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遥不知道在小黑屋里等了多长时间,门才又一次被人推开了,一个中年人模样的男子走进采,先对着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盛遥皱皱眉,这中年人身上穿着一身传说中孔乙己那样的长袍,洗得发白,中等身材,带着一团斯文和煦的笑容。
中年人对他作指表示歉意,盛遥眨眨眼,有些怀疑自己是穿越了。然后中年人先走到他身后,蹲下去,解开了盛遥手上的绳子。盛遥有些诧异,迅速收回了自己已经被捆绑得发麻的胳膊,使劲揉了揉,尽量让血液重新循环起来、挑起眉,冷眼着着那中年男人把他身上所有的绳子都解开了。中年男人好像也没想到这年轻人这么沉得住气,于是自己先出声了:“先生,对不住,是姑娘把你绑起来的,我家姑娘,上了点年纪……”
他想了想,指了指自己的脑壳,然后苦笑着摇摇头:“委屈你了。”
盛遥心里转念,脸上只是好脾气地笑了笑:“这倒没关系,要不是有你们这必个岛,说不定我昨天晚上就变成海上浮尸了呢——和我一起来的那位朋友现在怎么样了?能带我去着着他么?”
中年人脸色古怪地笑了笑,叹了口气:“你跟我来吧。”
盛遥在他转过身以后的刹那就皱皱眉——他声称是一个好像脑子有点问题的老太太绑的自己,如果是这样,小姑娘送饭的时候为什么不帮他解开绳子?他草没发现自己被关在这里么?自己身上的东西和原来那件衣服,为什么他提也不提?盛遥跟着他走出去,一出门,就看见了门口站着几个人,给他送过饭的小女孩也在其中,正站在远远的地方看着他——那些人都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目光,有些凝滞,有些木然,身上是一水的旧衣服,那穿着打扮,倒是有些像一个多世纪以前那种民国初年的打扮,盛遥脚步一顿,越来越觉得这荒岛上鬼气森森的。
他四肢被绑了大半天,不大灵便了,走得有些跌跌撞撞,中年人就在不远的地方等着他,嘴里不时提醒着:“不远了,不远了。”
这岛上人烟特别稀少,有一些耕地,不多,偶尔看见一个人,都会用那种古怪的目光盯着他看,中年人把盛遥带进了一个院子,独门独户,院子门口遵着石狮子,还种了古树,走进去,有假山和小亭子,掩映其中的小房子都是青砖白瓦,上面是雕花的窗棂,墙角生着青苔,简直像是个富贵人家了。
中年人站在内院门口对他招招手:“进来吧。”
盛遥犹豫了一下,跟着他走进去,忽然,他听见里面传来一阵京剧里那种拿腔拿调的哭声。盛遥在内院的小门口抬起头来,看见院子中间站着一个老婆婆,身上穿着流云水袖的戏服,扮着青衣的模样,旁边戳着一个木桩子削成的假人,老婆婆哭头罢了,然后唱起来;“指着西凉高声骂,无义的强盗骂一声,我为你不把相府进,我为你失却父女情。既是我夫把我卖,谁是那三媒六证的人?”
她的声音里听不出一点沙哑和老态,如果不是看见她那白发满头的模样,盛遥几乎要觉得这就是个搖曳生姿的年轻姑娘。
中年人轻咳一声:“姑娘。”
老婆婆这才转过头来,她浑浊的眼腈里还带着泪光,慢慢地转过头来的时候,就顺着脸上的褶皱流了下去,盛遥好像恍然间明白了,为什么“老泪”要“横流”。他定下神来,目光打量了一下这个小院子,发现并没有舒久的踪迹,心里隐隐有点要麻烦的预感,扫了一眼痴痴呆呆的老婆婆,回头对中年男人说:“先生,你说我的朋友在哪……”
他一句话没说完,老婆婆忽然凑了过来,脸上的泪花还没擦干净,却笑盈盈地,踮起小脚,伸出皱巴巴的手,去摸盛遥的脸。
盛遙吓了一跳,虽然被各种妇女同志当成妇女之友调戏来调戏去早就习惯了,可被这么大年纪的妇女调戏还是第一次,他下意识地想往后退一步,可是老婆婆那个笑中带泪的模样,却把他的脚步给生生地钉在了地上。
盛遥有些不着边际地想她刚刚嘴里的唱词——“西凉”“为你不把相府进”,她唱的是十八年后王宝钏和薛平贵终于再次相逢的那一段么?
老婆婆顫颤巍巍地说:“你来了呀。”
盛遥愕然地转过头去,看了中年男人一眼,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中年男人就叹了口气,柔声细语地说:“姑娘,他不是啊。”
老婆婆睁大了浑浊的眼睛,半天,才放开盛遥,轻轻地摇摇头,往后退了一步,站在稍远的地方打量着盛遥,眼神清明了,可眼中那盈满一样的幸福的笑意也一起不见了,她说:“不是你啊……”
盛遥轻咳了一声,眼下舒久在什么地方才是他最关心的,于是轻声问:“婆婆,我们是不小心被海浪卷过来的游人,没有什么恶意的,现在外面应该也有一些朋友在找我们,能带我去见我的同伴吗?”
老婆婆意韵不明地打量着他,忽然问:“他是你什么人?”
盛遥一愣,弯起眼睛微笑着说:“我朋友。”
老婆婆沉默了一会,脸上忽然浮起一个阴森森的笑容,那一瞬间,盛遥以为他看见了老婆婆脸上闪过一丝青灰的阴影,他几乎下意识地就把手搭在了腰上,摸了个空,才发现自己身上没有枪。
老婆婆转身就走:“你跟我来。”
中年人赶紧赔笑又作揖地说:“请,请,里面请。”
老婆婆嘴里轻飘飘地念着:“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她忽然停顿下来,回过头来瞪了盛遥一眼,嗔怒地说、“你跟我念。”
盛遥:“啊?”
中年人赶紧打圆场:“姑娘呀,人家是客人。”
老婆婆好像没听见,又不清醒起来,完全不知道盛遥是什么人了,脸上愣愣地,隔着小廊,望着那一处假池里的游鱼——盛遥想,真是见了鬼了,那池子里居然还有几条金鱼,然后老婆婆痴痴地说:“谁家今夜扁舟子?何处相思明月楼?可怜楼上月徘徊,应照离人妆镜台……唉。”
她叹了口气,回头转向盛遥,娇娇柔柔地说:“你说过给我念的诗呢?”
盛遥不明所以地去看一边的中年人,中年人一边摇头叹息,一边用手指着自己的脑壳,提醒盛遥这老婆婆精神不大正常。盛遥一来惦记着舒人,二来不知为什么,不想让这老婆婆失望,想说几句缠绵排恻的诗词出来。可他搜肠刮肚了半晌,发现肚子里墨水实在不多。盛遥大学信息安全出身,也就是在中学还学过一点诗词,可这么多年过去,早还给老师了呀。
他苦苦憋了半天,终于在那老婆婆殷切的目光里,什么也没想起来,只说出一句:“那个……床头明月光行么?”
刚才听她念了半天明月长明月短的,这个好歹和月亮扯上关系了吧?老婆婆只是看了他一会,就摇了摇头;“你不是他……”
她好一会儿,坏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一会儿,穿过古旧的长廊,一边是幻想,一边是真实,她逆着时空,就像是在重新走着一条很多很多年以前的路,可是回过头来,曾经身边的俊朗青年,却换了一张容颜。
时间过去了,故人过去了,所有的人都过去了,只有她还在原来的地方。
盛遥忽然因为自己那句“床前明月光”,产生了些许说不清道不明的内疚情绪。
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怅惘矣,低头莫思量。走着走着,盛遥猛地醒过神来,他发现这地方不对了,盛遥的对时间的感觉很准确,可此刻却忽然生出一些迷茫来,不知道自己已经跟在那老婆婆身后走了多远,他下意识地回过头去,蓦地发现身后起了雾,那些他自己走过的路竟然都已经看不分明了。
盛遥轻轻地掐了自己一把,怀疑是有人给自己下了某种容易让人产生幻觉的药。
他止住脚步,冷冷地望向那老婆婆的背影:“婆婆,我的朋友到底被你们带到了什么地方?”
老婆婆脚步不停,她越走越快,简直像是要飘起来了一样,盛遥肩膀上忽然被人狠狠地推了一下,他猝不及防,没想到那中年人竟然有这么大的力气,这一下推得差点直接趴在地上,往前踉跄了好几步才停下:“你……”
盛遥话音顿住了,前边的迷雾倏地散去,他愕然抬起头,正好和舒久的目光对上——那个白痴居然被人五花大绑在一根大柱子上,周围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一下子冒出了不少人,穿着民国初年时候那种古旧的衣服,围在一边,冷冷地看着他们。
舒久说:“我嘞个去,阿遥,这是哪个精神病院门没关好,怎么病人都跑出来了!”——看来这位还是正常的。
盛遥松了口气,定定神,转脸对旁边的中年人说:“先生,我不管你是什么原因绑着我的朋友,但是你现在必须放他下来,我提醒你,你们现在的行为已经构成了非法扣留……”
中年人脸上面人一样歉然恭维的笑容不见了,两条手臂抱在胸前,只是看着他,盛遥一边说话一边分出点精神打量着四周的环境,他发现这个中年人在这群人中间的地位绝对不一般,就开始盘算着自己如果忽然出手的话,对方一下子能被他制住的概率有多大。
两个短打扮的年轻人从中年男子身后站出来,一步一步地靠近盛遥,舒久立刻发现这群人不大友好,赶紧说:“喂喂喂,我刚才是开玩笑的,我说各位父老乡亲们,咱们有事说事嘛,和和气气的多好,就算是绑票要赎金,起码也要我告诉你们电话号码呀……哎,你们别难为他,打电话给我老爸好了,他就我这么一个儿子,倾家荡产也会付赎金的!”
没人理会他的絮絮叨叨,两个年轻人从两边靠近盛遙,盛遥脚步一错,忽然往旁边一闪,一脚横扫向中年男子的腰,他的策略是等他往旁边躲过的时候,就用擒拿术对付他,起码能压制住他,谁知道中年人躲也不躲,伸出一条胳膊一档,盛遥的一腿结结实实地扫到了他的胳膊上,“砰”地一下,盛遥怕自己的小腿骨都折了——那一脚简直像是踢到了石头上。
中年人一把抓住他的肩膀,把他的手背到身后按住。
舒久急了,剧烈地挣扎起来:“他妈的放开你的脏手,你敢碰他!”
老婆婆看着他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