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座上弹琴的人奏的是一首《秋思》,旁人多半是凝神静听,抑或在小声议论。这首曲子百里叡曾听人弹奏的,只是昔日听来婉转动人曲调,这会儿听起来却乏味得很。
倒不是音律节奏不对,只是弹琴的人不对罢了。
百里叡空荡荡的眼睛虽是朝向弹琴的人,却仿佛什么也装不进他的眼中,再动人的音律也钻不进他的耳里。
旁人只道百里叡是武官,对这音律一事不感兴趣。想来他受卫家邀请,不得不前来赴会,这才百无聊赖地坐在一边发呆。
直到卫琰带着两个人出现,百里叡眼里才忽然间有了神采。
“想不到阿叡也在,我们刚好过去和他打声招呼。”卫璃攸笑着拉上红绡一道走过去,卫琰走在她们的前面。
哪里会是‘想不到’呢?曲红绡微微咬了咬唇,心里觉得讽刺。
众人见三公子来了,纷纷迎上去说几句客套话。百里叡自然免不了与卫琰交谈几句,只是眼睛却时不时往他身后瞟,但又不知道该看谁才好。
等招呼完周围的宾客,卫琰又拉着百里叡道一旁单独说话:“我还以为百里兄不爱这些文绉绉的玩意儿,往年四友会怎么请你都请不来,今天怎么突然转性了,忽然有了兴致想来瞧瞧。”
不等百里叡回答,卫璃攸已先说道:“阿叡之前常在我那儿听红绡弹琴,想来是时日久了,便渐渐有了兴致。”
卫琰却笑道:“璃攸你话虽无心,可也要说得仔细些才是。你只说百里兄‘渐渐了有兴致’,也不说清楚是对什么‘渐渐有了兴致’。我若不知内情,岂不是要徒生误会。”说着又深深地看了曲红绡一眼。
他玩笑开得半真半假,却听得百里叡脸上红一阵白一阵,急忙解释道:“郡主所指,自然是说在下对音律一事渐渐有了兴致,三公子可莫要曲解。”
“我开玩笑的,百里兄怎么又当真了。”卫琰笑了笑,带着三人在楼里走了一阵子说了会儿话,多是他一人介绍前来赴会客人是哪家子弟、家世如何、喜好如何,百里叡的话却少得厉害,时而点头称是,从不多说一句,好像心思不在谈话里。
卫琰忽然停下脚步,话锋一转,说道:“说起来红绡姑娘都能让百里兄这颗榆木疙瘩懂得听琴了,可见是厉害得很。今日在场不少人对音律颇有钻研,不如露一手,也让大家品鉴品鉴。”百里叡正想开口称是,转念一想却闭了嘴,改为点头。
卫璃攸也应和道:“三哥说的是,让那些人见识一下我们红绡的厉害。”
红绡晓得卫璃攸的心思,却早已没有奏乐的心情了,摇摇头道:“婢子不才,哪里好意思班门——”
却不料卫璃攸不等她拒绝,便猝不及防地往她背后推了一把。红绡踉踉跄跄地往前几步,像是被人推到了悬崖边上,有些慌张地在众人面前站稳了脚步。
见忽然冒出了个人,众人正是疑惑不解,因问道:“这位公子是?”
卫璃攸抢着答道:“这位李公子自幼学习音律。只是他这个人面子薄,不好意思开口,却是希望各位能指教他一二。”
曲红绡心猜,许是璃攸郡主早就算计好这么一出。如此想来,心又凉了半截。
她晓得自己是推脱不得的,不如遂了她人心愿,便顺从地坐到了琴台前。
纤长的手指一按一挑,弦丝轻颤,之后琴音不绝于耳。
与以往那些如入骨春雨般缠缠绵绵的曲子不同,这支曲却似瓢泼大雨,气势汹汹。只听琴音琤琤,渐入佳境,愈发显得快急激昂,其中还能见侠客的杀伐怒意、快意恩仇,直教听者频频阖掌称快。
曲红绡一脸面不改色,却又似要将胸中情绪尽泄于弦指之间。
她曲中凛然激愤,尽是卫璃攸未曾听闻过的,一时间竟看得愣住了,心里惊讶之余,又不由为之感染牵动。
其余众人也听得入迷,不知是谁冷不丁冒出一句:“听闻世子得了一位伶人,名为红绡,琴艺十分精湛。想来这位仁兄与之相比,还要更胜一筹。”
又不知是何人听完这话,很是不服,遂反驳道:“这位公子琴声潇洒大气,实乃名士侠义之风。女子之音再好,却透着一股娇滴滴的小家子气,总是上不来台面的。你将两者相提并论,也不怕辱没了这位兄台。”
两位旁听路人争论得头头是道。卫璃攸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掩唇佯装咳嗽,硬生生咳了几声以掩饰心中尴尬。
那卫家兄妹二人又往人少的地方避了避,免得露出什么马脚来。
卫琰看着抚琴的曲红绡,忍不住叹道:“想不到这红绡姑娘,竟有这样一面,还真是不简单。”又瞧人群里看得挪不开眼的百里叡,不禁玩味地笑了笑:“啧,瞧瞧百里叡看她的眼神。怎么说他都是你未来的郡马,这也太张狂了些。若换了我是你,只怕是看不下去的。”
卫璃攸白了他一眼,道:“三哥明明心里清楚,又何必说这没意思的话。”
卫琰道:“为兄只是好奇,你与他也算是青梅竹马,打小就认识,如今又被指了婚。说来若不是其中掺杂了许多利益,应算是一段好姻缘。你难道半点舍不得的意思都没有?”
卫璃攸想了片刻,看着不远处弹琴的人,淡然道:“半点还是有的。”
卫琰理所当然地将这半分不舍之意安在了百里叡身上,遂笑道:“百里叡这个人虽木讷了点,但论及门第家世还是模样人品都是一等一的,待你也还算真心,你若完全不动心我才是不信。不过我倒也佩服你能狠得下心来。”
卫璃攸笑道:“这半点的舍不得,比起我心中所愿所念,根本不值一提。”
这时红绡的曲子奏到一半,世子卫昶恰巧也来了。他见是红绡在抚琴,起初微微一惊,继而又笑着示意众人无须行礼,以免打断了她弹琴。
却见百里叡一心顾着听琴,哪里晓得世子来了。世子见他紧盯着人不放,面色不觉蓦地一沉,脸上已隐隐有些不悦,遂支开下了随从,径自去问卫琰:“百里叡怎么来了?他什么时候来的?”
卫琰道:“百里兄说是最近对音律一事颇有兴趣,已经来了许久了。”
卫昶冷笑道:“以前怎么不见他有兴趣?他到底是对琴有兴趣,还是对人有兴趣?”转而又对卫璃攸道:“你看他那副模样,你竟也不管?”
卫璃攸笑了笑:“兄长多虑了,阿叡自然是对琴有兴趣。再说,府上的嬷嬷不也常说,女子尽自己本分就好,管束丈夫岂不失了尊卑之礼。何况女子善妒实为大忌,对夫君管束得越多越容易适得其反。”
卫昶道:“这话说的不错,也该让那些嬷嬷回去给明琅好好讲一讲才是。”
卫琰苦笑道:“这事恐怕不成。只怕那嬷嬷还没开口就被我夫人赶出了门去,也别太为难人家上了年纪的老嬷嬷了。”
卫昶晓得自己三弟惧内,已无药可救,便懒得多费唇舌。于是又捡起方才的话继续道:“道理虽是如此,可璃攸贵为郡主,并非寻常女子,百里叡自该尊重收敛一下。而且他明知道红绡她——”话到口边欲言又止。
卫璃攸却笑道:“兄长莫急。我早就说过,阿叡知道红绡是兄长的人,他自然是不敢的。”
卫昶似是气急了,口不择言道:“他以前是不敢,如今他百里家哪里还有不敢的。”
世子与贾王妃背后得贾太尉与一干党羽相助,贾太尉掌管尚书台,亲信门徒遍及朝野,时局本是十分稳妥。但权力总能令人不知满足,又常陷忧患——独孤家失势后被夺走兵权已快十年,贾太尉虽在朝中势大,但崟王大军的兵权却已落入旁人手里。曾经被贾家视为同盟的百里一族,如今却变成贾太尉与王妃心中的一根拔不掉刺。
原先同盟之谊尚在,加上利益与权力上的纠缠,贾家与百里家仍保持着的亲睦。只是朝邑城平叛一战百里亮大胜而归,又收编了不少旧党残兵,在洛殷城民间声望渐盛。崟王更是许他可配带刀剑入朝,一时间风头无二,贾太尉都低了他一等。
再说这百里叡,先是在汉北城剿匪,见世子落难而不及时出手相救,那时卫昶已心怀芥蒂;之后又撞见他对红绡举止亲昵,以为百里叡仗着家中势力色胆包天,丝毫不把他这个世子放在眼里。
卫昶越想越觉得愤愤难平,但碍于周围人多,不好发作,只好狠狠甩了下袖子,说道:“罢了,等红绡这一曲弹完了,我让庄淙送你们立即回府。早说你们女子不该在外抛头露面,都怪我一时心软才纵容你如此。”说罢便转身离开了。
卫琰看着世子离开的背影,又看了看那浑然无觉的百里叡,不禁笑道:“妹妹可知,这火若真是烧起来了,便一发不可收拾,再无回头之日。如今火势渐旺,妹妹你也算是功不可没。”
卫璃攸面无表情地说道:“承蒙三哥错赞,小妹可没那么大能耐,不过是顺着三哥你的意思,往火里添了把柴,顶多算是让它烧得旺些。至于这场火从何而起,恐怕三哥心里最是清楚。自古分久必合合久必分,时局如何,又岂是我一个小女子可以左右得了的。”
“好一个合久必分。“卫琰笑了笑:”当年那两家人可以不谋而合,就该料到有反目的一天”
他兄妹二人打着哑谜,却清楚对方的意思。
无论百里家曾经与贾家如何交好、如何支持卫昶这位未来的崟王,世子的心却已了偏颇——卫昶心里也清楚,他与生母贾王妃以及背后的贾家才是一起的。
“三哥。”卫璃攸看着有些放空的卫琰,忍不住唤了他一声。
卫琰回过神,笑着问他:“怎么了?”
卫璃攸觉得今日卫琰有些不太对劲,虽然时常在笑,却像有什么沉重心事似的,不说话时眼里忧郁得很。可想想对方既未提起,自己似乎不宜贸然打探,随即一笑:”没事,就觉得这楼里忽然闷得慌,想早些回去罢了。”
不知是不是那兄妹二人说话时犯了忌讳,冒犯了哪路神仙,望月楼竟果真着起了火。
“走水了!快来人啊!”只听楼下有人大呼,望月楼上下顿时乱作一团,众人惊慌逃窜。火势不知从何而起,仆人们连忙下楼救火,可那火势不退反增,不一会儿已窜到了楼上。
卫琰当即找人护着卫璃攸下楼,没走几步却听卫璃攸道:“方才我一直没看到红绡,她定是还在楼上,快些派人去救她出来。”
逃离时人来人往,不免被人冲散。她因路上都没见到红绡,心中惶急不安,竟不肯再往下走。这时又被烟尘呛到,卫璃攸捂着口鼻咳个不停,眼看快要喘不上气来。
卫琰见她快支持不住,忙劝道:“你先下去,我自会安排人去寻她。”说着便叫人直接将卫璃攸背起往楼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