠也不忌讳也外人在旁,言道:“我大哥生前最是看不惯的事情有三,一是官员结党营私,二是士族子弟仗势行恶,再是官府衙门处事不公。叶公子,你说是不是?”
叶珅点点头道:“裴小姐所言不差。裴大人为人刚正廉洁,最恨贪官污吏,奸佞小人。”
裴筠目光灼然愤懑:“而今家里却逼我嫁给这样的人。那徐承恩不学无术,整日流青 | 楼乐坊,携妓寻欢。他仗着家中关系,讨了一官半职,干的也是以权敛财的勾当。若大哥还在,是决计不会让我嫁给这样的人!”
叶珅这下子总算明白了裴筠的意图。可她一个外人,对于别家的婚嫁之事不好过多评断。一时歇了声,不知如何应对。
话说裴家刚料理完裴谦的丧事,裴煦又迫不及待地盘算起裴小姐的婚事来。只想将裴筠嫁到个好夫家,也好为自己在官场上寻个靠山。为了此事,不惜花了重金托媒婆牵线搭桥。
可洛殷城中但凡有些门路的士绅都晓得,裴谦生前与贾家曾有过节。一听是裴家的小姐,皆退避三舍,唯恐沾上半点关系。
如此等了大半个月都没一个能相中的。可巧监察御史徐大人府上公子徐承恩正要纳妾,看了裴小姐小像,对裴小姐甚是中意。便让那牵线的媒人去裴家回信,待安排他与裴小姐见过一面,若无异议即可将这婚事定下来。
这裴家一听对方家世背景,哪里等得及,直恨不能立马将裴筠送上门去,爽快应承下来。
徐家又是贾太尉的亲戚,这姻亲一结,裴谦与贾家的恩怨自然也无人敢提,他裴煦更是在洛殷城里寻到了一座大靠山。
本以为好事将近,岂料裴小姐听说婚事已定,万万不肯从命,一直哭闹着不愿与徐公子见面。还撂出狠话,若非逼着她见面,也绝会闹得双方下不了台面。
裴煦担心婚事不成,万一自家妹子真做出什么出格的事,得罪了人徐家才是不好。可又不愿意放过这好妹夫,只好推说裴筠近日身子不适,待修养些时候再见不迟。
裴筠痴痴望着她,说道:“叶大人就没有话要说?”
裴煦碍于叶珅在旁,迟迟不能发作。此时已经忍无可忍,手中捏着檀木珠串格格作响,“你休要再放肆,当真是要将家里的脸面丢光才肯罢休!”
“二哥,今日小妹便将话说明白。先不论这徐承恩人品如何,我已心有所属,早是非君不嫁,断是不会嫁给他的。若二哥执意逼我,我也怕日后在泉下没有颜面去面对亡兄,不如早些去了还落得干净!”说罢惨然一笑,又深深看了叶珅一眼:“等我死了,你便也将这事忘了,莫再放在心上。”
叶珅与这裴家小姐见面不过三次,说过的话算上今日也不超过十句。一次是裴大人在世时,她于府上作客;一次是裴谦头七,她前来吊唁,眼下就是第三次。实在想不通这裴小姐一再向她示意,究竟有何用心。
不等她想清前因后果,就见裴筠突然冲向旁边的柱子。
人命关天,叶珅未及细思已飞身过去,挡在那柱子前,裴筠便顺势撞进她的怀里。
叶珅回过神,不禁一惊,连忙含起胸,往后缩了缩。
低头时,只见裴筠楚楚可怜地望着她,眼中尽是无助。
叶珅怔忡道:“你这是何苦...”
裴筠美眸含泪,哀声说道:“昔日兄长提起你我之事,你是如何许诺的,可还记得?”
叶珅脑袋里轰隆一声,似有什么东西炸开,直炸得她满脑子浑浑噩噩。
她哪里曾许诺过这裴小姐什么话。
她猛地松开裴筠,往后退了又退,直到后背贴着冰凉坚硬的柱子。寒意顺着脊梁骨钻醒了脑袋,才停下脚步。
这裴小姐分明是在以死相逼。逼的不是别人,正是她叶珅。
“你若不记得,就让我死了罢,还救我做甚么?”女子的眼泪这时候显得卑微又廉价,像坊市上兜售的假珍珠,可乍看也像真的。
“我记得……”叶珅嘴唇动了动,从嗓子里挤出迎合的话。
经过这番搅合,裴煦也忘了家主该有的体面,气得扯断了檀木串子,木珠子碌碌滚了一地。
“我与筠儿的事,裴大人也是知道的。只是尚未来得及说亲,就出了这样的事……我实在是……”叶珅低头提起袖子擦了擦没有眼泪的眼角。她横着心改口唤了“筠儿”。一出口,耳根不觉有些发烫。
裴煦气得直瞪眼,也顾不上礼貌谦卑,愤声说道:“既然如此怎么不早些说,眼下我已叫人回了那徐家公子,岂能轻易作悔!”
“裴大人才走不久,想来家人都在伤痛中,本打算过了这档口,等日后再提也不迟。哪里想得到会横出一个徐家……”叶珅一面掂量说辞,一面偷偷瞥向裴筠。
裴筠多半时候只在啜泣,时不时点头附和。
叶玄芝如今高升吏部尚书,裴煦心知自己两头都得罪不得,顿时急得脑壳发疼。
不等裴煦发话,裴筠兀自拽紧叶珅的袖子,泣道:“叶公子,你若心里还有我,便带我走罢。我留着迟早是要被逼死的。”
裴煦见自家妹妹上赶着往人身上贴,怒从心来,指着裴筠斥道:“你身为女子不懂自重,自毁清白,还说出这般不知廉耻的话来!”
“二哥你为攀附徐家,硬将我许给他人时,可有想过清白廉耻!”裴筠双眼通红,哑着嗓子斥道:“徐家和贾家是什么关系你难道不晓得吗?大哥死得不明不白,你不去追究真相如何,竟要与那帮歹人结亲,究竟是谁不知廉耻二字!”
叶珅方才陷入慌张中,没深思其中关系,这时经裴筠一语点醒,当即明悟:徐家无缘无故要与裴家结亲,难保不是贾家为掩人耳目出的主意,只为避免裴家日后追究。
裴煦喝道:“你给我闭嘴,休得再胡说!兄长之死衙门已定案,哪容得你信口雌黄!”说着气急败坏地要将裴筠一把拉扯过来。却见叶珅上前一步,将裴筠护在身后,平静地说道:“筠儿既与我有婚约在先,还望裴兄能与徐公子解释清楚,两人并未谋面,就此作罢也算两不耽误。若裴兄觉得为难,刚好徐家与家父也有些交际,不如让我出面去说清楚,对方定能明白道理。”
她目光坚毅,言辞凿凿。裴煦虽高出她半截,气势竟半点不占上风,只紧盯着她,半天说不出话来。
叶珅又道:“筠儿近日清减不少,想来这些天有什么病痛,裴兄也无暇顾及。她既早晚要嫁给我,不如暂接到家里住些时日,也好请人好生照料。我择日便上门说亲,将此事定下。”说着便牵起裴筠的手,往外走去。
眼下裴筠不留余地地将事情捅穿,只怕已做好了鱼死网破的打算。倘若还将她留在此处,难免之后不会抵死相拼。如此想来,叶珅便顾不上其他,唯有先助裴筠摆脱这困境,之后再做打算。
裴煦自知惹不起叶家,眼看是拦不住人了,直气得捶胸顿足。回顾四下,两个下人不知躲在哪里去了,灵堂里落得寂寥冷清,只剩他一人。
他回头看了眼裴谦的牌位,那一方木牌端端正正立在中央,看得他不禁生出一股寒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