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经看见孙晏鸣用粉笔在院墙上画画,然后挥舞着树枝,快乐地击打墙上的图案,嘴里念念有词:打死你,打死你。——他现在又在重复这一套动作。
我的突然闯入令孙晏鸣措手不及,他在我进门的那一刻表现得十分茫然,愣愣地望着我。几秒钟过后,我的弟弟也许预感到灾难的来临,突然像慌脚鸡一样朝孙月眉的方向跑去。
在孙晏鸣获救之前,我轻易地抓住了他。我将他手里的树枝折断,掐住他的脖子时,我弟弟吓得尖叫起来。
孙月眉这时才赶来伸出迟到的援手,她将指甲掐进我手腕的皮肤里,同时用另一只手狠狠地捶打我:“你要干什么?放开他!放开!”
她真是明知故问。
孙月眉的捶打无济于事,反而让我想起一些过去的恩怨,就是这只捶打我的手,曾经将菜刀挥向我哥。这令我更加厌恶这对母子。
我当时的表现一定不像人,而像是毛林口中的“牲畜”,一心只想杀死自己的弟弟,并且不在乎跟我的继母动手。我甚至忘记了还有我哥。
胜利的天平原本向我倾斜,我弟弟脆弱的脖颈在我手里就像一条快蔫掉的花茎,吕新尧的出现却逆转了整个局势。
我哥命令我放手,他对我说:“孟梨,你适可而止。”
“我听不见!”我这样对我哥说,同时恼火地告诉孙晏鸣,“你太吵了!”
在我准备加上另一只手,彻底消灭我弟弟刺耳的尖叫声时,吕新尧毫不留情地抓住了我的两只手,他不再给我主动选择的机会,手指一摁,我就被卸去了力气,松开了孙晏鸣。
我弟弟张大的嘴巴里重新发出声音,就像坏掉的磁带又重新转起了圈。
他忘了自己不承认吕新尧这个大哥的事实,躲在了我哥身后,毫无负担地叫着“哥”。
孙月眉赶紧把孙晏鸣护在怀里,虽然她总是在背后指责自己的儿子,但吕新尧的出现却让她有了底气。她更凶狠地指着我骂道:“狼心狗肺的小畜生!孟光辉怎么不带你一起死!”
我想挣开吕新尧,我应该愤怒地瞪着他,然后吼他,可是我一开口气势就弱了。我听见自己可怜巴巴地哀求:“哥你放开我……”
“哥!你别放过他!”我弟弟用他的嗓门压过了我,尽管他刚才被我掐住了咽喉,发出来的声音却依旧嘹亮。
“你闭嘴!”我不许孙晏鸣这样叫吕新尧。
事后我回想起来,我想打死孙晏鸣并不完全因为他的口出狂言,更是因为我对他的嫉妒。我想要我哥独一无二的亲情。
我当着吕新尧的面踢了孙晏鸣一脚,我想把他踢出我哥的保护圈,可结果恰恰相反,他躲得更牢。
我后悔了。也许我不该踢我弟弟,至少不应该当着我哥的面踢,后面的发展可想而知,由于我的冥顽不灵,孙晏鸣在这场争宠当中获得了胜利。
我哥对我的处理十分决绝,他把我带回房间的时候,我终于在他身上感受到了潘桂枝口中的“凶”——那一刻我不是他的弟弟,他也不是我哥,我就像是一条胡乱咬人的恶犬,因为听不懂人话,所以被主人扔回了狗笼里。
我的眼睛不知什么时候湿的,在我仰头看向我哥的时候,一滴眼泪猝不及防地滚出来,那一瞬间我感到猛烈的伤心和委屈。我不敢相信我哥竟会帮着他的母亲和他的弟弟欺负我。
我哭过很多次,这是我第一次感到哭是一件屈辱可耻的事情,因为这是在孙月眉母子面前——我忘了吕新尧也是孙月眉的儿子,其实我一直都是在她儿子面前哭。
我对我哥进行了激烈的反抗,但我怎么拗得过吕新尧?他的手劲那么大。
“你为什么想打死他?”在房间里,吕新尧注视着我,用那双和他母亲相像的眼睛。我突然真切地意识到吕新尧不是我一个人的哥哥,他还是孙晏鸣的,亲哥。
这个姗姗来迟的、突然的认识让我有些不知所措,一如多年前那个烈日炎炎的下午,我被双胞胎兄弟摁倒在田地间……我清楚地看见了自己的孤立无援。
你为什么想打死他?我也这样问自己。因为你是我哥,他说他要打死你。因为你是我哥,他要把你抢走。
但我没有说出真正的原因,而是答非所问地对吕新尧说:“你骗我。”
你明明说过,你是我亲哥。
我听见心里同时响起两种叛逆的声音:一个说,如果你是我哥哥,那你就只是我一个人的哥哥;另一个说,如果你不是我哥,你也不要当其他人的哥哥。
长久以来第一次,我居然萌生出不想要哥哥的念头。
在这个夜晚,我望着窗外,看见远方的田野上摇动的禾苗,那时谁也不知道,一场天灾将要降临。我在一片风平浪静中想起了潘桂枝对我的诅咒。
我忘记了那是一个诅咒,我只对我哥喜欢女孩子,并且会对女人怜香惜玉记忆犹新,它就像田野上的禾苗一样在我眼前款款摇动。
我不想要哥哥了,可是我想要你。我想对吕新尧这么说,但我不敢说。
八月份,那一整月的天气都十分恶劣。白雀荡刮起一场台风,许多户人家搭的窝棚倒塌在暴雨中,家里一连停了几天电。孙晏鸣杞人忧天地问孙月眉:“天是不是快塌啦?我们是不是都要死啦?”
我弟弟天真的忧愁却给了我灵感。我打伞经过摇摇欲坠的吊桥时,看见下面的水渠里奔涌的流水,忽然感到一种奇异的兴奋。我发现过于踊跃的生命也在加速投奔死亡。
那时潘桂枝正在他家的屋檐底下叫喊,他的声音被雨声冲散,只听见重复的两个字:“塌啦——塌啦——”
我不知道自己脚下的吊桥已经不堪一击,正在度过它最后的光阴,直到离开它,才听清楚潘桂枝气急败坏的叫声。
“孟梨,你是不是有病?”他对我说,“桥要塌啦!”
潘桂枝的母亲曾经咒死了我的父亲,潘桂枝一定遗传了他母亲的嘴巴,在他说完这句话过后的短短几分钟内,我亲眼目睹了这场灾难的发生。
一阵突如其来的风暴将伞掀翻,吊桥在我身后不远处訇然断裂,雨伞从我手中飞出,折断的伞骨在地上跳跃的声音被巨大的灾声淹没。
死亡第二次向我展示了它令人着迷的魅力,它在巨响中创造了一瞬间的万籁俱寂,我听见热切的心跳声,急促的雨点声,笃笃、笃笃……
这个意料之外的巧合令潘桂枝目瞪口呆,他的脸色一下变得煞白,过了一会儿,又忽地焕发出一片红光,看起来有些兴奋,呐呐地说:桥要塌啦。
“桥已经塌了。”天都要塌了,就没什么不可以了吧?我对潘桂枝说:“我要变性。”
“你说什么?”潘桂枝惊讶地看着我,喉咙里忽然发出“哈哈,啊哈哈”的声音,他在笑。然后欣慰地告诉我:“孟梨,我看出来了,你是真的有病。”
我无从否认潘桂枝的结论,但我没有病,我只是利用它打败了身体里的胆小鬼。
“变性可不是闹着玩儿的,要做手术,动刀子,把你身上男人的部分切掉,再安上女人的部分……这可不是谁都能做的,”潘桂枝一边说,一边移动着眼珠,神情渐渐变得狎昵,“这样吧弟弟,我有个主意,你先扮成女人给我看看。”
我摇头说:“我不会扮。”
“哥哥会教你的。”潘桂枝乐于助人地向我敞开了他家的房门。
在他和吕新尧反目之前,我曾经跟着我哥进过这里。那时我深深震惊于潘桂枝的富有,我记得他把玩具箱倾倒在地上,各种模型、陀螺和玻璃珠就像潮水一样铺开,我站在满地的玩具中间,一动也不敢动。
我现在也不敢动,但潘桂枝却把我推进去。
阴雨绵绵的天气让屋子里显得昏暗沉闷,我没看见从前那些玩具,看来潘桂枝已经把它们玩腻了。
弟弟。潘桂枝的声音从冰箱后面传来,他给我一支雪糕,告诉我,从现在起我就是一个女人。他要我像女人一样把雪糕吃掉。
我不明白,他就点拨我,女人怕冰,所以不能用牙齿咬,要用嘴唇和舌头细细地咂,等它融化。
但是这样下面的也化了。我说。
潘桂枝回答说,所以你不能只吸一个地方。
我在潘桂枝的纠正下吃完雪糕,他望着我眉开眼笑:“有点意思。”
潘桂枝对我的变性从这一刻才真正开始,他从衣柜深处翻出了一条白色的连衣裙,裙摆由三层薄纱组成。
我对这一天的印象被这条来路不明的白纱裙所笼罩,一切都蒙上了朦胧而洁白的颜色。
没有镜子,我通过衣柜的反光看见自己模糊的影子,亦真亦幻。潘桂枝替我把裙带系紧,盯了一阵,忽然按住我的肩膀,欣喜若狂:“弟弟,你让我有反应了!”
他扯下拉链验证了这个奇妙的发现,我没有回头,只感到潘桂枝撩起了纱裙。
我有一些恍惚,有一些惊讶,我没有回头,但我知道他在做什么。接下来的十几分钟里,我感受到裙摆的拉扯,以及潘桂枝持续的呻吟。——最后一刻,裙子扯紧了,长久不动,后来他蔫软在石榴裙下。
“弟弟,你真是个尤物。”潘桂枝把手上的东西隔着白纱揩在我的腿上,就像一种奖赏,“吕新尧一定会喜欢你的。”
我知道我具备了变性的资格。
走出潘桂枝家门的时候,雨还在密密地下,我又望见风雨中坍塌的吊桥。我把怀里的白纱裙扔下去,它飘飘荡荡,无依无靠,最后落进奔流不息的流水中。这时我听见那扇门后传来笑嘻嘻的声音:啊呀,败子回头金不换,拙儿回头难上难啦。
这也许是潘桂枝的另一个预言。
小时候,我想要吕新尧当我的亲哥,在孟光辉死的那天,我梦想成真,得到了他的怜悯和亲情。现在我不仅想要我哥独一无二的亲情,还想要他的爱情,实在是太贪心了。
祖母说贪心不足吃月亮,要倒大霉的。
我不怕倒大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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