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总是逃不开被掌控的命运,像一片始终漂浮在空中的落叶,风可以支配他,雨可以支配他,盘旋的砂砾可以支配他,这世间万物都可以支配他,唯独自己掌控不了自己。
懦弱,胆小,沉默寡言,是刻在宋不言骨子里的东西,从中学生涯被欺凌,到如今被陷害离职,人生的际遇总是如此相似。
而此刻落魄的他,却再一次遇到了那个人,那个将他从深渊里拉出去、又重新推向深渊的人。
老旧小区的窄巷里,冷白月光倾洒而下,宋不言提着从超市买来的打折水果,望着对面的人影恍惚一瞬后,僵在了原地。
这人早已不是记忆中那副吊儿郎当的模样,他如今穿着身剪裁得体的西装,倚在与他气质极度不符的灰败矮墙上吸着香烟,指间火星明明灭灭,宛如地狱里中熊熊燃烧的业火,令他心神震荡,被名为恐惧的鬼爪勒住咽喉,无法呼吸。
尽管这人和中学时期的气质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很难联想到是同一个人,但这人的突然出现,却将被刻在他灵魂深处的烙印倏地唤醒,将那个被尘封在心底的姓名翻卷而上,砸进他的脑海。
“买了什么。”
郁敞熄了烟,问正在发愣的宋不言。语气熟稔而平淡,像是早晨刚见过的邻居,随口打个招呼而已。
宋不言闻言,单薄的身子竟是抖了下,郁敞留下的阴影,令如今二十四岁的他仍心有余悸。
宋不言下意识后退一步,小声说了句:“柑橘。”
郁敞见宋不言后退,唇角微微下压,轻嗤:“躲什么,觉得我会像五年前那样咬你?”
宋不言连忙摇头,脸皮发热,有些窘迫。
“拿过来。”郁敞伸手。
“什,什么?”
“柑橘,我尝尝。”
宋不言心里涌上一丝难堪,打折的水果很不新鲜,郁敞如今看样子身价不菲,这种东西肯定吃不下。
郁敞看他支支吾吾不愿意,以为是舍不得,就从钱包抽了张纸币递给他:“够不够?”
宋不言一愣,立即摆手,小声道:“不是这意思,是,是这个不甜,你可能吃不惯。”
虽然生活拮据,宋不言还是想在郁敞面前给自己留点自尊,把不新鲜说成不甜,多少能好听点。
郁敞眯起眼睛,垂眸扫了眼快要被宋不言藏在身后的水果袋,再看他神情局促,只是一瞬,便明白了。
呵,五年了,还在吃打折的东西。
他收回钱包,没戳破宋不言那点可怜的自尊心,直起身,整了整衣服随口道:“那走吧。”
刚松了口气的宋不言又是一惊:“去,去哪儿?”
郁敞皱眉,双手插在裤兜,将宋不言从头到脚细细打量一番,疑问:“你结巴了?怎么说话这样?”
宋不言蜷了蜷手指,很是难为情,他只是紧张害怕而已。
郁敞见他摇头,没再多问,淡淡道:“我大老远来一趟,不请我进去坐坐?”
宋不言睁大了眼睛,心跳骤然加快,恐慌道:“我,我家不好,很乱,临街有个奶茶店,我们去那里吧。”
“不去。”郁敞果断拒绝:“你怕什么,就是乱成猪窝我也能进,还是说,怕我对你动手动脚?”
宋不言:“……”
路上,宋不言又问:“你怎么知道我住这儿?”
郁敞:“路过,看到你在水果店。”
五分钟后,郁敞站在狭窄的楼道内,垂眸看着宋不言用生了锈的钥匙开锁,拧了好几下钥匙都不动,用娇小的身子压了压门,才艰难打开。
宋不言进去打开灯,因为没多余的拖鞋,让郁敞直接进。
郁敞面无表情跨了进去,扫视一周,房间并不像宋不言说的那么乱,相反里面干净整洁,只是有些穷酸罢了,家徒四壁。
不过郁敞挺愉悦,因为这里只有宋不言住,没别的野男人。
里面没沙发,郁敞坐在椅子上,宋不言倒了杯果汁给他,而后就站在他旁边不远处,像个正在挨训的员工,低垂着脑袋。
郁敞没让他坐,房间只有一把椅子,宋不言要坐只能坐在床沿,但以他们二人的过往,床这个东西有些敏感,为了不吓到宋不言,郁敞便没这么要求。
郁敞象征性抿了口果汁,瞥向旁边桌上的书籍:“你学医了?”
宋不言抿嘴:“嗯。”
“在哪家医院?”
宋不言尴尬:“已经离职了。”
“为什么?”
“实习期犯了错,被解聘了。”
虽然是被同期陷害,但宋不言不想说,会显得他很窝囊。
郁敞有些意外,以宋不言的性子,犯错的几率应该很低。不过他没深究,而是道:“这么说你现在没工作了?”
宋不言无地自容,但也只能点头。如今的郁敞太亮眼,西装革履,高大英俊,而他却还留在原地,狼狈不堪。
犹记得当初跟郁敞的最后一面,这人被沈柏划破了额角,躺在地上满脸是血死盯着他,恨不得把他吃了,从那之后,他就再也没见过郁敞,这人像凭空消失一样,直到今天。
“在这里有什么朋友吗?”郁敞淡淡问。
宋不言莫名有些心虚,半晌才嗯了声。
郁敞心中冷嗤:“沈柏?”
宋不言艰难点头,也不知是不是错觉,他忽然从郁敞身上感受到一股戾气,吓得他一阵哆嗦。
郁敞翘起腿,锃亮的皮鞋在白炽灯下极为夺目,他语调略显讥讽:“是朋友怎么不管你,放心让你一个人住这儿?”
“不是他,是我想……靠自己生活,他理解我……”
见宋不言维护沈柏,郁敞唇角压了压,神色冷了些,终究还是没问出那个问题。
他从兜里掏出手机:“联系方式给我。”
宋不言一怔,一时没吭声。
郁敞见此,顿时不耐烦道:“你到底在防我什么,能吃了你还是怎么?我要想做什么刚进门就做了,用得着坐这儿跟你废话大半天?我一个朋友有家私人医院,医疗器械比普通医院先进,正规企业,薪水高,可以把你推荐给他,至于能不能行,看你自己的实力。”
宋不言闻言,睁大了眼睛,有些心动。他现在最大的困境就是没工作,生活压力很大,短期内没法在医院工作,他还准备明天去药房应聘解燃眉之急,不曾想,郁敞却给他介绍了医院。
郁敞见宋不言眼睛发亮,唇角显出一抹几不可察的笑意,他催促:“联系方式,到时医院会打电话给你。”
宋不言刚准备说,脑海里却倏地冒出一个念头。
记得他高一被同学欺凌最无助的时候,郁敞出现救了他,而如今,郁敞又是在他最落魄的时候出现了,给他介绍好的工作。
时隔多年,他不再像以前那么傻,天下并没有免费的午餐,郁敞七年前从同学手里救下他,只不过是想让他成为他独享的小玩物,那么现在,郁敞给他介绍工作,又是带着怎样的目的?
这人城府太深,最真实的情绪往往藏在那副极具迷惑性的皮囊下,先放松猎物的警惕,再伺机而动,亮出他的真面目,令人措手不及,即便他再需要这份工作,他也不敢要,万一被……
郁敞压着火气盯着宋不言变幻莫测的表情,半晌咬牙道:“只是正好有个适合你的工作,用不着你出卖身体报答我,我对你完全不感性趣。瞧你现在干巴的身材,屁股干瘪,我上手摸的欲望都没有,哪个Alpha会喜欢?想让我睡的Omega排着队呢,都是十八九岁乖巧懂事的男孩儿,你一个二十多岁的男人在我这儿安全得很,别他妈自恋。”
宋不言:“……”
他满脸通红,感觉脸都丢尽了。
郁敞其实说的没错,他的确是在怕这人又想把他当成小玩物,随意索取。但仔细一想,从见面到现在,郁敞对他没有说任何暧昧的言辞,也没问过他有没有男朋友之类的话,显然是不关心这些。
他自己只是被这世上形形色色的人伤害惯了,有些被害妄想症,所以防备心才重些。
最后,宋不言还是把联系方式给了郁敞,郁敞拿到他号码,像一秒都不愿多待,很快离开了。
郁敞一走,宋不言失力般躺倒在床上,感受着突然安静下来的房间,想着刚才郁敞那段毫不留情的话,莫名有些落寞。
是啊,以他如今的状况,郁敞一定瞧不起吧。思及此处,他心下又是一阵叹息,如果当初他强硬勇敢点,保下那份实习工作,今天在郁敞面前起码能体面点,不至于这么难看。
手机忽然响了一声,他打开一看,是沈柏的消息:到家没,吃晚饭了吗?
当然没吃,他哪舍得花钱吃晚饭,饿了吃颗柑橘就行。不过为了不让沈柏操心,宋不言还是回:在家,已经吃过了。
沈柏:那就好,最近工作累不累?
宋不言没跟沈柏说他丢了工作的事,沈柏现在是律师,平日工作很忙,他不想给人添麻烦。
宋不言:不累,你下班了吗?
沈柏:没有呢,还有个细节要谈,你早点休息啊,晚安。
宋不言:晚安。
宋不言知道沈柏喜欢他,从高中毕业到现在,沈柏一直默默帮衬着他,也很顾及他的自尊心,不会刻意送他什么,他很感激这人。
可沈柏却迟迟不跟他告白,他以为沈柏是怕被拒绝,于是去年他鼓起勇气主动提了一次,但沈柏只是看着他笑了笑,说再等等。
他不明白沈柏为什么要等,但也没多问,在他心里,沈柏永远是最温柔最有分寸的人,让他很有安全感,像哥哥一样。不急着交往,可能是工作太忙的原因,但不管怎样,他已经做好了随时答应沈柏的准备。
两天后,宋不言收到了私人医院的面试通知,他做了充足的准备去参加。这家医院很高级,接待的都是些有头有脸的大人物,经过一系列的考核和详谈后,他竟然直接被雇佣了,签了五年的合同。
宋不言觉得,这也许是他近几年最开心的事了,医院给的薪酬是他之前实习期的六倍有余,如果他能安安稳稳在这家医院待够五年,就可以凑一套房子的首付了。
不过他最愉悦的,是以后终于不用买打折水果,为省饭钱饿得半夜睡不着了。
要说这工作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医院离他住的地方太远了,他在城北,医院在城南,往返得四个小时,以后看来得重新在城南租套房了。
这份工作毕竟是郁敞介绍的,如今得了好的结果,宋不言觉得理应把这个消息告诉郁敞。
电话里,郁敞听了,也没多大反应,只是说知道了。
宋不言听到他那边音乐很吵,想必是在酒吧或KTV之类的地方,他不想打扰,正要说再见,就听郁敞随口道:“那家医院在城南是不是?”
宋不言:“嗯,在城南。”
郁敞:“那是不是离你住的很远啊,这样吧,南平区有几个新楼盘是我的,最近正好首次出租,要不你住那儿吧,放心,房子都是好房子,权当支持我生意了。”
原来郁敞在做房地产啊,难怪这么有钱。宋不言心想。
听说南城区是富人区,那里房租应该很贵吧?他现在薪酬虽然高,但他想把钱都攒下来凑房子首付。
可郁敞帮他找了好工作,礼尚往来,他应该支持郁敞生意的。
宋不言纠结半天问:“那,房租多少啊?”
郁敞:“两千。”
宋不言一惊:“怎么这么便宜?”
那里终究是富人区,再便宜也不会只有两千。
郁敞随口道:“那些高价都是炒出来坑人的,这是内部价。你到底住不住?我这边忙着呢,住的话明天让人联系你。”
宋不言咬了咬牙,小声道:“住吧。”
“哦,那好,先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