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染知道他们巨大的力量差距。他没有想着反抗或逃跑,只是略微调整了坐姿,让锁住的胳膊能舒服一些。
“将军,”头发上的水往下流,细小的水珠压在睫毛上,他不得不时时眨眼,让它滴落,“这是什么意思?”
经过一场迅速而混乱的争斗,此时的钟长诀显得很有耐心。他坐在对面,眼神带着审视和漠然。
“您刚刚还说军队不能凌驾于法律之上,转眼就把我绑在这里,”祁染说,“我有点糊涂了。”
“我想和你谈谈。”
祁染晃了晃手臂,铁链发出碰撞声:“您的谈话方式不是很友好。”
“不,现在很友好,”钟长诀说,“如果你继续装糊涂,才会知道什么叫不友好。”
祁染停止动作,喘了口气。在浴缸里撞出的淤青抵在椅背上,传来一阵阵钝痛。“新闻里您是完美将领,刚刚在警察局也很有风度,现在怎么……”
“这里不是公共场合,”钟长诀说,“公众形象和私人形象往往不一样。”
“您不怕我走出这间屋子之后,您的公众形象会变吗?”
“跟我比,你的话可信度不高,”钟长诀说,“从你的职业来看,我们只是睡了一觉而已。”
祁染咬了咬下唇。
“在伪造身份的时候,你应该想到这个选择会给你带来麻烦的。”
祁染的心脏重重一坠。他知道自己骗人的手段并不高明,在过往十年里,他一直是蜷缩在室内的工程师。他没有经验,也没有时间去模仿风俗业人员。这本身问题不大,因为他可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重新开始,但他没想到过去竟然这么快就找上门来,没给他一点准备的时间。
不,他转念一想,钟长诀只见了他两面,怎么能看穿他的伪装?这是在诈他。
可是,诈他表示有所怀疑,怀疑总不会空穴来风。
是他暴露了什么?还是005的直觉?
他知道钟长诀在观察他,沉默太久不正常,所以只能故作茫然:“伪造什么身份?”
“祁染,”钟长诀说得很慢,似乎这几个字有什么值得深究的地方,“是你的真名吗?”
祁染又眨了眨眼,水珠滑落下来,洇在浴袍上,悄无声息地变成一点深色。“我在工作的时候用过很多名字,”他说,“丹尼、洛伦斯、莱利……”
“一个男妓,从正在行驶的车子上跳下来,居然毫发无伤,你不觉得奇怪吗?”
祁染暗地里咬了咬牙。他跳车的时候确实用了一点落地技巧,谁能想到会被钟长诀看到?
他寻了个勉强蒙混过关的说辞:“我摔在绿化带上了,那边灌木长得很好。”
“是吗?”
“还有,”祁染说,“您用词有点过时了,我们现在叫‘高级伴随’。”
钟长诀看着他,他低下头去,看到浴袍因为之前的拉扯变得松松垮垮,露出一大片胸口,光滑的肩头也若隐若现。
绑缚的姿势无法调整衣服,这半遮半露的风光和对面整齐的军装,让画面有种割裂的荒诞。
“Dui mist kora, theoro curex lar(战死沙场,是如此甜美而荣耀),”钟长诀说,“你在托养所里说过这几句。”
祁染悚然一惊。
原来引起注意的是这句话?他之前跟005说过?他在脑子里急速搜索着,最终只得到一片空白。或许说过,但时间太久,次数太少,他忘了。
钟长诀当然不会提起那个梦境,只是从普遍认知出发,质问他:“你还会读戈齐的诗,这对你的职业来说有点古怪吧。”
“我的养父喜欢戈齐,家里放了很多戈齐的诗集,”祁染说,“我天天听他念叨,会背了而已。”
钟长诀无法驳倒这个解释,但他不能摒弃自己的直觉。听到最后一句话的一刻,既视感如潮水般翻涌而出。面前人念诗的语气和梦里那么相像,哪怕声音不同、面容不清,他也知道是同一个人。没有任何理由,就因为他本能地相信。
钟长诀慢慢前倾:“我总觉得你很眼熟。我们之前见过吗?”
祁染僵住了。对方想起什么了吗?他抬起头,进屋以来,他第一次直视黑洞一样的眼瞳。
不,不会的,如果指令失效了,对方记得一切,就用不着这么迂回、这么大费周章地审问自己了。
“没有吧,”祁染轻轻地说,“您这么印象深刻的人,如果我睡过,肯定会记得的。”
钟长诀眼瞳里闪过一丝寒意,又往后靠回去:“你还真是喜欢扮演假身份。”
祁染叹了口气:“将军,我真不是……”
钟长诀打断了他:“你知道军情处是怎么审问嫌疑人的吗?”
祁染噤声。这是什么意思?他真要给他上刑?
钟长诀看着他:“他们会把你放在密不透风的小隔间里,让上千瓦的灯泡照着你的眼睛,让你整夜整夜没法睡觉,让房间热得像火炉,榨干你身体里的每一滴水。或者,他们会把水灌进你的肚子,直到胀得像气球一样,然后用木板压住你,让你呕出来,接着再灌水……三四次之后,你的鼻子、眼睛、耳朵会不停流水,带血丝的水。”
祁染不禁感到毛骨悚然,不为别的,只为对方毫无波澜的语调,好像这是再平常不过的事。
“还有最简单的……”钟长诀从军装口袋里拿出一个存储盘大小的方块:“电刑。”
祁染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对C93型镣铐了如指掌,知道那东西是手铐的遥控器,只要轻轻一按,冰凉的金属就会放出电流。只这么想着,肌肉已经紧绷起来。
“刚开始,只是轻微的刺痛,”钟长诀说,“好像一排细针慢慢扎进肉里,然后,皮肤会像着火一样灼烧起来,深处的肌肉和血管会迅速坏死,你会不受控制地抽搐,每一根肌肉都痉挛、扭曲。不过放心,审讯结束,你身上不会有任何明显的伤口。”
祁染咬着口腔内壁,紧盯着视野里的军靴。内心深处,他不相信对方会真的按下按钮。就算这是005的新人格,他们相处了这么多年,难道本能里、潜意识里,没有一点怜悯吗?
他还是在诈他。
这念头刚冒出来,手腕突然传来一阵刺痛,祁染悚然一惊,小小地叫了一声。
钟长诀举起手里的遥控,上面的显示屏在黑暗中莹莹闪着光:“刚才的电压只有十伏。”
祁染睁大了眼睛。现在额间坠下的是汗水了。
钟长诀按着屏幕,显示的电压开始上升。“你的身份、你的过去、你跟我的关系,”他说,“你最好仔细想一想。”
祁染吞咽了一下。他可以结束这一切,他可以将真相和盘托出,只要他报出那串数字,一切就结束了,但是……
对方已经不是他个人的造物,而是联邦的将领、战区的指挥官。想起一切之后,会发生什么变故,谁也说不准。蝴蝶煽动翅膀,都会引发飓风,更何况是军队的中心人物?
他不能冒这个险。
数字爬升到了50。
他深吸一口气,咬着牙开口:“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钟长诀审视着他,摇了摇头:“但愿你不是把希望寄托在我的慈悲上。”
100。
祁染握紧了扶手。
150。
房间仍是一片寂静。
200。
钟长诀忽然停住了手。数字定格下来。祁染刚要舒一口气,对方的手指移到了启动的按键上。
“我的耐心耗尽了,”他说,“我倒数三个数,如果你不想第二天被宾馆的管理员发现触电死在浴缸里的话,最好张嘴。”
祁染一瞬间屏住了呼吸。不不不,他还做不到对剧痛无动于衷……
三。
他得做点什么。
二。
对方没有想起来,只要这样……
一。
手指慢慢按下去。
触及屏幕前的一瞬,房间忽然响起了冷静的声音:“等一下。”
钟长诀的神色缓和下来,似乎祁染决定开口,也让他松了口气。他把手从屏幕上移开:“这么快就放弃了?我还以为你会负隅顽抗一会儿。”
“我没有放弃,只是想问你几个问题,”祁染说,“你能放下成见,好好听我说话吗?我不喜欢有罪推定。”
钟长诀望向对面,刚才对方眼中的慌乱已经不见了,目光变得锐利起来。从凌河到托养所,面前人一直礼貌,温吞,毫无攻击性,现在却突然变得咄咄逼人。钟长诀倒觉得有点意思:“你知道你说话越来越不像男妓了吗?”
“你知道你说话越来越职业歧视了吗?”
“我现在按下按钮也不晚。”
祁染微不可见地把手往浴衣里缩了缩,目光却没有退避。窗外传来几声微弱的车笛,远处教堂的钟声荡荡悠悠。已经十点了。
“你为什么会觉得我们见过?”他直视着钟长诀。
“什么?”
“你说我们见过,在哪里?什么时候?我们做了什么?”祁染动了动手腕,那里因为血流不畅,已经开始僵硬了,“给我一点线索,说不定我就想起来了。”
“罗拉米亚,”钟长诀说,“我们在山顶见过。”
“我没去过这个地方,”祁染说,“你可以查我的购票记录,客机、轻轨、自动车。你不是早就拿到我的档案了吗?”
钟长诀的目光沉了下来。
“我们没见过,还有,我就是祁染,”他说,“我的长相,我的指纹都证明我是,说我伪造身份的只有你。将军,你不觉得你认错人的可能性更高吗?还是说,你能拿出什么证据?”
钟长诀没有回答。他的凭据就是一个梦,说出来未免可笑。
“将军,”祁染盯着他,“你就凭着臆想,来反驳档案处铁板钉钉的记录,我们可是生活在法治社会。”
“记录是可以造假的。科技越发达,利用科技的手段也越多。开战以来,身份窃取的行业可是越来越景气了。”
“身份窃取是重罪,刑期十五年往上,”祁染说,“我没钱,也没资源去冒名顶替。”
“谁知道你之前有没有资源?”钟长诀说,“就算有,能让你冒着风险更换身份,东躲西藏,肯定是不小的麻烦。如果你有顾虑,告诉我,我能帮你解决这些麻烦,我能保护你。”
听到这个词,祁染扯了扯嘴角。
“不可能的事,”他说,“不要说出来骗我。”
钟长诀因为这指控皱了皱眉:“小心说话。”
祁染抿紧嘴,直视着他:“你为什么毁掉自己的终端?”
钟长诀静默了一瞬。
“毁掉我的终端,让我泡在水里,我还能理解——因为你想审问我,怕我身上藏了设备,”祁染看着他,“可你为什么连自己的终端也要毁掉?”
他戳中了核心,钟长诀想着,心里一动。这人跟自己想的一样不简单,可他到底是谁?
大脑翻搅着,在混沌中胡乱摸索,这种知道答案存在、却无迹可寻的绝望,让人发狂。
“有人在窃听你吗?”祁染继续追问,“有能力窃听军队指挥官的,整个联邦只有一个人。你毁掉终端,就是要避开他,和我交谈。既然你都拿他没办法,又怎么保护我?”
钟长诀猛地抓住了他的手腕,足以掰断椽木的力道沿着骨缝传进来。“所以你承认了?承认自己有需要保护的秘密?”
“我只是想提醒你,我有基本的推理能力,”祁染试图抽出手,当然是徒劳无功,“别再用些立不住的借口来诈我。你认定我不是祁染的原因到底是什么?”
钟长诀双手按在扶手上,冷冷地俯视着他,两人的脸相隔不过几厘米。隔着薄薄的夜幕,祁染能听到自己的心跳声。
这时,敲门声猛地响起。
作者有话说:
祁染:作为本文唯一一个知道事件全貌的角色,我怎么这么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