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湖拿出望远镜看了一会,忽然说:“夜熙,我怎么觉得那个小岛不大对劲?”
沈夜熙应了一声,接过他手里的望远镜也看了看:“奇怪了……怎么那岛上这么大雾?”
这时候掌舵的老渔夫忽然过来,老渔夫闲聊的时候知道他们是警察,一直比较敬畏这个执法者的身份,这会儿说话也犹犹豫豫的:“警察同志,你们要是上那个岛,我们可能就不过去了。”
沈夜熙挑挑眉:“那个岛怎么了?”
“那个是鬼岛啊,上面有幽魂徘徊不去的,听说是死得冤枉,一直不肯投胎……这……我们靠天吃饭,真的是不敢犯晦气,您二位也千万别难为我们。”
沈夜熙当他放屁。
老渔夫急了:“真的,不信你看啊,现在正是该艳阳高照的时候,别的地方连水汽都浅,怎么就那一个岛有那么浓的雾?要去……我给你们下一条小船,我们绝对不过去,我这大半辈子也不容易,真没那么大胆子。”
“夜熙。”姜湖看了沈夜熙一眼,“也没多远,下条小船就下条小船吧。”
姜湖自动把这理解成是当地居民一些奇怪的文化习惯和信仰,也没多想:“这么着,我们上岛上看看盛遥他们在不在,麻烦你们在这等一会,行吧?”
“哎,行行,这没问题。”老渔民心想,还是这位带着眼睛斯斯文文的好说话。
沈夜熙翻了个白眼:“切,封建迷信。”
舒久嬉皮笑脸的模样不见了,他目光扫过疯瘋顺癫地老太婆,直直地盯上了按着盛遥的中年人,一字一顿地说:“你放开他,要什么,我们可以商量,否则……你最好直接就在这弄死我,不然我将来一定会让你后悔生出来。”
中年人和他四目相对,那眼神简直空洞平静得像是一潭死水。
老婆婆走过来,轻轻地伸出手指,扳起盛遥的下巴,问:“他是你什么人呢?”
盛遥眯起眼睛,冷冷地说:“你想让我说什么?”
她却不言语,只是看着盛遥,又问了一遍:“他是你什么人呢?”
盛遥说:“朋……”
他话音没落,老婆婆就叹了口气,打断了他,幽幽地说:“可是你连晕过去的时候,都紧紧地攥着他的手,为什么就不能亲口承认他是你愿意‘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人呢?”
盛遥没能领会她的精神,皱着眉问:“我承认不承认跟你有什么关系?”
老婆婆皱着眉看着他,那么一刻,盛遥忽然觉得她的眼神清明极了,一点也不浑浊,黑白分明——那几乎不像是一个老人的眼睛。然后她说:“那就烧死他吧。”
盛遥猛地扭过头去,这才发现,舒久脚下踩的不是地面,是一层厚厚的茅草,然后哑女手持一个火把,犹豫地看了面无表情的老婆婆一眼,又看了盛遥一眼,好像有些不忍心一样,慢慢地靠近舒久。
她手一松,火把就落到了舒久脚下的稻草上,盛遥刹那间不知道哪来的力气,按着他的中年人竟然手一松,被他一肘子打到了肋骨上,眉头一紧。盛遥趁机从他手里逃出来,一脚踢倒一个试图拦着他的年轻人,顺手把他手里的木棒抢过来,冲向那已经腾起浓烟的火堆。
舒久一边咳嗽一边躲,一边还大喊:“阿遥别过来!”
在犯人手里有人质或者人质已经受到伤害的情况下,警方人员的做事的顺序应该是先确定危机解除,确定犯人已经被控制住,手里并没有能继续作案的工具,才会去检查受害人的情况,通知医务人员等。
盛遥一直是个训练有素地精英人员,而今他的训练有素终于败给了本能——人的本能是,先向自己最重要的东西扑过去。
风助火起,这个平时温文尔雅的人手里拿着木棍,头一次这么凶狠地对所有人无差别攻击,不管男人女人老人小孩,只要想拦著他的,全部大棒打开,他忍着浓烟爬上了草维,试图解开舒久身上的绳子,可那是租大的麻绳系成的死结,盛遥的开已经湿透了后衣襟,感觉火舌要把他烤熟了一样,他咬咬牙,心想要是有把刀就好了。
舒人偏过头来,看着那平时看熟了的俊秀的脸早就失去了嬉笑怒笃的从容,额角的汗不停地往下淌,又顷刻就蒸发干净,盛遥的眼圈有些发红,不知遵是被常的还是急的,忽然心里荒谬地想,这么死了,其实也没什么。
盛遥实在解不开那绳子,简直恨不得跪下来用牙咬,火越来越大了,舒久说:“你解不开那个,快离开这里!”
盛遥咬牙切齿咬牙切齿地说:“你闭嘴!”
舒久还想说什么,一张嘴吸进一大口烟,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妈的混蛋!”盛遥手掌已经被麻绳勒破了,他已经顾不上那么多了,手指死死地扣进麻绳的缝隙里,指甲劈开了,血顺着他的手指流下来,他像是无知无觉一样,火已经蔓延到了他的裤脚,衣襟,盛遥眼里就像是只剩下了这一段死活解不开的绳子。
心结……也没有这么死的扣。
诡异的女声不知何处而起,唱着含混不清的唱词,依依呀呀,忽然,舒久透过朦胧的视线,看见不远处,那中年男子手中拉满了一张弓,正对着他的心口。那一刻他好像产生了幻觉一样,就像是站在旁边看着这一切,觉得凶器并没有在指着自己,他没有提醒盛遥,然后看着中年男子脸上浮起一个诡异的笑容、倏地松开手。
箭矢划破空气,舒久茫然地想——我是这么死的么?
那声音尖利极了,盛遥当然没有错过,他猛地抬起头来,做了个下意识的动作,整个人贴在了舒久身上,用后背挡在他的胸前……
嘴唇之间的距离只有一厘米,荒烟与大火间,心跳如同停止在那一秒、舒久张开嘴,分明是一个“不”的口型,却什么声音都发不出来。盛遥闭上眼睛,纤长的睫毛覆盖住他的目光,只剩下微微上挑的眼角,像是万种风情全部收敛,轻轻地在对方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
生死如此迅捷无常,这一世,还欠你一句未说出口的山盟海誓……可我以为你已经知道了。
然后……
然后四周忽然腾起迷雾,灼热的感觉仿佛一瞬间被海风吹熄灭了,舒久情不自禁地伸手紧紧地搂住盛遥,这时候,才发现他的手居然自由了。
大火不见了,脚下的茅草不见了,身后的木桩不见了,那群剑拔弩张的人也都不见了、怀里忽然一重,舒久吓了一跳,赶紧接住盛遥,却发现他已经失去意识,眼角依旧有些发红,可指尖的血迹却不见了,好像刚才的一切都是他的幻觉。
舒久愕然地抬起头来,看见青衣打扮的老婆婆正站在一边,眼睛里带着眼泪,嘴角却微微地笑着,看着他们,然后舒久眼睁睁地看着她脸上的皱纹一点一点变浅,脸颊光洁起来,竟是个明眸皓齿的美人。
她身后的中年人一直望着她,脸上露出无比眷恋的神色,美人嘴里哼着“依依呀呀”改唱了越剧的调子“多承梁兄情意深,登山涉水送我行,常言道送君千里终须别,请梁兄就此留步转回程……十八里相送到长亭,十八里相送到长亭…”转身向他走过去,中年人张开手臂,好像想要拥抱她一样。
可这时候更灵异的事情发生了,美人径直穿过了他的身体,好像什么也没看见,继续往远处走去,摇曳生姿的背影越来越浅淡,中年人闭上眼睛,脸上露出一个幸福到了极致的笑容,合上了空荡荡的怀抱,歪过头,像是抱着他最心爱的人,在原地慢慢地消失不见了。
他们像是身处不同的世界一样,在旁观者的视线里,擦肩而过。舒久用力眨眨眼,又使劲摇摇头,简直分不清自己是睡着了还是醒着的。
“我看见他们了,快!”沈夜熙的声音忽然传来,舒久回过头去,看见不远的地方沈夜熙和姜湖正往这边跑来,沈夜熙扶起他,然后检查了一下盛遥的情况,就松了口气,“还好,没发烧,就是晕过去了,你们俩也太能胡闹了!浆糊,帮我一把,架着他……”
岛上的浓雾已经全部散去了,沈夜熙和姜湖连扶带架地把两个狼狈不堪的人带上小船,然后又回到了海面上等着他们的大船上,沈夜熙掏出对讲机:“都回来都回来,找到人了,没事放心!”
汽船发出一声鸣叫,姜湖无意中回头看了一眼方才离开的小岛:“嗯,奇怪,雾怎么散了?”
几个当地的渔民给他们找来毯子,舒久细心地给盛遥裹好,听见一边的老渔民“阿弥陀佛”地念咒,就问:“阿公,你念什么咒?”
老渔民说:“那岛上闹鬼哟,你们两个真是命大。”
舒久心里一动:“闹鬼?闹什么鬼?”
老渔民就压低了声音:“原来呀,有个军阀打了败仗,带着全家逃难,军阀家人里有个买来做小妾的坤角儿,路上晕船晕得厉害,找来医生一看,说是有了身孕……军阀就想,人刚买回来,一个手指头都没碰过,就有人给带了绿帽子,然后就停船在那荒岛上,把姑娘给烧死了,后来就开始有鬼音飘出来,有人听见过,说唱的是十八里相送。”
舒久没说话,开始起鸡皮疙瘩。
老渔民接着说:“我听我阿爸说,后来啊,这边找来一个文质彬彬的男人,打听那一家人的去向,听说是姑娘的情人,外出求学,本来约好了来接她的,谁知道被这世道生生拆散,戏班子老板利欲熏心,背信弃义,把姑娘卖给了军阀。男人也不知费了多少工夫,才找到这一点蛛丝马迹,寻了来,可是听说姑娘已经死了,就不顾大家劝,一个人坐了小船,上了那个幽灵岛,再也没回来过。”
舒久忍不住问:“那个人长什么样?”
老渔民想了想:“哎呀,我也是听我阿爸说的呀,找来的时候已经有三四十岁了,一身长袍,中等个头,跟谁说话都笑盈盈,斯文有礼的……”
舒久就闭了嘴,深切地觉得,自己是见了鬼了。忽然,他怀里一动,盛遥睁开眼睛,好像还迷茫着,随后想起了什么似的,猛地坐起来,把一边的沈夜熙和姜湖都惊动了。
舒久赶紧握住他的肩膀:“阿遥?”
盛遥看见他,好像松了口气一样,又皱着眉,低头去看自己的手。那一刻,舒久明白,原来在岛上做梦的,不止自己一个人。
姜湖觉得这两人有些奇怪,舒久一直呆呆的,盛遥一醒过来居然这么大惊失色,就问:“盛遥,怎么了?”
“我……好像做了一场梦。”盛遙说。
舒久就笑起来:“我也做了一场梦。”
盛遙问:“你梦见什么了?”
舒久笑得贱兮兮地,指着自己的嘴唇说:“我梦见你亲了我。”
“……”这是一边不知道该说什么好了的姜湖和沈夜熙。
“……”这是一群目瞪口呆的渔民老乡。
盛遥翻了个白眼,一巴掌把他的头推到了一边去,枕着他的腿,重新躺了下来,长长的吁出口气,闭上眼,笑眯眯地说:“我梦见一个大美人,嘴里念叨着‘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
舒久不满:“分明是个老太婆。”
盛遥说:“我说我做的梦呢,你插什么嘴?”
“我就知道,我梦里有你。”
“你那是幻觉……”
“明明就是你死死地抱着我,还亲我。”
“我错了,你不是幻觉……是春梦。”
“你这负心人,居然不认账!始乱终弃!”
“舒大哥,我头晕,你消停会吧……”
“不行,你得说,我是你什么人?”
盛遥睁开眼,看了他半晌,忽然笑起来,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贴住舒久的嘴唇——你是我什么人,你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