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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看着曲红绡走远,卧雪心里称怪,却懒得细究,径自进了屋里。只见卫璃攸正对着铜镜似在整理妆容,见是卧雪进来,竟有些慌张地将帕子收起,把脸转向一边。
卧雪寻思这主子下人一个个都像做了亏心事似的,也不知慌张什么。可她到底不便多舌,将晚膳放下正打算退下,又听卫璃攸忽然说道:“你方才出去时可碰见红绡了?”
卧雪不明所以地点点头。这分明是明知故问,她俩一进一出,自然是撞了个正着。
卫璃攸拿起勺子在碗里搅来搅去,迟迟不吃,过了片刻问道:“那红绡...看起来还好罢?”
卧雪想了想,说道:“只是行色看上去有些匆促。”
“如此甚好。”卫璃攸听卧雪如此作答,心想对方定是没察觉什么,暗自松了口气,却不小心嘀咕出声来。
话刚漏出到嘴边,她自知失言,连忙抬头去打量卧雪神色,见对方似乎仍无所觉,又故作泰然地说道:“适才我对她说了几句重话,怕她心里难受,所以才问问。”
卧雪道:“您是主子,即便说了几句重话也属情理之中,无须介怀。倒是红绡,若晓得您会为此耿耿于怀,怕是会有些过意不去的。”
卫璃攸不禁笑道:“你别瞧她平时安安静静,似乎是个没脾气的,实际上可不是好惹的。若真惹恼她,说不定还会与我置气个一两天呢。”
卧雪原想说‘那也是郡主惯着她’,但瞧见卫璃攸笑容满面,说话时眼里似要淌出蜜来,便颇明事理地把后话兜住。
自卫璃攸在雪地里跪过一遭大病一场后,对曲红绡的态度又变得有些古怪。较之前疏远,眼下却对她看重得很,几乎不离身侧。
似乎郡主生辰那日红绡与百里将军之间甚么都未发生过。有人说,郡主或许是大病之下烧坏的脑袋,将那事忘诸脑后。亦有人说,郡主大病一场,百里公子为了避嫌从未来探望过,甚至都没叫人稍个口信过来问候两句。郡主大抵是心冷了,便将之前的事情看淡了些。倒是曲红绡衣带不解地在旁边照顾,可谓尽心尽力了。郡主冰雪聪明,也不难想明白,未来即便红绡做了百里将军妾室,怎么说也是她的人,心总是向着她的,伴在身边也算有个帮衬辅佐的人。
至于实情如何,做下人的到底不敢妄自揣着。郡主既不介意,旁人便不再多说些甚么,只装作毫不知情。
卫璃攸这时才有心思用膳,她低头瞧了眼碗里的梅花羹,红梅白羹相衬,颇有几分意趣,便问道:“这梅花是从哪儿来的?”
卧雪道:“从冬园摘的。”
卫璃攸忽又想起自己还有半幅梅花图没画完,说道:“往年府里这个时候冬园总是热闹得很,如今梅花快要开尽了,可惜今年没法再去瞧上一眼。”她本想去冬园一边赏梅一边作画,无奈种种变故,自己又大病一场,恐怕这个愿望今年是完成不了了。
卧雪回道:“自中秋之后,府里出了不少事,各院的主子们也没什么兴致赏梅了,故今年冬园少有人去,比往年冷清了不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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说起冬园,崟王府每年都会在冬园举办赏梅宴,因今年情况特殊,便耽搁下来了。
往年赏梅宴是由世子全权操办,今年到了这时候,卫昶突然落了闲,心中不由有些寂寥。一日突发奇想,便带上三五仆从一同去往冬园看梅花。
往园子里走了几步,忽闻不远处传来阵阵琴声。卫昶感到有些诧异,待仔细听来,又觉得这琴音婉转凄楚,颇为耳熟。当即对身后的婢女们道:“你们先回去罢,我自己转转便好。”便将婢女们尽数遣走,只留了贴身侍卫庄淙一人在原地等候。
卫昶兀自循着琴声往里走,不知不觉走到一假山石洞前。这时琴音戛然而止,卫昶正当惊奇,只见已从假石后面走出一个人来。
待看清是何人,卫昶先是一惊,而后脸色蓦地变得阴沉起来,正转身欲走,却被那人抢先一步拦住了去路。
“世子请留步,奴婢有话要同世子说。”曲红绡抱着琴立在卫昶面前,目光凄楚地看着他。卫昶撇开视线,沉着脸道:“你我之间还有甚么话好讲的!”
只见红绡双膝一曲,跪在地上,将琴放在一旁,垂眸说道:“奴婢有事相求,还望世子成全。”
“你以琴声引我过来,就是有事相求?”卫昶冷冷瞧了她一眼:“你若有事不去找百里叡与郡主,来寻我作甚?”
“这是巧合而已。奴婢刚好正在练琴,不想听见脚步,便急着离开,哪晓得竟遇见了世子。”
他来冬园一事,确实只有东来阁里几个的下人晓得,红绡理应不知情。可他一看见红绡的脸,便忍不住心生怨怼,哪里能给她什么好脸色瞧。
红绡瞧得出卫昶眼中的厌恶,她咬了咬下唇,俯首说道:“奴婢晓得之前与世子之间有些误会,但奴婢心里只有世子一人,绝无二心。现今,奴婢只想回到世子身边,再不愿留在栖云阁了。”
卫昶冷笑了一声,道:“你以为我还会信你?那日在栖云阁,你与百里叡行的那些龌龊之事我可是亲眼所见,还能有什么误会?”
红绡急忙说道:“那并非奴婢所愿,都是受郡主指示。”卫昶一听,越发觉得荒谬可笑:“你当我是傻子,会信你这鬼话。你倒是说说看,郡主为何要让你接近她的未婚夫婿?”
红绡道:“这本是郡主的一个玩笑,没想到会闹到如此地步。”她眼眶蓦地一红,哽咽了片刻,方说道:“她原想探一探百里将军对她的情谊究竟如何,看看百里将军是否能经得起引诱,便让奴婢去试探一下百里将军。可百里将军平日看起来循规守理,那日不知怎么的,或许是喝多了酒,竟不安分起来。百里将军用起强来,奴婢又哪里反抗得了。好在世子来得及时,不然奴婢恐怕已经...”说着已垂下泪来。
卫昶见她句句由衷,含泪时楚楚动人,极是惹人怜爱。他一时心软,语气缓和了许多,便不忍再说什么尖锐刻薄的话:“你且慢慢道来,若真有误会,我也不会冤枉你。”
曲红绡闻言,便将实情抹去一半,只说卫璃攸如何让自己试探百里叡,其中原委细节亦真假掺半着说。卫昶虽觉得此事荒唐,但念及卫璃攸身世与性情,也觉得不无可能。红绡所说细节又十分详尽,不像是随意编造出来的,卫昶听过之后竟有几分当真。
卫昶道:“你所说当是实情,没有骗我?”
曲红绡连忙竖起手指,信誓旦旦地说道:“奴婢句句属实,若有欺瞒,必定五雷轰顶,死无葬生之地。”
卫昶见她竟能发此毒誓,不禁多信了几分,说道:“若当真如此,璃攸也太过荒唐了!”
曲红绡抽泣着,继续说道:“后来郡主发现百里将军对奴婢有意,先也十分生气。可岂知后来郡主又变了主意,只说将来百里将军终究是纳妾的,与其选别人,不如让奴婢做妾室,好歹是郡主的人,还能帮着郡主看住将军。”
卫昶咬牙道:“她这算盘打得精明!”又低头问红绡:“你若心中不情愿,怎么不早些讲出来,非等到现在才说?”
红绡道:“奴婢对百里将军就没有半点情意,只是不敢忤逆郡主,才隐忍许久。如今郡主缠绵病榻,百里将军这些日子竟未曾来看过一眼,连叶家公子都来瞧过。百里将军无情至此,实不相瞒,奴婢心中已对他颇有成见。想来郡主也对他十分失望,不再主动提及婚约一事。奴婢便寻思,这或许是上天给的机会,让奴婢能够回到世子身边。”
卫昶听她言之凿凿,话中不乏显露出对百里叡的鄙夷之意,心里甚是受用,此时疑虑已消除大半。他连忙躬腰扶红绡起身,说道:“你该早些同我说,我便想办法接你出来,何必让你受这些委屈。”
红绡一听此话,身子弱柳似的倚在卫昶怀里,泪水也打湿了对方衣襟。卫昶心中已软成一片,直将她紧紧搂在怀里哄着。
两人亲热片刻,红绡渐渐止住眼泪。卫昶忽念及一事,问道:“方才你说,叶珅也曾来看望过郡主?”
红绡点了点头道:“叶公子也来探望过郡主一次,但并未待太久就走了。”
卫昶也听说过叶珅前些天曾来过府上议事,后有人告知叶珅还悄悄去过栖云阁,可见红绡并未隐瞒,心中不禁又多了几分信任。卫昶问:“他这次来可有提到什么事?”
红绡道:“郡主是单独和叶公子见面的,叶公子来时,郡主便将奴婢支走了。只不过——”她顿了一顿,脸上露出犹豫的表情。卫昶道:“你既是我的人,知道什么但说无妨,我定会保你周全。”
得他此言,曲红绡才继续说道:“奴婢在门外隐约听见叶公子提到独孤将军的事情,说什么‘毫无头绪’,还说什么‘只能另谋出路’。”她刚说完,似乎觉得自己有失言之处,立马解释道:“奴婢也是偶然听到,不知是不是自己听岔了去,世子也不必当真。”
却见卫昶面色一沉,冷笑道:“叶家父子也是狗胆包天,我倒要看看他们要怎么另谋出路。”
他想了想,忽心生一计,忙将红绡揽到身侧,在她耳畔说道:“我的好红绡,还得委屈你在栖云阁等上些时日,等近日的一些风波平息之后,我再想办法带你出来。”
他本就与贾家是一路的,欲要借此机会,彻底铲除独孤家。红绡既得卫璃攸信任,不妨让红绡待在栖云阁,说不定能打探到什么消息。
却见红绡眼眶又噙满了泪,死死咬着唇,一副泫然欲泣的模样:“世子若嫌弃奴婢大可明说,何必拿这话唬弄奴婢!”
卫昶见她泪眼婆娑,心中怜意大涨,连忙解释道:“你听我说,我并非是要哄骗你。如今我刚大婚不久,母妃对你颇有成见,这时若将你接到身边并不是好时机,只得再委屈你一阵。刚好我还有些事尚未办妥,须要你留在栖云阁帮忙,等事成之后,我定接你到我身边来。”说着替她轻轻拭去脸上眼泪。
红绡倒也懂得分寸,渐渐收起眼泪,听他继续说明。
卫昶道:“我要你替我留在栖云阁,盯着郡主,看看她平日无意间都提到了什么人。尤其是叶珅,他若再来栖云阁,你要尽量听清他们在商量些什么,再转告于我。”
红绡不禁皱眉问道:“奴婢若听到了什么,该往何处寻世子?”
卫昶抬眼四处瞧了瞧,走到一梅花树旁,从袖子里取出一金一青两条束带,说道:“你若有事相告,便在这树枝头系上这金色束带,我会每日派人来看。你若见这束带被人解开,换上的青色,便在当日丑时左右来这树下与我相会。”说完便将金色束带交于红绡。
卫昶交代完事情,便与红绡一前一后分错开自冬园离开。他与庄淙先行一步,红绡多等半柱香功夫,也随后离开。
可事情终有疏漏,掩饰得再好,还是被旁人偷偷瞧出了端倪。
东来阁的婢女墨竹本是卫昶来冬园随行的婢女之一,被卫昶遣走后并未立刻离开,而是留在园子外藏了起来。自世子大婚后,她便与世子妃沈氏走得极近,几乎快成了沈氏在府中的心腹。沈氏对世子昔日风流作风颇有耳闻,便叫墨竹时常替她盯着些世子,若有什么端倪,须及时告知。墨竹原本在东来阁并不算特别得宠的,如今靠上世子妃这座大山,自当尽心尽力为其效劳。
这时,正巧碧菱抱着一篓子脏衣服往浣衣所,见墨竹躲在树后探头探脑地往外张望,不禁上前拍了拍她的肩:“瞧什么呢?”
碧菱往日在东来阁时便与墨竹最为交好,如今她被卫璃攸罚去浣衣所做粗仆,亦与墨竹常有联系。墨竹也曾宽慰她,说等合适的时候,便向世子妃求情,将碧菱调回东来阁。墨竹这话无疑是雪中送炭,正说到了碧菱心坎上,两人从此越发亲密。
墨竹被她吓了一跳,捂住嘴险些叫出了声。她见是碧菱,自知虚惊一场,舒了口气道:“你这人走路怎么不出声的,差点把我的魂儿都吓没了。”
碧菱笑道:“我哪里没出声。是你瞧得太入神,还以为是谁藏了银子在这园子里呢?”
“你先别做声,有好戏看。”墨竹将她拉到一旁藏好了,又悄悄往冬园门口窥视。
只见一女子在园前左顾右盼,半晌才慢慢挪动步子出来。
碧菱道:“还以为是什么大事,不过是哪家的下人白天偷懒,来这冬园放风罢了。就这点事,还非扯着我一起看,硬是耽误我干活的功夫。”
墨竹道:“你可晓得,刚不久世子也是这般鬼鬼祟祟地从园子里出来,前脚还没走多远,后面便跟出个女人,你说哪有这么凑巧的事。”
碧菱笑道:“我晓得你的意思。可这王府将来都是世子的,他要想要哪个婢女还不是张口的事,何必偷偷摸摸。依我看不过是凑巧罢了。”
“说的也是。”墨竹听了也觉得有几分道理,顿时没了追究的兴趣。她正要离开,却见碧菱还留在原地,目光紧紧锁在那女子背影上。墨竹不禁哂笑:“不是说不要耽误你干活嘛,你自己倒看得起劲了。”
碧菱眯着眼打量着渐渐走远的人,说道:“方才是我没瞧仔细,眼下看仔细了些,怕不只是巧合那么简单。”
墨竹有些摸不清头脑,问道:“那女子你认识?”
碧菱笑道:“岂止我认识,你也应该认识。只是你与她不相熟,一下子认不出来也是正常。可我与她倒是熟得很,我能落得今天这副田地也算是拜她所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