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如清去世那年,林思弦回了一趟亭水榭。这套房子已经出售,买家人还在亚特兰大,所以同意让一些没清理的旧物多存放一些时间。林思弦此行就是去收拾她的遗物。
其实也没多少东西,值钱的都变卖得差不多,只剩一些杂志、书籍或者信件。她早年演出有几个经典的角色,一些长情的观众偶尔还会写信到剧院,再由剧院转寄给她。林思弦原以为她不会保留,没想到保存得完好,信纸虽有泛黄但少有褶皱。
里面混杂了一本林思弦以前的漫画杂志,他翻开第一页,一张草稿纸跃然眼前。
上面有他乱涂乱画的各种内容,“西门开了家面包店”,“想吃焦糖布丁”,“冷死了”,还有一些战斗的火柴人;除此之外,里面有一句话七歪八扭写了很多次——“讨厌陈寄”。
林思弦清楚地记得自己是怎么反复写下这四个字的。
他笔下的字要比他本人诚实很多。对他本人来说,很多跟情感表达相关的词汇都是他嘴里的屏蔽词,譬如喜欢、讨厌、难过、甚至于开心;而上课发呆时随手乱写的东西就没那么多桎梏,每次清醒后看到这些字,林思弦会第一时间销毁掉,不知为何这一张草稿纸成了漏网之鱼。
是的,那段时间林思弦烦透了陈寄。虽然他表现得云淡风轻,好似全然没把他说过的话放在心上。
写这四个字的时候,陈寄正在讲台上解读一段古文。那天气温很低,陈寄在校服外套了一件黑色的针织毛衣,大概是他家人亲自为他织的,口袋是深棕色,比其他地方略浅一些。陈寄的声音没什么起伏,跟那天他说“别再出现在我眼前”时一模一样。
“还有什么问题吗?”陈寄最后问。
林思弦停下手中的笔看向台上,刚好对上陈寄打量班级的目光,视线相撞一秒,林思弦突然送给他一个很轻浮的笑容。陈寄瞥开眼,实践了他的话——不会把林思弦放在眼里。
清明节,林思弦跟着母亲一家去山上扫墓,林泓自然也一路同去。
吕家人的墓修在山顶。按传统来说修在山顶的墓不多,虽然视野开阔,但周围没有遮蔽物,易受风吹雨淋;但吕老爷子坚持这一传统,认为死后也得观山望水,不畏严寒,到了阴曹地府才能身居高位。
最后一小截山路没有修车行道,所有人只能下车步行。吕如清明知这条路碎石遍布,还是穿了一双至少八厘米的高跟鞋,林泓很细致地扶着她,一只手掌在她腰侧,贴得很紧。
墓碑上的字有些模糊了,最顶上是一张黑白照片。吕老爷子为他去世的妻子念了一段诗,陆陆续续说了几句话,到逝者的名字前停顿了一下,瞥了一眼墓碑上的字,才顺畅地接了下去。不怪他,据林思弦所了解,妻子去世后半年他便换了一个对象,到今年这位已经不知道是第几任,虽然都没有成婚,但名字弄混淆无可厚非。
“伤心桥下春波绿,曾是惊鸿照影来,”姨父说,“您太重情。”
这位姨父今日表情格外凝重,虽然他跟墓里这人连面都没见过。
“思弦,上来磕头,你要感谢她生出了你母亲,嫁给了你父亲,给了你这么好的生活和家庭。”
林思弦听见自己的声音:“嗯。”
好像又听到陈寄的声音:“我更讨厌你这种从头假到尾的人。”
下山的路也颠簸,轮胎压过树木的影子,碾碎一抔又一抔脏泥。
晚上他们在松文馆吃饭,结束后他们去了吕如清曾经工作的剧院,看一部取材于意大利诗集的音乐剧。
往年没有这个环节,只是前不久吕如清请了前领导一顿酒,今天被馈赠了几张票。吕老爷子已经不看西方剧,提前回去了。
这部音乐剧融合太多创新元素,试图用投影技术再现炼狱、溪流、天堂。林思弦这段时间睡眠欠佳,又坐了一天车,本就头疼,被这灯光一晃更是头晕目眩,第一小节还没结束便受不了,离场去剧院门口买了包烟。
剧院地段很偏,街上行人不多。晚上多风,林思弦随便买的不防风打火机点了好几次没点燃,于是又绕到了一段路。
在火星终于烧起来时,他发现一颗梨滚落到脚边,抬头发现前方有两个人在拉扯——一个不认识的中年妇女妇女,另一个是他姨夫。
姨父在今晚这桌饭上是杯子放得最低的一个,每当茶水见底,便会主动起身拿壶。按理来说今晚他也不该出现在这剧院,但吕老爷子不看,所以票便多出一张。
不过现在看来这剧也没看成。他跟这个妇女推搡半天,最后用了点蛮力把果篮塞进她怀里,挥手把人撵走了。
林思弦叼着烟,看她一步一步走过来,再跟自己擦身而过。她很瘦,走路很慢,于是林思弦清楚地看见她身上是一件过大了的黑色针织衫,只有口袋是深棕色。
是那天陈寄在讲台穿的衣服。
林思弦灭掉烟走到姨父身后几米远,对方在打电话,没注意后面站了个人。
于是林思弦便在晚风中听到了陈寄的家事:“她到底怎么知道我今晚在这儿的?......我怕她在厅里闹......不是没办法给她办,但是庞总那边想要这一排店面,卖他个好么......不想拖了,明上午九点你带人过去吧,鲁开巷子走到底......”
林思弦突然想到那天小魈的话。陈寄他妈妈开了个店。
姨父打完电话才看到身后的林思弦,吓了一跳,语气融化:“思弦?你怎么在这儿?不冷吗?也没穿个外套?”
林思弦回答得很温和:“我下来吹吹风。”
回到剧院位置的时候,音乐剧还剩最后一小节。错过了大量情节,完全不知道台上在进行什么剧情。但演员慷慨激昂的台词还是灌进了林思弦耳里。
“他让我去做我不愿意的事情。”
“我说不行,我做它们之前要得到上帝的同意。”
“他用枪口抵住我脑门,说上帝同意了。”
学校西门开了家叫麦知的面包店,听说里面的焦糖布丁很好吃。林思弦非常爱吃甜食,但因为距校门接近一公里,嫌太远一直没去。
翌日是周日,早上九点,林思弦给司机打了个电话,专程开车去了麦知。
味道的确不错,甜,但又没那么腻。林思弦挖了一勺到嘴里,跟司机交代道:“去趟鲁开巷子吧。”
他很少过来这里,小摊太多,人很杂。林思弦还在想这条巷子会不会有好几个尽头,他便隔着一家水果铺看见了陈寄。
林思弦不好说那是一家什么店,招牌写的便利店,但门口又在卖蔬菜。昨天见过的中年妇女正在跟人争论着什么,陈寄还是沉默地站在他旁边,每当对方企图靠近压迫时便不动声色往前移一步。反应很快,动作很娴熟,让林思弦开始思考这样的事情以前是不是也发生过。
但明显今天情况不太乐观,中年妇女说得激动,看起来几近落泪。
在她眼泪彻底下来前,林思弦的布丁终于吃完了,他把耳机摘下来,“路过”了那个四不像的杂货店。
这一次陈寄先看见了他,并且没有移开视线,于是林思弦很自然地打招呼:“陈寄!你怎么在这儿?”
一句话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目光。妇女问:“你是?”
“我是陈寄的同学,”林思弦温柔道,“您是他妈妈吗?”
得到肯定回答后,林思弦又问:“阿姨,发生什么了?”
跟她争吵的男人忍不住接话:“这店执照有问题,赖着不转让。”
“没有问题,”妇女眼眶红了,“明明还在申诉。”
他们又拌起嘴来。三言两语里林思弦明白了现在的情况,无论这店怎么整改,营业执照申诉应该都不会成功。来的人可能是不是工商局的也说不清楚。
在这几分钟里,陈寄自始至终以一种很沉的眼神看着他。林思弦想,这可能是他注视自己最久的一次。
林思弦拨通了一个电话:“喂?姨父,是我,思弦。我刚路过我同学家的店,听说营业执照有问题,他们讲的东西我也听不太懂,我想你对这方面很了解,想请你跟执法人员聊聊看,然后告诉我有没有办法帮助我同学。”
林思弦将手机递给对方,男人表情有些狐疑,但还是接了过去。刚聊两句,脸色就起了轻微的变化,走开几米远继续跟电话里的人说着什么。
妇女尽力收着情绪:“谢谢你啊同学。你跟陈寄关系好吗?”
“挺好的呀,以前还坐过前后桌。”林思弦朝陈寄道,后者还是没有出声。
“那就好,他性格不太好,不爱讲话,你多担当一点——”
啪。
话还没说完,林思弦兜里的有线耳机落在了他跟陈寄之间。
“陈寄,能帮我捡一下吗?”林思弦诚恳地问,“我昨晚没睡好,腰有点疼。”
在漫长的沉默后,林思弦终于得到了他几个月前没有得到的回应。陈寄弯腰把耳机捡起来递给了他。
林思弦说:“谢谢你。”
几分钟后,拿走电话的人回来了。他告诉他们,关于营业执照和执法步骤的问题需要再回去核实一下,还了电话便离开。
林思弦把耳机重新戴上,也告别:“那我先走了。对了陈寄,上次我们说好一起去图书馆,明晚六点在教室等我吧。”
那天晚上,林思弦时隔两个月再次翻开手机相册,看起了陈寄写过的作文。
这次他困得很快,久违地做了个短暂的梦。梦里黑帮老大拿枪指着一个花匠,对他说:“上帝同意了。”
周一下午林思弦以参观艺考机构的名义向班主任请了假。他让司机先开到了跨年那家酒吧对面,在一家烧烤店里买了一串土豆和小馒头,打包带去了学校。
六点正是食堂晚饭时间,林思弦坐在讲台上,尝了一口馒头,油得他皱起了眉。
教室后门被推开,陈寄进来了,林思弦表情皱巴地问他:“你打工的时候有没有采访你的顾客,他们为什么喜欢吃这么油腻的东西?”
陈寄没有说话。
林思弦早已习惯:“话说回来,学生打工不违反校规吗?还是你成绩好他们特许了?你说我该不该反映一下这件事啊,学生还是该以学习为主,上次我家长跟校领导聊的时候,他们好像还挺重视这个的。”
陈寄还是没有回答。
林思弦又问:“你家营业执照违反哪项条例啊?昨天我姨父也没给我解释,不知道我要不要打电话问一下。”
陈寄开口打断他:“你想干什么?”
“不干什么,”林思弦把烧烤放在一旁,正色道,“关心和帮助同学,希望大家都能好好学习。”
在陈寄没回答之前,林思弦忽地没有憋住,笑了。
“正常情况下我会这么回答的,”林思弦说,“但你那天说很讨厌说谎的人,怎么办呢?”
陈寄还是那句话:“你到底想干什么?”
窗外是属于校园的黄昏,半开的窗户将余晖投射到晃动的书页上,形成流动的拼图。
林思弦说:“十分钟。”
陈寄没懂:“什么?”
林思弦用手指了指头顶上的钟:“距离他们吃饭回来,还有十分钟。”
“所以?”
“你就站在那里,就这么看着我,”林思弦双手撑在身旁,“持续十分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