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不喜欢坐快速行驶的车一样,林思弦也很讨厌坐飞机。每当飞机在跑道开始加速时神经就开始紧绷。尤其冬季风大,起飞时一路颠簸,他更是坐如针毡。
生理性的紧张他无从掩饰,这副模样被吕如清收入眼里。她略微蹙眉:“你紧张吗?还没进考场就怕成这样,像什么样子?”
见林思弦没有答话,她又继续道:“你知道这考试有多重要,出不得一点差错,你最好尽早调整一下心态。”
林思弦竭力让自己放松下来:“你想多了,我就是起太早不舒服。”
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这还算是林思弦第一次跟父母一起出行。他对吕如清的陪同并不意外,作为她橱窗中最重要的展示品,现在正是决定他价格的关键时刻,吕如清自当是不放心的。
好在吕如清也只陪他前两天,后面还有几个饭局。在酒店前台登记,林思弦看着她要了两间套房,反倒安心了一些——他从有记忆起便没跟她睡过,都是保姆来照料,而他们俩这一路上除了考试都没什么闲谈话,住一个套房反而有些尴尬。
套房很大,林思弦行李不多,随便扔在某个角落。门口有一个很瞩目的木质衣架,设计得有些前卫,仿照人体轮廓,树枝状的手臂延伸出多个挂钩。当晚林思弦打量了它很久,冒出一些奇特想法。他始终对自己没做好的部分耿耿于怀,于是在衣架面前站定,模仿着影视作品里随便某对普通恋人依偎在衣架上。
还是没能做得很好,几块木头不是很配合。
好在林思弦运气不错,真正到了考场没有抽到他不擅长的题目,只是单人的台词朗诵,考试进行得很顺利,一直到出考场都没太大实感。
走到门口的时候,一个女生将他叫住,林思弦回头发现是佐伊:“吃饭吗?我们一起。”
佐伊是他的艺考同学之一,佐伊不是艺名,是她的真实名字。她在欧洲出生,不知道什么原因又回到国内参加考试。她朋友不多,无论打扮还是做事都太特立独行,并且个人生活比较丰富,大概小时候受过的文化教育不同,对亲密关系的看法不太一致。林思弦算是她走得近的同学之一,一是因为他说话昧良心的性格跟谁都能维持表面和平,二是因为佐伊认为他们俩是一路人——她听说林思弦也很爱去酒吧,也跟很多人有不清不楚的关系。
离成年没剩几天,林思弦对外“轻浮”的印象变得更加深刻,有钱又漂亮的人,不干点什么才不正常。林思弦对此并无所谓,水性杨花总比无人收留听着体面。
在吃三文鱼的时候,佐伊问林思弦抽到了什么题目。
“一段《双城记》的台词朗诵,”林思弦说,“你呢?”
“《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佐伊说完还现场还原了两句,“我一头栽进我的命运,就像跌进一个深渊——说实话,当时考官还问我,对这段话有什么想法,我说我不是很理解。”
“你真这么说的?”林思弦有些诧异,“够直白。”
“我已经委婉了,我真正想说的是这也就经过了文学美化,”佐伊边说边吃掉一块叉烧,“要是这种人在现实生活中出现,我一定嘲笑她。”
吃过饭下午没什么安排,他们去了附近的商场,佐伊要给自己妹妹买一串项链。林思弦无聊地随便逛着,突然看到了一支钢笔,绿色大理石纹树脂,镀金笔环,绿金搭配很像森林里的古典建筑。林思弦突然就想到了陈寄在作文里写过的一句话——“叶落归根,用腐朽成长,用寂静永恒”。他的恒字偏旁总会拖得很长,仿佛一棵真实的树木长在土里。
“这笔挺漂亮的,三千块,倒也不贵,”佐伊凑过来说,“不过你喜欢写字吗?我看你不像练过字的人。”
“确实,”林思弦承认,“我好像没什么买的必要。”
自从林思弦去外地以来,已经有快一个月没有见过陈寄了。但提到这个名字心中还是烦闷,冬日阴云塞满了胸腔。
上次跟陈寄见面,还是那个去收拾东西的傍晚。他无意一直当个偷听者,没等两人说完便进去,屋内的对话戛然而止。林思弦正常收着自己的包,将两本书和一支笔随便塞了进去,不过没看到自己新买的耳机。他习惯性地问陈寄:“我耳机呢?”
陈寄从他的抽屉里,将缠得很整齐的有线耳机递给他,林思弦顺手丢了进去便背包离开。地是才拖过的,他没有刻意避开,在上面踩出几道鞋印。
这一天本该这么普通的结束,说来还是得怪罪突然来临的雨。这本就很不寻常,冬季太阳落下后的雨。
司机堵车,林思弦为此多在学校待了两个小时,中途去了趟厕所。不久前才出了偷拍的事,他虽不介意但多少也心有余悸,最后选择进了隔间。于是他就在隔间里听到了袁寻跟另一个同伴的聊天——看来那天注定要当一个偷听者。
一开始只是在聊圣诞节的事情,林思弦也懒得推门出去,直到同伴提到陈寄的名字,好像再出去就有些不合时宜,他只能把这对话听完。
“......所以,你准备那天约陈寄吃晚餐?我其实很疑惑,你为什么不直接告白啊?他不喜欢男生?”
“倒也不是,他很久之前拒绝别人时跟我说过,他这辈子都不打算谈恋爱。”
“为什么?”
“他说会很麻烦。你也知道他家里......所以我想总有合适的机会吧,再等等呗。”
“那他会答应圣诞节跟你吃饭吗?可是他最近不是跟林思弦关系很好,老是一起出去。”
袁寻语气义愤填膺:“那只是表面上,不过是林思弦仗势欺人而已,陈寄很讨厌他,只是没有办法。”停顿了一下,他又补充:“陈寄答应了的,吃饭的事。”
“那我觉得你还是有希望得诶......”
在四十六中里,袁寻算个例外。其他人无论怎么看待林思弦,无论心里觉得这个连校服衬衫都要敞开领口的人私底下到底有多放荡,提起来时都会客气谨慎。只有袁寻因为当年跟娄殊为的矛盾,对这群人一视同仁的鄙夷。
不知道为什么,晚上回去林思弦把这段话想了很多遍。他本没有这么在意别人的恶语,如果是他出糗犯错他的确无法接受嘲笑,但这种无端的言论他没有在意的必要。
那自己心里阻塞到底是什么作祟?是因为提到陈寄?可是袁寻说得也没有错。
这是个很难研究的问题,所以林思弦到目前为止也没空思考出一个结果。
没回学校的一个月里,他一次都没跟陈寄联系,又偏偏在很多时刻唐突地想到陈寄。在看到绕成一团的耳机线的时候,在看到那支钢笔的时候,又或者是现在,酒吧二层窗户刚好正对一座钟塔,下面有很多拿着气球的情侣。
又是一个元旦,林思弦想起来的也不是别的片段,就是他把那束花扔进垃圾桶的那一天。他们只是擦肩而过的路人,但陈寄看他的眼神还历历在目。林思弦又很唐突地想起了《一个陌生女人的来信》的台词,他曾经练习时读过,“我仿佛是你口袋里的怀表”——想到这句话多半是楼下这座钟塔的原因。
人群开始涌动的时候,林思弦给陈寄打了个电话。第一次没接,林思弦发了条短信威胁,第二次打过去,陈寄接了。
“你竟然敢故意不接我电话。”林思弦一接通就批评对方。
陈寄好像说了句什么,但楼下刚好有人欢呼,林思弦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寄问他:“你那边很吵。”
“对啊,”林思弦说,“因为我在喝酒。”
佐伊邀的他,他好几年跨年都在酒吧过,没理由拒绝。林思弦知道陈寄最讨厌这些场合,但这就是他要打这个电话的原因。
果然陈寄沉默良久才问:“打给我干什么?”
“不为什么,想打就打,”林思弦笑得很随便,“你要跟我说新年快乐。”
“为什么?”
“因为我想听,”林思弦又威胁,“快点,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做什么。”
虽然每次威胁也不管用,但谁知道呢?总有一次自己真能干出些东西。
陈寄又很久不说话,林思弦耐心不足准备再催促的时候,听到一声很短促的:“新年快乐。”
四个字结束之后对面挂得很快,好像多等一秒酒气就顺电话线传播。
但林思弦很满意。至少以后再想到元旦,这句不耐烦的“新年快乐”会替换掉那个看垃圾的眼神。
大半个月过去,林思弦终于在期末考试前一周回家。班主任劝他还是回去参加期末考,虽然下学期他也是去辅导班上一对一,但可以先考一次测测目前水平。
林思弦还在犹豫要不要参加,先接到了另外一个电话——他报考学校的其中一个老师,应该是跟吕如清有些交情,特意打电话来通知林思弦已经通过,只是吕如清联系不上,自从考试结束她又去了寺庙,这通电话才辗转到林思弦这里来。
挂掉电话,林思弦心情有些微妙。他正常发挥,对这个结果并不意外,但毕竟是这样重大的事,很难不觉得高兴。
可是也不知该跟谁分享,他无意识中输入了陈寄的号码,反应过来后又一一删掉。
林思弦最后还是听从建议,在期末考试前一天回校。
他没有将这件事告诉任何人,只是在下午独自去了操场。他坐在双杠上,俯视远处跑步的陈寄,他比班里其他人要高一点,所以很好辨认。三圈,一千二百米,等到陈寄喝水时,林思弦发现手里打结的耳机线无意中被自己解开。其实这件事本身不需要陈寄就能做到。
林思弦没看完全程,先回了教室,自己的位置空了很久,桌面连本书都没有。林思弦趴着睡了半刻,突然眼前的光线被遮挡,很久没闻到的草药味又环绕,他知道挡住光的人是陈寄。
“你怎么回来了?”陈寄问他。
林思弦懒洋洋地抬头:“我是班里的学生,为什么不能来?”
才运动完,陈寄只穿了一件短袖。林思弦看见了他掌心的疤痕。原来伤在这个位置这么难好。
林思弦想要看仔细一点,于是伸了手,在指尖碰到对方手肘的时候,陈寄躲开了。
——按照当初艺考老师对肢体语言的完整解释,这是最明显的表达“讨厌”的动作。
陈寄手臂很长,不小心碰到桌角,一支绿金相间的笔掉落在地。他把笔捡起来,发现上面有了裂痕,毕竟是破坏了财物,所以罕见地主动道歉:“抱歉,没注意,还能写。”
林思弦就在这一刻得出了答案。
过去这段时间里,他用了太多拙劣的借口、重复的拖延,来给造成他不合理思绪的真正本因做粉饰,然后得之不易的假象在这一瞬间随大理石纹碎裂。他知道他躲不了了,心跳随笔落入深渊总不能再骗自己是心疼这三千块。
他在确认自己喜欢陈寄的同时,确认他在被喜欢的人讨厌着。
但又如何呢?连亲人都讨厌他,再多一个喜欢的人又不会怎样。
“陈寄。”林思弦站起身来叫对方名字。他往前走了一步,而陈寄果然如他所料往后移了一寸。
“不准动。”林思弦笑得很灿烂,他很擅长表现得自然。
“干什么?”陈寄声音很低地问他。
“我说了不准动,不然我不知道我会做些什么,”林思弦仰头看他,“是不是以为我每次威胁都不作数?那你可以继续试试,总有一次我来真的。”
陈寄没回答,但也真的不动了。
林思弦突然上手,抚摸他小臂凸起的血管,能感受到对方僵硬的肌肉。手沿着袖口往上,最后在肩膀停住。最后他像当初对衣架那样,将下颌轻轻放在陈寄的肩上。
人跟衣架果然不同,哪怕再不配合,骨骼和体温也是真实的。
“就这么讨厌我啊,”林思弦说,“但怎么办呢?我就见不得你得逞。”
当坏人有当坏人的好,林思弦将头沉得更深一点。他要到了除表演以外第一个有记忆的怀抱,不用对此辩解,不用对此遮掩。反正他轻浮又恶劣,秉性难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