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岁那年,喻橖第一次见到戚枕檀时,对他的印象并不算好。
人帅,爱笑,声音好听,同异性说话温柔含情又幽默风趣,身上的名牌便装时尚前卫,举手投足间无形中透出痞气的绅士劲,走哪儿都是光源一样的存在。和电视剧里常出没的花花公子型角色同样契合,戚枕檀轻而易举地就和围绕在身边的莺燕打成一片,嬉笑打闹,一刻不停,因而只在开学第一天的上午,便成了喻橖所在的全新班级的名人。
打扮朴素的中年班主任进来后让大家做自我介绍,由于提前互相熟悉过,戚枕檀一上台,惹得众人一阵鼓掌欢呼,只有喻橖,仿佛两耳不闻窗外事一心只读圣贤书,低头始终看着从校图书馆借来的一本外国译著,女孩子们的窃窃私语和小声尖叫夹杂进讲台上那人低沉含笑的嗓音里。明明没什么兴趣的,可戚枕檀的声音奇异地拉扯着他的听觉和注意力,迫使他即使不曾有过片刻抬头,入眼的那些黑字也一个都没能再读进去。
论皮相,喻橖一点也不输给戚枕檀,尽管衣着干净整洁,却无一不透出过时与老旧。他站在了台上,冷淡白皙的面孔下藏着一颗拘谨、局促、紧张又不安的心。他做不了像其他男生那样朗声高谈自己的爱好,更做不了像戚枕檀那样,把自我介绍差点变成个人讲坛,他只是口吻平静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姓,便回到了座位。
教室原本火热的气氛因他而冷场,为他的样貌而脸红的女孩们很快恢复了平日矜持的表情。无数双眼睛盯在他的后背,他上身僵直,藏在袖口中的拳头攥得死死,徒劳地放开时,掌心里汗津津一片。
那时候,他和戚枕檀还不是同桌,也没有过任何交流。
喻橖的家境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临近中午,在整个班有一大半的人几乎都在讨论要去食堂吃哪档小炒的时候,还在盘算要不要买一个馒头或只打一个素菜塞肚以省钱的喻橖,明显感觉到了自己的格格不入。他沉凛的气场无形中拉开了他和别人的距离,他也似乎习惯于独来独往。更何况,比他更耀眼的行走光源,就在这个集体当中。
连他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有朝一日,这样的他,竟然也会同戚枕檀说上话。
那是开学不到一个月的一个阴雨绵绵的星期二。喻橖半月来刻意省钱的事被父母发现,在前夜挨了一顿饱含辛酸和关切的责骂后,他从图书馆里出来,拿着饭卡,来到了大伙饭的橱窗前,头一次“大手笔”地打了一荤一素。或许是餐车推过时溢了油出来,又逢下雨天,地板又湿又滑。
“诶,枕檀,说说呗,五班那个叫什么白媚的是不是和你在……?别说,那女的长得还挺漂亮……长得帅就是有优势哈……”
“就是就是,妈的,上帝捏你的时候肯定醒着,不然怎么什么便宜都让你小子给占光了?”
“哪能啊……我和她不过是聊过几句,人家说自己是篮球迷,来看球的……”
“我去,骗鬼呢吧,今天那些……就杵球场门槛上的那些个女的,有谁不跟她一样,是来看你的?看球?午饭不吃还打着伞来看球?又是送水又是送毛巾的……屁,看脸还差不多……”
“诶诶,‘嫉恶如仇’了啊……”
喻橖早听出了是戚枕檀的标志嗓音,低着头端盘一边避开以他为首的高一篮球队的人,一边小心翼翼地往前走,孰料身旁那人有只脚突然一滑,猛然朝前打了个趔趄,紧接着,一只结实健壮的手臂就往自己这边嘭地碰过来。
“啪”的一下,盘里的鲜热饭菜全打翻在地。喻橖心慌地抓住餐盘,却只堪堪抢救下了丁点儿油水。
面前嘻嘻哈哈的笑闹声霎时骤停。
喻橖垂眸看了眼自己脏掉的帆布鞋和脚边的饭菜,强忍下怒气,扭头拧眉瞪住他。
“……实在是不好意思,地上太滑了……对不起啊喻橖同学。”面前人顶着那张流连花丛的轻浮脸,冲自己抱歉地笑,喻橖兀地忆起刚才被迫听到的谈话,心下腹诽——昨天不是还传他和三班的一个女的在一起吗,今天怎么又换了个五班的,这都什么跟什么。一时间,对他的印象差得不能再差。
“枕檀,你俩认识?”戚枕檀身边一队友问。
“嗯,一个班的。”戚枕檀这时收起了在女生面前惯使的笑,冲身后几人正色道,“你们快上去吃小炒吧,我今中午就在这儿吃了。”
后又转头看向喻橖:“马上,我赔你。”
……陪我?干嘛要陪我?我俩又不熟。喻橖纳闷。
“哦哦,敢情是同班同学啊,行,你在这儿陪他吃,那哥几个就上去了啊。”有人伸手往喻橖的肩上拍了拍,“之前怎么没听枕檀你提过这同学啊,别说,兄弟这个子挺高啊,身材也结实,多好的身体条件呐,怎么不来咱们球队?”
喻橖不习惯别人这样碰自己,冷冷地往那人脸上一瞥。哪知对方上一秒就扭过身,笑哈哈地和别人勾肩搭背地走了。
他微烦地回头,只见一只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把一张饭卡递了过来。
“给。”
喻橖愣了下。
戚枕檀望着他,勾唇一笑:“我赔你的饭钱。”
原来此“赔”非彼“陪”。喻橖脸蓦地红了红,觉得自己自顾自闹了个乌龙。他这才注意到戚枕檀的球服上也溅了油,抿抿唇,却没能说什么,托着油浸浸的餐盘重新去排了队。喻橖来的时候早过了吃饭的高峰期,现下人不多,他拿着戚枕檀的卡打了同之前一模一样的一荤一素后,就随便找了个座位默默吃起来。
不到一分钟,戚枕檀就端着装得满满当当——数不清有几荤几素的餐盘坐到了他的对面。
喻橖:“……?”真是来陪自己吃的?
一边暗忖一边瞅了瞅对方盘子里的荤菜:尖椒小炒肉、麻辣鸡丁、糖醋排骨、油炸小黄鱼……
老天,这、这人……怎么一顿吃这么豪横啊?
可恶——
喻橖顿时觉得自己盘里的芹菜肉丝和清炒白菜食来寡味。
偏偏这人像是没胃口,扒拉了几口米饭,一双筷子就在小炒肉里的一堆尖椒那儿挑挑拣拣,其余的菜都没怎么动过,喻橖替它们着急不已——你不吃给我吃啊。
“唉,看起来真是一点也不好吃。”喻橖听到这位大少爷如此叹息,当即就想抡起一巴掌往他脑袋瓜子上糊过去。
这都觉得不好吃?!
他压下心中的不快和垂涎,忍不住出声说:“……你这样……浪费粮食……不太好。”
戚枕檀停下来抬眸看他一眼,面上忽然漾起一丝笑,眼睛里的柔光看上去含情脉脉至极,惹得喻橖心头莫名一跳。
……近距离看戚枕檀,这人的样貌和气质,的确都一等一的出挑。喻橖觉得自己耳根有些充血发烫,于是虚咳一声,低头猛吃起白米饭来。
对方的餐盘往自己这边挪了挪。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吃吃我的吧。嗯……我没有别的意思,只是看你米饭还剩许多,但菜已经光了,我这边的都没怎么动过……当然,你介意的话就算了,我待会儿拿去倒掉就是。”
倒掉?
喻橖听他说得云淡风轻,气得眉尖一挑,下一刻,就冲戚枕檀轻飘飘地扯了扯一边的嘴角,直把戚枕檀看得一愣。
就听这人喃喃说:“原来……你也会笑……”
这么惊讶做什么?毛病。喻橖从鼻子里小小的轻哼了一声,他面部肌肉又不存在某种生理性或神经性障碍。
喻橖犹豫了一小会儿,还是没抵挡住美食的诱惑,举起筷子开始夹他盘里的菜,随即忍不住像个小老师一样教育他,想让他“悬崖勒马”。
“浪费可耻。”
“嗯。”
“你下次别再这样了,既然没有胃口,打菜的时候就应该多斟酌思考。”
“嗯。”
“‘锄禾日当午,汗滴禾下土’,哪怕现在很多蔬菜是机械化种植,那也是耗费了大量人力物力和土地资源的。”
“嗯。”
“可不要吃着碗里的,看着锅里的。”
戚枕檀蓦地一怔,而后定定地注视着他,摇着头认认真真说:“我没有。”
怎么没有?喻橖不满意地瞥了瞥他,明明一顿饭打两个荤菜就够了,这人倒好,贪得无厌,不就是吃着碗里看着锅里吗?
戚枕檀又重复了一遍:“喻橖同学,我没有。”
怎么突然这么正经?
喻橖发现他神色黯然起来,心下诧异地打了个突,一面咀嚼着一面开始反省自己刚才的言行,意识到自己似乎有些过分了。
他和戚枕檀又不熟,凭什么高高在上地摆姿态教训起人家来?
喻橖越想越后悔,一颗心七上八下的,面上又羞又恼,不知不觉却还把戚枕檀盘里的菜搜刮了不少。
起身去放餐盘的时候,喻橖还悄悄地观察着戚枕檀的表情,那人仿佛注意到了,突然侧头冲他笑起来:“怎么了?”
喻橖看见他眼瞳里失而复得的光亮,将一些到嘴了的话顷刻间悉数咽了回去。
听到戚枕檀说要和他换鞋时,喻橖压根没有反应过来。
“这里全沾了油。”戚枕檀隔空指着他帆布鞋上大块的的淡黄印记,说,“责任在我。所以今天下午,你穿我放在教室里的另一双运动鞋吧。那是我昨天才买的,只是今早拎来了学校,并没有穿过。我俩身高差不多,脚的大小应该也相近。”
新鞋自己都没穿过哪能就让他穿?
喻橖连忙摆手,示意不用。
“你这样拒绝我,会让我过意不去的。”
喻橖一听,更是为难。
“走,我带你去教学楼的卫生间换。”戚枕檀面上含笑,不由分说地就握起了他的手。
喻橖的心霎时快蹦跳出来,他明显不适应和不熟的人发生这样的肢体接触,可奈何戚枕檀的手掌宽大又有力,还带着干燥的温热,把他拉得紧紧的,像是生怕他逃了似的。
“喻橖同学,我们跑起来吧,雨要下大了。”
地上凹凸不平的坑洼飞溅起晶莹的水花,少年一前一后的侧身在淅淅沥沥的雨幕中倾斜,如影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