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野睡了来到新疆后最沉的一觉。
沉到上午醒来,看着一旁早已叠起来放好的被褥,以为昨晚发生的一切只是自己做的梦。
他茫然地伸出手,在本该铺着褥子的地方摸了摸。
是石炕的温度,没有体温。
所以真的是梦吗?
他抿住轻微起壳的嘴唇,指腹在下唇轻轻摩挲。
帕米尔高原上很干,稍长时间不喝水,嘴唇就容易不再柔软。
靳重山的嘴唇,就不像他的柔软。
昨晚……不是梦。
因为留在嘴唇上的触感不会骗人。
他确实吻了靳重山,而靳重山回应了他的吻。
“啪——”
斯野往脑门上拍了一巴掌,缓缓捂住双眼。
怎么一杯乌苏也能让他上头,傻乎乎地把白给告了啊?
他根本没有准备好,逮着人就上嘴,这跟处处留情的渣男有什么区别?
难怪靳重山觉得他肤浅。
他自己都嫌肤浅。
这时,门被推开,阳光和那道高挑的身影一同倾泻进来。
斯野犯怂,下意识想躺回去装睡,但来不及了。
“早上好。”
靳重山一手拎着盛咸奶茶的铜壶,一手端着一盘馕,盘子里还扣着两个碗。
走到桌前,若无其事地将早餐一一摆好。
斯野心脏都快从胸口蹦出来了,见靳重山云淡风轻,赶紧装作昨夜无事发生。
“靳哥,早上好。”
靳重山抬起头,似有深意地看他。
“……呃,怎么?”
“没,只是有点好奇。”
斯野惊讶,靳重山也会好奇吗?
经过昨天的胡来,他现在特别谨慎,老实巴交地跪坐在被子上,双手还端正放在膝头。
小心问:“好奇什么?”
靳重山的目光含着清浅笑意,“昨天叫哥,一觉醒来,又变成靳哥了。”
斯野绷直脊背。
这让他怎么回答?
“去洗漱吧。”靳重山没抓着不放,轻松道:“今天起晚了,只有传统塔吉克早餐,将就一下。”
“没事没事,我喜欢咸奶茶!”斯野连忙穿上鞋,不看靳重山,径直跑向卫生间。
如果他此时不这么着急的话,大约看得见靳重山小幅度挑起的眉尾。
斯野这次洗漱花的时间特别长。
站在院里的水槽边打开前置镜头,一会儿挑剔发型,一会儿看牙齿够不够白亮,眼角有没有没洗干净的眼屎。
久到旁边的小羊都围过来几只,对着他咩。
“来,跟哥哥拍一张。”
他蹲下来,一手背对镜头比“耶”,一手将手机举得老远。
正要拍,却看见镜头里出现一双长腿。
靳重山蹲在羊后面,全脸入镜,右手正对镜头比了个“耶”。
斯野耳尖几乎立即变红,连按几张,只有一张勉强算清晰。
靳重山站起来,“奶茶要凉了。”
“来了来了!”斯野跟着进屋,端起碗就闷了口。
然后疑惑地看看碗,又看向靳重山。
“哥,你是不是忘记放盐了?”
他刚到塔县时还不习惯,这儿的奶茶放的居然是盐。
但每天喝就喝上瘾了。
奶是现挤的奶,茶也是现煮的茶,唯一添加的就是盐,比他以前喝的几十块一杯的兑奶茶健康多了。
“嗯。”靳重山平静地看过来,“今天加的是奶油。”
斯野该感谢靳重山没有在他喝时说出这句话。
不然他得直接喷出来。
“奶,奶,奶油!”
靳重山已经开始掰馕吃了,淡定得仿佛不知道奶茶加奶油是什么意思。
斯野觉得自己这一惊一乍的模样着实蠢,赶紧把情绪压下去,也拿过一个馕,一点点掰开。
但今天连馕也跟他作对,烤得太硬,居然没掰开。
放在平时,他早就靳哥长靳哥短,让靳重山帮忙了。
现在却不好意思。
靳重山视线扫来,也不问,把掰好的放他碗里,又拿过被他掰得坑坑洼洼的。
这已是他们来塔县的第四天,加上办证的那天,七天时限已经过了五天。
最迟后天就要返回喀什。
斯野琢磨回去办个时间长点的边防证,又觉得让靳重山来回跑很麻烦人。
“哥,跟你打个商量。”吃完早餐,在塔尔乡没什么目的地瞎逛时,斯野以商务口吻说。
靳重山听得漫不经心,走到一棵杏树下,朝他招招手。
粗壮的树枝下挂着木秋千,绳子是成年人两指粗的麻绳,看上去朴实又牢靠。
斯野上次荡秋千还是小时候,坐上去时有点别扭。
他一个一米八的大男人,怎么还玩这种小姑娘玩的东西?
但靳重山在一旁推他,风里是成熟杏子的香甜,他将腿抬起来,很快适应一米八的大男人也会荡秋千这件事。
“商量什么?”靳重山问。
“我那边防证后天到期了,但我还想在塔县待一段时间,想借你那辆别克开一下,办了我就回来。”
“不借。”
“……”
靳重山手上加力,秋千越荡越高。
斯野起初只是虚虚挽着两条麻绳,现在双手抓得死紧,生怕被甩出去。
风从耳边呼啦啦吹过,眼前的景物在蓝天、雪山、杏子和褐色的土地间万花筒般变化。
“哥,哥!”开口就被灌一嘴杏甜的风。
虽然借车未果,但身体被高高甩起,又急速后退的刺激让斯野盲目地畅快起来。
他不停笑,不停喊,“哥!放我下来!要飞出去了!啊!哥——”
又一次坠落时,一双有力的手抱住他的腰。
他的心脏仿佛还停在空中狂跳,他的灵魂也停在空中,俯瞰被靳重山搂住的自己。
他稳下急促的呼吸,在靳重山怀里偏过头,“哥?”
“我和你一起回喀什。”
“送我吗?”
“嗯。”
斯野既开心,又觉得给靳重山找了多余的事,“其实我可以……”
“车不租给你。”
“啊?”
靳重山拿来一个梯子,手臂挎上篮子,爬到树上摘杏。
“小杨转给我的费用只有六天,从出发那天开始算,明天就截止了。你想开车回去,租车是另外的价钱。”
斯野听到一半都懵了,听完才反应过来,靳重山在逗他。
“另外的价钱是多少?”
“不想租了。但可以免费接送。”
斯野跑到梯子下边,望着上面的靳重山。
树影在他们身上脸上明媚地晃动。
“小杨说你带客很随意,原来租车也很任性,说不租就不租。”
说接送就接送。
靳重山选了颗大杏子,往下一抛。
斯野接住。
“不用洗,撕掉皮就可以吃。”
“哦。”
斯野照做,很甜,糖水黏了满手。
两人一个在树下,一个在树上,有一搭没一搭闲聊。
靳重山时不时抛下一颗最好的,斯野只管吃。
他有很多很多话想问靳重山,但吃人嘴短,胸膛都被甜被堵住了,什么也问不出来。
靳重山没多久就装满一篮,带斯野去溪水边洗。
溪水不深,将篮子放在鹅卵石上,水流自动漫过黄灿灿的杏子,从雪山上来,汩汩朝远方而去。
斯野蹲在溪边,金发被晒得和溪水的粼光一样耀眼。
“哥,你不是说不用洗吗?”
靳重山毫不亏心,“骗你的。”
斯野没忍住,一捧水朝靳重山泼过去,靳重山更狠,仗着自己站在小溪里,索性一脚朝斯野踢来。
在耍水这件事上,脚的威力可比手大得多。
斯野湿漉漉地回村子,又去荡秋千,风没多久就把他吹干了。
靳重山端来现榨的杏子水,除了冰块什么都没加,清爽香甜。
斯野接连喝了两杯,看着雪山发呆。
毕业之后,他每天都被工作塞满,虽然做的是自己喜欢的事,但偶尔还是会感到焦虑和失落。
在塔县的短短几日,焦躁被抚平,失落被填补。
他还谈起一场恋爱。
他很咸鱼地想,不回成都了,一辈子在帕米尔高原上放羊就可以。
但很快,他甩了甩头。
靳重山回喀什倒不是只为了送斯野,喀什还有他的生意,和时不时需要照顾一下的老乡。
喀什和塔县之间的这条喀喇昆仑公路,他每月都要跑上几次。
斯野如果跟着小杨的车走,最后一天得从塔尔乡翻越险峻的塔莎古道去莎车,再从莎车返回喀什。
这样不用再走回头路。
但和靳重山待一块儿,他就无所谓了。
靳重山怎么安排,他就怎么走。
“还想回塔县吗?”靳重山问。
“还可以吃牦牛火锅吗?”
靳重山笑,“又想喝骨髓?”
“嘿嘿。”
靳重山在塔尔乡的检查站拐弯,朝塔县方向开去。
他们车后面放着好几篮杏子。
斯野突然道:“但我们是骑摩托到的瓦恰乡,现在得去把车换成摩托吗?但杏子怎么给古丽巴依他们带回去?”
靳重山说:“顶在头上。”
斯野想象一番那场景,都要当真了,才发现靳重山唇边挂着一丝不明显的笑。
他又被骗了!
“不想顶的话,我们直接开这辆回去。”靳重山还不承认刚才说了谎话。
斯野再笨也猜到了,这车和瓦恰乡那院子一样,都是靳重山的。
他靳哥,在帕米尔高原的任何角落,都有车有房。
但靳重山的气质又和那些车与房那样疏离,好像只是暂住暂用,没有多少深厚的感情,随时可以离开。
这是游牧牧民天然的性格吗?
流浪,浪漫的流浪,处处是家,又处处不是家。
斯野想,这样的话,我可以将他带走吗?哪怕只是带走一小会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