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昏时分,彩霞慢慢洒落锁村广场,裴老太太慢步走出院子,忍不住又走向白玉石碑,今日的祭拜,与她所认知的完全不同,没有焚香祷祝,没有三牲五礼,只有简单的叩拜和祭文。但却让她心境激荡,往日压抑的悲愤在今日祭文焚烧的时候全都迸发了出来,她大哭了一场!
虽然颇为狼狈,但却是让她舒畅了很多。
然后又忍不住走向白玉石碑,在今日入夜前,她想最后再跪拜一次。
走着走着,便发现路上有很多人和她一样,都想在今天入夜前最后跪拜一次。而当走到白玉石碑前,看到那小塔炉的时候,她怔住了。
——身形修长的身着深蓝色布袍的男子,站在小塔炉的桌案前,正在执笔写字。黑色长发已经用发冠束起,一半脸俊美无暇,一半脸狰狞犹如恶鬼,而男子神色平静淡漠,对四周悄然到来对他跪地拱手的人,视而不见
裴老太太目光深深的看着这自顾自执笔写字的男子。
男子似乎终于写好,慢慢的捧起手里的祭文,低沉好听的声音缓慢念道:“今吾以一文而祭天!……”
“祭天以不公,不道!”
轰隆一声!阴沉的天空响雷惊起!
裴老太太猛然回过神,神色震惊的看着那坐在塔炉前挺直背脊,手捧祭文,缓慢念着的男人!
是祭天!居然是祭天!
“祭天以大周千年积蕴,祭天以三十年来生灵之怨恨!”
“……吾在人间飘零三十年,人间未见道义,然则世间无道义?非也!”
“道义者不在天,道义者在于人!”
裴老太太呆呆的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慢慢的,不由的跪下。
道义者……不在天?在于人?
“天道决世间芸芸众生之命运!然吾不从也!”
“吾今日祭文以告天!”
“吾逆天违理!”
轰隆!天空响雷再次炸起!
“吾之命,吾自决,吾之道,吾自定!”
轰隆!轰隆!伴随着男人的缓慢沉声的念诵,天空响雷一道又一道猛然炸起!
“天道欠吾之不公,吾自取之!”
轰隆!
*****
林三春醒来的时候,黄昏即将落幕了,当从影甲那里知道萧琞去祭拜了,林三春就呆了呆,嘀咕了几句“他不是说他不祭拜了吗?”
影甲讪笑。感觉主子那个也不算是祭拜吧。
那篇祭文……简直就是战书啊!
林三春慢悠悠的走到广场边,小塔炉的火还在燃烧着,还时不时有人去跪拜白玉石碑,然后对着盘腿坐在小塔炉前的男子恭敬跪地伏首三拜做礼。
林三春看了一会儿,就侧头对着跟着他的影甲和林澜低声说着,“回司监所拿我大哥寄来的那酒,还有下酒菜。”
影甲恭敬应下,转身跑去拿了。林澜就跟着林三春走了下来。
林三春走到半途,裴老太太低声唤住了。
林三春侧头看向裴老太太,裴老太太笑呵呵的招手示意林三春过来。
待林三春过来了,裴老太太将手里的刚刚吹干墨水的纸递给林三春,林三春接过,低头看了起来。
“这是萧公子写的祭文。我记下来了,趁着还记得,便写了出来。”裴老太太低声说着,神色有些复杂,她听着那位的祭文,就不由自主的跪下了,当时在场的所有人都跪下了。
而天上惊雷,足足响了九下啊!
林三春看完,微微点头,笑道,“他说他不祭拜的,我午睡醒来听影甲说他来祭拜了,我还挺纳闷的,萧琞这人可不是那些反复无常的人。这会儿看这篇祭文我就知道了。他是在回答我呢。”
裴老太太有些不解,回答?
林三春却不再说了,见影甲已经跑回来了,哎,这速度可绝了,便站起身,朝裴老太太拱手,便折好祭文,朝萧琞走去。
林三春走到萧琞旁边也盘腿坐下,影甲和林澜便摆放着酒壶,酒杯和两盘下酒菜。
“大人晚膳要在这里用?”萧琞微微凝眉问道。
“不是啊,陪你喝点酒,抒发抒发一下。”林三春说着,端起酒壶给萧琞倒了一杯,递给萧琞,“给,我大哥酿的春酒。你说很好喝的。”
萧琞眉眼舒展,接过酒杯,见林三春似乎想要也倒一杯,立即拿走另一个酒杯,递给林澜,一边温和说着,“大人若是想喝,待回去后,用完晚膳和药膳了,我陪大人喝?”
林三春翻了翻白眼,得了,到那个时候,他大概困到去睡觉了。
“你的祭文,裴老太太写下来了,我收了。”林三春说着,摸出折好的祭文,扬了扬,嘴角弯起几分得意的笑容,“萧琞,待你涅槃成功,名震天下之日,你这篇祭文可就是稀世珍宝了!”
——到时候肯定可以卖很多钱!就是可惜,不是萧琞亲笔手写!
萧琞黑底泛红的眼眸闪过一抹笑意,抿了一口酒,慢慢说道,“大人若是想要我的字画,说一声便是了。”
“那我想要的可多了,嘿嘿,到时候我肯定会说!”林三春弯弯眉眼,哎呀,他这个幽山除了萧琞,还有很多字画有名的呢!现在给他画中事画画的王佑仁,谢羽舒,哎呀哎呀,他得找个机会让他们都留下墨宝才好!
萧琞嘴角微弯,眼眸却是垂下,掩去里头的暗沉阴冷,大人说“到时候”……在大人的认知里,他还是当自己来幽山只是五年吗?
“大人,沈平之和谢羽舒曾经来请示过,要不要灭了塔炉的火,看来他们还是不太明白。”萧琞转开话题说道。
“没关系,不明白也没有什么。”林三春说着,夹起凉拌青瓜吃,不能喝酒了,就只能吃这些凉拌的菜了,也挺好吃的。
小塔炉前,身形修长挺直的男子慢慢的喝着酒,身形有些瘦弱的青年就吃着菜,脸上挂着散漫轻笑,时不时与男子说话,男子与青年说话时,会低着头,眉眼温和,气息沉静,甚至可以称得上温柔二字。
范显手里捧着祭文,神色复杂的站在不远处的广场边看着,黄昏的颜色即将褪去了,一盏一盏的小橘灯已经有人去点亮了,刚好,何老才带人点到了他这边,笑着和他打招呼,“范老用晚膳了吗?”
范显回过神来,笑着点头,“要去了,要去了。”
“今晚可是有烧鸡!大酱骨!我刚刚过来的时候可是看见陈老他们都去了!”何老才砸吧了一下嘴巴,因着老爷说今日祭祖,晚膳要吃好的,好让先祖们放心!于是今日晚膳可是真的好丰富了!
范显忙道,“那我可得赶紧去!”
范显小心翼翼的折起了祭文,再次抬头看向小塔炉跟前的两人,眼前闪过祭文中的一句——“吾逆天违理”,范显心头长叹一声,面上却是挂起了无奈的笑,朝食堂快步走去,哎,罢了,还是赶紧去吃烧**!
*****
回到司监所里用着晚膳。
萧琞看着圆桌上摆的饭菜,有水煮鱼,烧鸡,酱烧排骨,炒麻叶,饺子……比之往常任何时候都要丰盛多了!
“大人,这是?”萧琞开口问道,大人虽然挑食,但却不是奢靡之人,每日用膳都是用普通的膳食,而且每每都要交代影甲不要做太多。怎么今日这么丰盛?
——他们两人可能用不完。
“今天清明呀。”林三春坐下,直接倒了一杯山楂果汁水,笑容弯弯,“清明节就要吃好吃的!”
萧琞微微挑眉,“这是为何?”
“因为我们得让先走一步的人知道,我们这些被留下来的人活得好好的,开开心心的。”林三春说着,夹起一块烧鸡放到萧琞碗里,笑道,“萧琞,我问过影甲了,你之前比较喜欢吃这个菜,来,吃吧。”
萧琞看了眼自己的碗,是烧鸡,十年前他的确比较喜欢吃鸡肉,但如今的他食之无味。不过是大人夹给他的,他自然是要慢慢的品尝,特别是看着对坐的这人眉开眼笑的吃着烧鸡,又一边碎碎念的模样……不知不觉中,碗里的鸡肉已经吃完了。
——似乎每次和大人一次吃,哪怕是味同嚼蜡,他都会不知不觉的吃完。
“……我是说真的,那位钟老,他探监看完孟居易后,离开幽山才一天,又递了探监表,想见你,你要见吗?”林三春问着,说来也是有趣呀,明明是萧琞的下属,但是登仙阁的这位钟老,还有另一位叫时老,还是刘老的,同时递了探监表!搞得冯典很紧张。
“大人呢?”萧琞将鱼肉剔掉鱼刺,放到林三春碗里,一边端起酒杯,温和问道。
“我?他们是来探监看你的哎!”林三春不解,夹起鱼肉,一边吃着一边说着,“不过,那位钟老很厉害,设计的厢房非常合我心意,而且工期也短,才两天就全部搞定了!我听孟居易说,学习屋的那个水管问题也被他解决了。”
“钟老是孟居易的老师,在建筑这方面的确是可堪为国手。”萧琞说着,将剔掉骨头的排骨肉放到林三春碗里,一边低沉温和的说着,“但钟老他们并非是来探监看我。”
林三春托腮不解,“不是来看你?”
“虽然十年未见,但知晓彼此的情况,他们也了解我的脾性,所以并不是来见我。但他们对大人却是很是崇敬,他们想见大人。”萧琞说着,眉眼闪过一抹不自觉的笑意。
林三春微微睁大了眼睛,啊,是来围观他的?他有什么好围观的?
林三春想了想,一脸认真的说着,“萧琞,我想你最近也挺忙的,咱就暂时不接客人了!”
——不接客人?
萧琞,“……”他又不是青楼女子……
*****
夜色深沉了,终于用完丰盛的晚膳,喝了药茶和药膳,林三春就打着呵欠去睡觉了,睡觉前又问了一句,“晚上就不回天牢了?”
“大人,我还是要回去的。”萧琞说着,看着林三春困倦的模样,就语气不自觉的柔和了下来,“早点睡吧,大人。”
林三春实在困倦,孙太一在他的药里加了一些安神的,务必要让他多睡多休息,这会儿药效发挥作用了,林三春打着呵欠,摆摆手,转身入厢房睡觉去了。
萧琞便看向守在林三春厢房门口的林大福和林澜,淡淡开口,“伺候好大人。不必告知大人我几时到来。”
林大福有些纠结,但还是恭敬拱手应下。
萧琞便转身,慢步离开司监所,他的速度几乎可称得上鬼影一般,瞬间就消失在原地了。
林澜戳了一下林大福,低声开口,“萧公子的武技……孔单说过,他只能走上五十招。”
林大福斜睨了林澜一眼,“我知道,你和阿财都打不过孔单!”
林澜僵了僵,默默低头,随即又想起了什么,突兀抬头看向林大福,“公子不怕萧公子!”
林大福横了林澜一眼,“我知道,你想说什么?”
林澜态度很严肃,“公子能够赢萧公子!”
林大福,“……”他们家公子手无缚鸡之力,赢什么赢!
*****
锁村广场的小塔炉前,沈平之和谢羽舒正在清扫飞出来的纸灰。
“所以……明日谢安要来探监了?”沈平之问着,探监早已批准,但因着谢安那边的情况特殊,直到刚刚冯典匆匆过来,说是确定时间了,就在明日午后。
谢羽舒低头扫着纸灰,嗯了一声。
“大人说过的,你不想见就别见,不必考虑其他。”沈平之压低声音,若是大人的话,宗主那边多少会听,应该不会责罚谢羽舒才是。
谢羽舒摇头,“我自己也想见的。有些问题我也想问清楚。”
沈平之点头,“你自己想清楚了就好。”
“平之,你可明白,塔炉之火不可浇灭的缘由?”谢羽舒将纸灰扫到一边,装起来后,看着还在燃烧的塔炉,低声问道。
沈平之想了想,低声开口,“之前还有些不太明白,但之前用晚膳的时候,范老他们说,今日的祭拜,大人用心良苦,身上的伤看得见摸得着,可是内心里的伤,看不见摸不着,幽山这些年,大家心里积攒的怨愤恨意你是无法估量的,而今日大家借着祭拜,总算是有一个宣泄之口了。”
谢羽舒点头,看着塔炉,低声开口,“在司监所画画的时候,大人提过一句话,我觉得甚是契合。”
“嗯?什么话?”
“星星之火,可以燎原。”谢羽舒低声慢慢的说着。
沈平之低声喃喃重复着,神色有些恍惚又有些恍然。
“这句话倒也是契合了大人的性子。”低沉缓慢的声音突兀响起。
谢羽舒和沈平之猛然回过神来,忙回头看去,就见脸容一半俊美一半狰狞的男人慢步走来。
沈平之和谢羽舒忙恭敬跪地拱手,“拜见宗主。”
“起来吧。”男人说着,慢步走到塔炉前,看了眼塔炉里已经有些微弱的火势,缓慢轻淡的开口,“可是明白了今日塔炉之火不能浇灭的用意?”
“是,大人之用意是要告诉我们,不可放弃,毕竟,星星之火可以燎原。”沈平之拱手低声说道。
谢羽舒也拱手低声开口,“大人是要让我们借着今日之祭拜,去面对不堪的往事,重新开始。”
男人微微点头,淡淡开口,“很好,你们算是明白了。”
沈平之和谢羽舒再次恭敬拱手。
男人看着塔炉里的微弱火势,低声开口,“我用了八年的时间,在大周点着一点一点的火势,如星星之火,在现在,终于看到了燎原之势……而大人未曾知晓我所为,却能说出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话来……”
***
司监所的后厨房,影甲和林大福正在挑拣明日要做的菜。
“……所以,今天的塔炉之火已经熄灭了吗?”影甲问着。
“不知道,公子说过,不要去管它,让它自己去熄灭,怎么,你想去写祭文?”林大福将麻叶放到一边,公子已经吃了两天麻叶,今天公子说了,他不想再看见麻叶了!!
“嗯,我想给我家主他们写信告知一下主子的情况。”影甲摸摸鼻子说着,若是尚未熄灭,那他收拾好了厨房就去写信!
“对了,为什么大人不管塔炉的火?这样不是得派人看着火?”影甲不明白,有些困惑。
“哦,我家公子说了,既然是要烧给逝去之人的祭文,那让它自己灭掉好了,这个也是一种习俗。”林大福漫不经心的说着。
影甲,“……”原来大人也相信这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