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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5章 番外四 枯木花

朕的史官每天都在作死 书归 15163 2025-03-25 07:17:22

…………

至隆冬,随君再往寿县五福山寻梅小住。

山中大雪蔽日,光影晦晦,泥霜泞道,枝梢脆寒,目之所见,唯棕白二色。至山腰三十里处,又觅往昔山寺,忆寺中常栽白梅数里,今亦漫然映雪,冷馥蒙人。林中引暖泉供浴,则与君如常同沐,坐水饮酒,闲话文史,偶见泉畔枯肢垂水,尚无春意,至第八日,稀出春芽一二粒,君心方舒,始可玩笑。然至漏夜,却得京书再至,吾复起无眠,君亦觉难寝,遂唤归京。

翌日下山,大雪深数尺,吾一度滑跌,君笑即负吾又行,问寒否。

吾伏君项背,心稍安,曰否。

温彦之脚下一滑,一屁股跌坐在厚厚雪地上,倒下时后背撞上了道旁枯树,上头枝梢积起的霜雪便立时震落他满头,冰冷覆额,激得他颤颤打了个喷嚏。

山道曲折,冰霜载途,四下里风都是寒冷。齐昱已从后面匆匆赶上,此时蹙眉拾袖替他拂落头上雪,又赶忙揽了他肋下将他抱立起来,沉声责他:“早跟你说过路滑,再急也不能这么跑。伤着没?”

温彦之鼻尖都冻红了,站在树下薄唇颤了颤,听见却不说话,只垂眼闷闷摇了摇头。

齐昱摘下毛皮手套,用温热手掌替他暖暖额头,轻叹宽慰他:“好了,温彦之,你也别急了,这一夜没睡又摔跤的,再这么下去京中没事儿你倒要先有事儿了。昨儿来信虽说太后召了云珠进宫,却也不定然就是说那选妃之事。你——”

“那还能是何事?”温彦之仰头看向齐昱,一双眼睛映着雪,好似内中清泉都摇动起光来。他侧头微微避过了齐昱的手,低声喃喃:“从前只是皇上要云珠进宫做伴罢了,闹过几年也算了,如今却是在朝上同二哥争那商航、赈灾之事,此时太后娘娘再宣云珠入官,难道不是皇上要拿云珠来震……”

“好了,先不想了。回去我自会找珏儿言说此事,你别忧心了。”齐昱捧着他脸亲了一口,再轻轻一叹,转身蹲下身去,回头唤他,“你上来,还是我背你下去吧。”

温彦之双手捏着袍摆,摇头:“我自己能走的,不用背。”

齐昱听了却也不起来,只道:“快上来。”

温彦之从来与他拗不过,只好上前伏在他背上。

齐昱托着他腿弯站起来,一瞬竟觉脊背都晃了晃:“……寺里又没肉,你这两天都吃什么了?”

后颈传来温热的呼吸,下一刻,又有一小声且心虚的应答:“就……酥。”

“倒是。”齐昱低低闷笑,手上将温彦之掂实在了,“你看个书吃得不歇气,吃酥也能吃成个胖呆子。”说罢开始迈腿走上下山的最后一段小路,侧头问身后,“冷么?”

温彦之吸吸鼻子,环在他颈上的手臂收紧了些,此时心中稍稍安稳下来,轻轻说:“不冷。”

小路上积雪很深,底部贴地的沉雪凝得湿滑,每行一尺都需细心踩实。齐昱背着温彦之。走得一步一印,每一步都踏实而平稳。数步后。温彦之趴在他背上慢慢说:“齐昱,而立当立,我年岁也快而立了,往后……往后你不好再这么背我,我得自己走。”

齐昱找着实在路面踏出下一步,悠然笑着应他:“好,小呆子越来越懂事儿了,但这话得等你真而立了再找我讲。这不还剩两年么,这两年我还能好好儿多背背你。”

温彦之听言,刚欣喜一些,却又听齐昱接着耍赖道:“但就算到了而立,再四舍五入往上,你也就是不惑了。既都是不惑的人了,还自个儿走什么路?便还是我来背吧。”

“什么四舍五入……”温彦之被他这突如其来的无赖话逗得失笑,往上凑近他耳后轻轻一啄,“齐昱,你就不累么?”

齐昱背着他再稳稳往前走着,笑着摇了摇头:“不累。只要是还能背得动你,我都不累。”

今冬极寒。

自入冬起,北地暴雪数度,接连近三十日,多地农不可事、商不可通,更有西北各地雪压丈余之原,河川冰封、陆路断绝,其百姓只能靠早前储备的干煎、柴火抵御严寒,却已有人畜冻毙者甚众、饥馑伤残者无算,而阡陌失通日久,朝廷抚赈不可及时抵达,灾情便日日都更严峻,引京中内朝外朝早已为此妙城成了一锅滚油,叫紫宸殿上的少帝齐珏焦头烂额,明里暗里,便又寻人告到齐昱身边问策。

可齐昱何尝不清楚———实则朝议并非未得赈灾安民的绝好计策,而是因那绝好计策是由太师温熙之上疏的,齐珏便不好用罢了。

每个皇帝自有每个皇帝的做派,齐珏天生龙骨又长年得齐昱栽培,这做派便也是生而带来的,则不纳谏之举,就并非是齐珏耍上了孩子脾性非要与老师作对才拿万万百姓之生死开玩笑,而是因齐珏如今年岁渐长,心智愈渐沉敛、帝王手腕初露,便开始懂得朝中政事千丝万缕皆有牵连,难免三思之后有九思石轻易决断。

早在秋中,齐珏就未表温熙之那上奏请开北路商航的折子,只因通航之事不仅事关通商,更事关兵防,多条商道通行虽可充盈国库,可从军政入眼,倘使一朝北夷入侵,则商路愈通达,夷兵进犯自然就更多了窜进之处。如若今朝,希应了温太师那“引水北入、常相通凿“和“新起炭场、减价售薪”的赈灾谅言,虽好似只是稍济灾情、以备后患之措,可纵观事前事后,却不难想见温黑之此谏绝然是承上启下的——少帝不允商路之事,赶上雪灾甚重,温熙之就不作声色将“开辟北航”换作“引水北入”,将“贸易货物”换为“贸易薪炭”,其实却换汤不换药,依旧步步紧逼。

折子再递上去,几乎是在本就焦头烂额的齐珏身上又点了把火,终于叫他T过了,把这重臣尊师点到了御书房去,若不是还顾忌君臣体面,早已争了个天崩地裂——一方说“擅开北航,战时恐遭夷兵长驱直入”,一方又言“无商无利,则无银无安”,如此闹了一个多时辰,兵部来了户部走,折中的办法靓了一个个,却都不好,也没有一方愿意让步。

少帝大怒,抬手直挥温太师跪安,而温太师告退踏出御书房之前,最后觉还冷冰冰地说了一句:“皇上若如此固步自封,使家国无余财、军民无多利,期民饥兵疲、士气不存,任凭我朝山河城池固若金汤,遇上敌寇厉兵秣马也俱是枉然。”

此话更叫齐珏怒极,怄红了一张少年脸面,拍着御案说温熙之长外夷士气灭我朝威风,更藐视圣躬、质疑皇权,当场便令温熙之归家闭门思过一月,君臣师生一场,到此不欢而散。而朝中温家门生、相交何曾少?温熙之虽是默然领旨归家赋闲,可朝中赞同温策与不赞同的却尚还争着,以致闹成了两党,另一边的彭家携领兵部人等与武将站在少帝一方,与大多赞许商航的文官更起冲突,可说是闹得乌烟瘴气了。

此事一发,世上的人情烂账便又有了可驱使处,则叫齐昱和温彦之二人无疑成了一对儿夹在当中的苦命鸳鸯:天家要规劝温家低头,不便威压相镇撕破脸面,便遣族人寻齐昱跟温彦之言谈;温家要苦谏天家纳言,不便冒死顶撞折了风骨,便叫家臣找温彦之往齐昱通融。

如此一来二往,叫二人烦不胜烦,更无可避免又几起争吵,来去已至“天家除却皇权就不顾百姓安危”和“难道你敢说温家就没有一点私心”,一问问下来,二人之间几乎要同时下寒日一般气候,双方拉锯却还不止,而此事中温家、天家实则又确然各自有理,一方为国为民,一方更要考量皇权军权稳固,并非谁就真正错了,最终不过等齐珏一句准与不准,齐昱亦根本不想干涉,故与温彦之这被波及而起的争吵到底也就没了意义,无非徒增不和罢了。在京中待着也是心中不快,二人几次三番再度言归于好,大寒之日便约同前往五福山中小住,实在也是烦躁了这许多纷争,前往暂避的。

可就是避去了五福山也未得安宁,只因京中竟再传书,说太后近日忽而下旨,召了云珠进官伴驾礼佛。

原本二人避过七八日将将寻回些清净,可此信一至五福山中,温彦之就再度漏夜无眠、心神俱忧,齐昱也是烦心如故、头疼之至,天一亮,二人便穿戴收拾勿匆下山,乘了车马再度归京。

而这一日,距年关仅有七天了。

齐昱与温彦之甫一入京,四下关心之人便得了消息。温彦之刚在螳螂胡同的小院儿里将炭火生上,板凳都还没坐热,宫里就已来人要请太上皇入官议政,温家家臣也遣人来唤温彦之回去吃饭,一时之间,二人出京入山前的纷扰境况直如重现。

“我去去就回。”齐昱衣裳都未来得及换,凝眉抬手摸了摸温彦之脑袋,说着就要出门了。

温彦之拉住他:“你定要将云珠带回来,她是最不该再被此拖累的。”

齐昱低头叹气:“自然。可你也想想珏儿的性子——他是自小就瞧上了云珠,就算此次听了我话由我带走云珠,却难保他不再寻下一次机会。温彦之,我们真可护云珠一世么?”

此问叫温彦之一愣,未及说话,听齐昱又道:“况临行我将金牌留给云珠,说若宫中有诏她不愿应,不应也就是了,此事你也知道,可她还是应诏入官了。”

温彦之闻言,慢慢放开他手:“那定然是宫中言语相迫,她不便回绝。”

“诚然可能如此。”齐昱点点头,下刻俯首扳过他双肩,又认真接着问,“那如若不是呢?”

“——温彦之,如若云珠进宫,原本就是她心甘情愿的呢?如若平日她所说不愿入宫的话,不过是想顺你我心意,不想叫我们忧心呢?”齐昱低声一句句间他,“如若是这样,你待如何是好?你还是要我一次次把她带回来吗?”

温彦之眸中微微一闪,思量片刻,轻蹙起眉头道:“是,就算是这样,我也要听她亲口讲。”

齐昱轻叹,拂过他额际一缕薄发,低头亲了亲他鼻尖:“好,那我听你的,你只别再忧心,等我回来,好不好?”

“好,我等你。”温彦之点头与齐昱别过,心绪并不平缓,而此时温家家臣在外见齐昱一走,便又进来请他回温府叙话。

温彦之拾起铜炉边的水瓢,一泼浇熄了炭火,同他们冷然道:“你们回去告诉温太师——太师大人日理万机、身劳体累,既是难得闲时,便当趁此好生将养身子歇息歇息,不悌愚弟自顾不暇,断然帮不上他什么忙,便不劳他再备饭,今日,就不过府叨扰了。”

铜盆中,热炭“哧”的一声熄灭,只冒出一阵青烟。家臣二人在边上看着听着,心中暗寒,相视一眼还待再劝,终叫温彦之难忍怒气,一把将手里水瓢邵声砸在他二人面前,提声怒斥一声:“还不快去!”

二人始知温三公子发了真怒,连连请安告退,终于奔出。

轰走了他们,温彦之一人待在屋里却也哪般都气闷,披上灰狐大氅又踱出小院儿来,走出胡同看北边儿市集吵嚷,南边儿商行叫价,都烦,心里寻思可去处,终于是只想起了龚致远来,遂摇头低叹一声,慢慢寻路往亭山伯府走去。

日头偏过了正,虽是冬日,亭山伯府中却满院子竹柏青翠。龚致远正在院中教儿子念诗,听闻门房将温彦之请入府中,龚致远便拉着儿子走过来,笑盈盈指着来人问儿子:“博衍,这漂亮叔叔你还认不认识了?他叫什么?”

男娃娃抱着龚致远的小腿,俏生生冲温彦之笑:“温小叔!”

温彦之看着小孩儿笑脸,不免心中郁结稍纾,落手摸了摸他脑袋:“博衍真乖,又长高了。”

“温兄,你没见他还没半月呢,他哪儿那么快长高?每次也就会夸这句,没新意。”龚致远笑起来,把儿子抱在怀里,关心道,“你几时从五福山回来的?怎忽而来我这儿了?太上皇呢?”

温彦之听言摇头,慢慢将前因说了一遍,说到云珠入宫,龚致远听来也叹气,此时与他谈起宫中朝中事务,便叫儿子先去后院儿寻母亲寿善公主照料,又与温彦之徐徐斟上香茶,这才低声道:“温兄,赈灾新策的事儿,以我之位不好开口,但前几日,我与户部、礼部昔日同袍喝酒,听他们的意思却也都站定温太师这边儿不松口,故眼看如今皇上的年岁手腕儿,怕同温太师也不好较量得过,多等几时,就算通航之事不应,那赈灾也会应的,他们只是还在找更好的折中法子罢了,这拉扯都是一时的,过了也就好了,你也别同太上皇伛气,更别吵架了。”

温彦之沉吟片刻,饮下半口茶,再问:“那云珠呢?云珠的事,却总不是过了就好了。”

龚致远听他说着,袖了手,盯着堂上的燃炭铜炉,隐约是回想起什么,淡淡道:“哎,温兄,你记不记得去年宫里元夕灯会……云珠手里的七色莲灯落了水,皇上看见了,竟巴巴跑过去,二话没说,就当着周遭文武百官皇室宗亲的面,瞠着水去把莲灯给她拾回来,见着是绸绢做的,没坏、他自个儿一身湿淋淋的,却还叫人拿了纱巾把莲灯擦干,又用火折子重新帮云珠点亮了,这才好好儿地递还给云珠,只说了句什么……”

——此事温彦之记得极清楚,当时齐珏从冬寒的池水里走回岸上,湿衣乱发却笑喀嘻说出的是一句:“姐姐拿好了,这灯可漂亮,切莫再丢了。”

他记得更清楚的,是彼时云珠提着莲灯愣愣看向齐珏的眼神,那眼神当中仿徨又动摇的东西不可名状,似是被什么慑住,又像被什么蛊惑。

那时齐昱与贤王恰叙完归位,点了点他脑袋,他这才懵然回神,而再转眼瞧去,却又见云珠同周遭少女再度一道玩乐起来,人群中绿袄白袍跑跳着,查着眼梢笑,当中又不见那丝神采了。

那丝转瞬即逝的神采,温彦之仿若觉得熟悉,却未及捉住,下刻应答着齐显所言岔开精力,在心里又更没了影子。

此时想起如此种种,他心中闷闷,龚致远见他不说话了,连忙拉他换了个话头道:“温兄温兄,我前些日子收到李监军来信了,说是已经从雪原出发回京,只是沈老板的妹妹玲珑姑娘要成婚了,他们得先回胥州赶个礼,估摸时日,近日已经到那边儿了。”

温彦之闻说此信,神色稍稍一松,不无感慨:“瞧这日子过得也真快,连玲珑姑娘都有了人家。”

龚致远也笑:“可不是,我儿子都能上街打酱油了。”说着他长舒口气,有些愤愤,“这么些年没见了,也不知李监军同沈老板近来如何,他信里总不提呢,要么写军中谁又打了谁,要么写哪个大娘偷他们营地的柴火,谁要看这些?上回问他沈老板待他可好,他只给我拔了些牛毛寄回来,说牦牛肉好吃,问我要不要……”

“罢了,”温彦之听了这李庚年的行径,是真笑起来,“他是个不爱说的给我们寄信也那样呢。”

自六年前李庚年告别众人前往北疆,其实曾一度无信来京,还是大半年后,朝廷收了一份儿颇丰厚的治水尾款,发现这银子姓沈,这才告到齐昱耳边,叫温彦之也知道原来沈游方是跟着李庚年去了驻地。

那时齐昱去信,不好直说此事,便问李庚年北疆如何,实则是想问他与沈游方如何,可李庚年这厮竟回他一份监军公文,把驻地公事描述得绘声绘色,

还表了要带领北疆奋发致富的决心,气得齐昱把信折一把拍在桌上,说以后都不问了,死小子爱怎么过怎么过吧。

往后再回京的信,写得同龚致远所说也并无二致,齐昱便也不爱回了,每次看过,笑笑便罢。

温彦之问起来,齐昱只说:“好与不好的,他自己喜欢就成了,我们也别管了。”

想到此,温彦之忽觉实则方知桐也是如此,来信中荥州公事水事多书,家事情事少言,一年年习惯了,他也知道该不问便也不问,此时只说:“他们能回来就好,今年西北雪灾如此重,好在北疆未受波及,不然这年后团圆宴,也不知能不能成了。”

说到此又想起另一事:“知桐一秋也在路上了,淮南谷地今夏增产,一秋回京述职,应是有功要表的,也不知会升任何处。”

“表功于一秋也未尝是好事。”龚致远共他喝了口茶,“六年里头他从知府做到知州,如今再要表功升官,岂不是就调离荥州了?你想想,此事知桐要愿意,他也不能愿意。”

温彦之也想到此,不免忧心:“可去年他就推过一次迁升了,今年再推,同吏部的关系就……”

“谁说不是?”龚致远摇摇头,“但也只能他自己寻思如何是好了,世上功名事……”

龚致远说着,目光落到高门院中的翠绿松柏,转眼同温彦之笑了笑:“都是这样的。”

闲话说过一些,龚府里午膳备了,寿善公主抱儿子出来,见温彦之未走,便留他一起吃饭。

如今寿善的官话说得很地道了,同桌尚能讲些龚致远近日的窘事,夫妻二人有说有笑,多也有心要共温彦之言谈忘事,吃完看下人来收拾碗筷,寿善公主便又把儿子推到龚致远身边,起身说去看看龚母可要午睡。

正此时,门房忽而报来,竟说齐昱到了,一时院中跪倒一片,呼太上皇安。

温彦之赶在前头迎出一看,见齐昱紫袍玄氅立于门廊,周围只随同两三侍卫,脑中不免一空,出声问他:“你从宫里来?云珠呢?”

齐昱看了一眼他身后跟出问安的龚致远,目光又放回到他身上:“温彦之,今晨我入宫前,珏儿已从御书房送了个旨给太后宫里,说要立云珠做贵妃。”

“什么?”温彦之闻言,只觉周身热血往心间一突,凝眉急问,“云珠怎么说?”

齐昱抿唇顿过一时,思量下,轻轻叹了口气。

“云珠应了。”

马车在青石板砖上轱辘碾过,帘外京城闹市景色走马灯般,一经停在巍峨官门前,温彦之便放开齐昱的手,捞了帘子跳下车去。齐昱在后叫他慢慢走,他不进,拾起袍摆穿了乾元门、文德门,沿着甬道急急迈腿,行行复行行,终到了西宫贞心殿的佛阁外。

佛阁筑造精巧,内中传来木鱼声声,重重雕花木梁下,阴厉北风穿着廊子过,云珠却一早等在此处。

她身上穿着翠绿绣珠的袄子,外却罩着件温彦之从未见过的雪狐坎肩,那洁无瑕的颜色与云珠此时面色一衬,却倒说不出哪一个更白。

云珠头一回有些怯怯地唤温彦之:“小……小叔,你来了。”

温彦之在她三步远外停了步子,心中本有许多话说,但见云珠如此形容,却都说不出口了,强忍半晌,只说出句:“云珠,你跟小叔回去吧,好不好?”

云珠退了半步,抿着嘴摇头,又抬起些脸来看他:“小叔,我应旨了,珏儿要立我做贵妃。”

“他不是什么珏儿!云珠,他是皇上,他是皇上!”温彦之急得终是忍不住了,两步走上去想要落手握住云珠手腕,又碍着礼数顿住,此时只觉含在腔内的酸苦几乎快要化为火,要竭尽全力才可语重心长下来,“云珠,宫中皇后新立、四妃已存,你为何非要进这金丝笼来!你知不知道——”

“我知道,我都知道。”云珠双手十指紧紧捏住衣摆,低头颤声打断了他,“小椒,你同昱叔叔都说这宫里是笼子,往后的姑娘不会少,温爷爷和二叔叔税压儿是想拿我震温家,故昨年珏儿要我做皇后,你们拒了他,年初立后前再同,你们又拒了他,这些我都知道,可小叔……你就未曾想过我么?官外是天高地阔任飞燕,可普天之下,王土虽广,却再也没有另一个珏儿了!”

云珠抬起头来,双目中盈着汪未落的泪,那当中迷蒙而起的一丝神采,终于又落在温彦之眼中,似是被慑住的,又似被蛊惑而出的,那样动摇,那样叫他熟悉,仿佛下一刻便可叫他沦入一通光景的轮回——

“小叔,”他听见云珠轻声再道,“珏儿他待我是真好的……真的。”

那一刻,他恍如觉得在云珠眼中看见了他自己,竟一如看见多少年前,曾似巍峨高山般立在他跟前的二哥。

温彦之不知自己那日是如何出了贞心殿,亦不知等在殿外的齐昱是如何将他带回了小院,甚也不知北地这每夜绵绵不绝的雪究竟是从哪一日开始止的,睁眼闭目中,他只觉一如往常般晨起夜落,吃饭睡觉,几日过去,走在街上时,京中已愈发热闹了。

他往工部递了一份修缮东宫的图纸,往礼部、吏部交了份文书,再打乾元门出来,眼见大红的灯笼正遍街地挂着,卖红纸鞭炮的贩子愈发多起来,看他走得慢了些,便都围上来问他要不要买一买。

偶或过路的人们互道一句年节好,温彦之回神问着,这才知已是除夕,回了胡同早有温家下人来请他,他便记起今日本是要回温府吃年夜饭的。

齐昱刚从世宗阁理完事归家,送走了誉王宫里的人,共温彦之一道换过衣裳,二人便出院上了车。

天际暮色已染夜色,马车帘外的街上有抱着鞭炮的娃娃奔跑各处传来的笑声,车内二人对坐,温彦之抬头,看齐昱如常般只静静看着他不言,不免握住齐昱膝上双手,宽慰道:“我没事了,你别担心。”

齐昱也不提更多,只摩挲着温彦之握来的手指,对他笑笑:“今日图纸交去工部,可还顺利?”

温彦之点点头,思量过片刻,徐徐又对他说:“我今日还去了趟礼部、吏部,递了辞呈。”

微诧神色从齐昱眸中一闪,他见温彦之已又低下头去,侧脸与衣襟外露出的白皙脖颈连成一片,在帘外透入的焰火光影下明灭,背衬外边市井嘈嘈的叫喊笑闹。

这一瞬恍惚让他想起许多年前,他与温彦之从靖王女儿的满月宴上出来,头一回双双坐在一驾马车中的情形,时光一去,到如今竟是七载倏忽而逝,曾经他们去吃过串儿的小院搬了家,过去同温彦之一起吃辣的小姑娘云珠,也已成了情窦初开的大姑娘。

他听见耳边传来温彦之忽然的笑:“齐昱,我发觉我是真倔。”

齐昱拉过他温凉手指在掌心焙热,也不顺温彦之的话往难过处说,只点头应道:“你是倔,辞官这事儿跟你提了这么些年,你竟是今日才想通了,还以为你要替工部画一辈子图纸呢。”

温彦之听言,看着他骨节分明的手,不知是笑是真道:“这些年,我是真想着我能养你的。”

齐昱莞尔,捉着他手指在唇边轻轻一印,温和道:“瞧瞧,你这不将我养得好好儿的么?”

而在温彦之应声抬头看向他时,他倾身靠近一些,抬手擦了擦温彦之眼角,又轻掐着他脸蛋亲了亲他唇瓣,徐徐道:“往后我们换。温员外既功成身退了,那就换本太上皇来养养你。”

温彦之望向他愣愣问:“齐昱,我以后做什么?我除了学问,什么都没有了。”

“有学问还不够?”齐昱温声在他耳边说,“温公子可有听说?太上皇身边儿正缺个念书录史的小郎君,专就要找有学问又有姿容的,你不正合适?”

温彦之知道他在逗自己开心,便也顺了他心问一句:“那此职月钱几何?”

“唉,要月钱可没有啊。”齐昱换坐到他身边,长臂搂着他叹,“太上皇太穷了,只能管你吃饭。”

温彦之侧脸将额头抵在他下巴,抿抿唇角似笑:“谁做的饭?太上皇做的?”

齐昱低头又亲了一口他眉心:“对,太上皇亲自下厨,御手调羹,怎么样?”

这刻温彦之看着他笑脸,只觉鼻尖一酸,抬臂环住齐昱脖颈,眼晴微微发热:“好,挺好。”

齐昱由他抱着,手在他后背轻轻地拍,徐徐道:“好了,温呆呆,你除了那一身学问,还有我呢。你别再忧心云珠了,这世上各人有各人道路,有人得在庙堂,有人好在山水,各自不可勉强。我们只盼着她好,那丫头心里也知道,可到底是她自己想要的好,于她才是真的好。”

说罢他揉揉温彦之后脑:“云珠看开了,温彦之,你也该看开的。”

年节过后,时日划入了春。在初四这日,龚致远牵了儿子同寿善公主,从高丽使驿回寄了好些年礼给高丽国君,刚回到亭山伯府大门前,却听头顶上落下几声嘿嘿的笑。

“龚致远,你儿子都长这么高啦!”

一行人惊愣中,还以为遇上了刺客,寿善公主慌慌将儿子护在了身后,龚致远护着寿善公主一抬头,只见明晃晃的日头下,一黑袍箭袖的男人正跷腿坐在他家门檐上,手里还握着把缠柄破剑冲他打招呼:“哟,不认识我了?”

说着那人就跳下来,走近了冲他连连啧声:“啧啧啧,亏我送了你那么多上好的牦牛皮子羊羔肉,都白瞎!”

龚致远此时才看清了他的脸,登时喜上眉梢,冲上去就抱住他:“李庚年!你什么时候回的,怎不早早来信!”又推开些仔细打量一遍,“见着你是愈发壮了,北疆如何?”

“还好还好。”李庚年由他抱着,略不好意思地同寿善公主行了个礼,跟着一行人往府中进,抽抽鼻子道,“也才到,本想去找太上皇的,可他们不在家,我就来看看你。”说着往四下看了圈,见一院子铺陈依旧是六年前那般,微微皱眉,转头却又笑起来一胳膊捅在龚致远胸口上,“小日子过得不错嘛你!”

“还成还成。”龚致远欢喜拉着他往前厅坐了,吩咐下人去沏茶,说起温彦之和齐昱的去向,他又唉声叹了口气,“你是不知道欸,前些日子宫里下旨了,立了云珠做贵妃娘娘。”

“啊?云珠要做贵妃娘娘了?那以后就不能练功夫了?”李庚年嘴巴都张大,简直特别可惜,“瞎,我还从北疆寻了截上好的玄铁,给那丫头打了把小剑呢。”

“还小剑——”龚致远真恨不能一巴掌拍在他头上,“你可心疼着你徒弟吧,入宫哪里就是那么好的事儿了?温兄这些年,为拒此事不知同家中、宫中生了多少嫌隙,可这回倒是云珠自个儿应了诏的,说要入宫去陪着皇上,再无可改,叫他这护犊似的护了云珠好些年,都打了水漂,想来是要郁结坏了,经此后大约对宫中之事也无望,年节前便辞了工部的职,随大上皇去北郊行宫暂住,只给我传了话,说等知桐、一秋和你与沈老板都到了,便跟你们一道过去热闹热闹,凑合庆个晚年吧。”

李庚年抬手挠挠脑袋,听着这话也叹口气:“那晚些我也入宫一趟,这小剑还是给那臭丫头送去,宫里头……指不定就能用上了。”

龚致远闻言,叹气摇了头,此时看看他身边,忽而想起一问:“钦?沈老板呢?你们怎没一起来?”

李庚年一听沈游方的名号,忽而就满脸寒霜起来,气道:“什么沈老板,他死了!不来了!”

“死了?……”龚致远听了一愣,忽而惊惊压低声音,“……怎么,你杀的?”

李庚年:“……”

龚致远见他愣住,信以为真,还慌忙要屏退下人,却被李庚年一把提住了后脖颈,不歇气地就骂起来:“你这猴脑子里都是些什么东西!我随口说说怎能当真!沈游方还在胥州我就一个人回京了,我没杀他,他好着呢!他如今家财可又更多了,妹妹成了婚,亲家打听这做哥哥的还没娶媳妇儿,说他沈家只剩他一根儿独苗了,得顾念后嗣,立马就拉了好几个姑娘要给他生孩子呢!”

龚致远愣愣看着他:“所以你这是……气走了?”

“不是!”李庚年越说越气,指着龚致远脑门儿道,“你这是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沈游方那厮同我才没半分干系,他要娶媳妇儿,只要他腰板儿受得住,那娶他十房八房都同我没干系,我赶着回来是因为我想太上皇了!”

“哦。”龚致远了然点点头。

李庚年顺着就问他:“那太上皇想不想我?”

龚致远耿直摇摇头:“不想。太上皇最近跟着行宫厨子学做饭,忙着呢,没工夫想你。”

李庚年面色顿时发苦:“……那温员外想不想我?”

龚致远再摇头:“温兄挂念云珠呢,也没空。”

李康年脸都快青了:“那你呢!你总该想我了吧!”

龚致远听他这么再说下去快该哭了,勉为其难:“想了想了,我这闲人成天没事儿,就想你了。”

李庚年这才满意点点头:“还是你有良心,明年我再给你送羊肉来。”

“可别了!”龚致远赶忙拼了命摆手,“你去年送的做了羊肉干还没吃完呢,晚些去北郊路上你当零嘴儿吧。”

李庚年嘻嘻跟他笑:“那咱们这就走?啊,好久没见着温员外了,可得好好儿逗一逗。”

“还逗温兄呢。如今温兄可厉害了,你别被他逗了吧,也仔细着太上皇再捶你脑袋。”龚致远无奈看着他,直如看着个长不大的孩子,“我还要等知桐他们呢,你要是急着见太上皇,自己先去北郊吧,反正你也不走大门,没人拦得住你。”

李庚年听言即笑:“行,那你叫人取羊肉干给我,我这就上路。”

李庚年别后,方知桐与谭一秋是初五午后到京城的。因此行云珠不能去,寿善公主便也罢了,只说在家中看着儿子,拾掇龚致远与他二人赶了驾马车,从京城嗒嗒走去了北郊行官。

马车从西宫门入内,下车自有内侍领着走,不多时候到了齐昱与温彦之择居的清心台外,还没进殿,三人就见李庚年正坐在殿门屋檐上跟几个暗卫侃大山,还挨个几给他们散羊肉干,驯得干小子服服帖帖的,千恩万谢双手接过。还道:“日后望监军大人多多提携。”就跟被孩子王占了地盘似的。

三人看了会儿觉得很好笑,龚致远出声叫他:“李庚年,你瞧瞧谁来了。”

这时李庚年欣喜回头,未及说话,三人却见他头上竟顶了一个包,立时大笑起来,谭一秋凑到前面就哂道:“哎,李监军,你一回来就被太上皇打了个包啊?哈哈哈!”

李庚年站在上头,从兜里掏了羊肉干就往他身上砸:“头上有包我也是监军,官儿比你大!你小子敢笑我我就去御史台参你,叫你今年什么表功升官的都没戏!”

“得,那倒不用了。”方知桐在谭一秋身后叹气看了他一眼,摇摇头,“赶管回京前他揭了董侍郎表亲在淮南卖官之事,拉都拉不住,这是被整个吏部都记上了仇,估摸一辈子都别想升官了。”

说话间李庚年已从屋檐上跳下来,撞了撞方知桐肩膀算作招呼,又笑着一把勾住谭一秋的脖子揉他脑袋:“哟,你小子这多年没见了,怎么还是这么毛躁,真跟长不大似的,平日怎么降得住方知桐啊?”

谭一秋一把将他给推开,晃到方知桐身后搂着方知桐脖子:“再毛躁我也没换打,谁像你。再说了,这世上只有知桐降我的,哪儿有我降知桐的?”

此时殿外笑闹聒噪,早叫殿内齐昱二人闻声寻了出来。来的三人同齐昱行过礼,温彦之上前两步扶起方知桐,与其两相执手打量一番,他忽而红了眼又自愧掩面,方知桐便知道他想说什么,未等他开口就拍拍他手背道:“彦之,云珠入官之事我已听致远说了,既是她自己选的,你也切勿再自责了。”

龚致远也一道安慰他,如此再多说又是伤心话,温彦之便只点头。

齐昱在旁边看着,见温彦之话都说完了还捏着方知桐的手不放,眉头就挑起来,与边上谭一秋默契对过一眼,便一人一个把这俩人给拉回了身边。

李庚年弯了些腰趴在龚致远肩上,看齐昱与谭一秋这做派,酸酸地“啧啧”两声,引齐昱又淡淡看向他:“怎么,你又想挨打了?”

“没没没。”李庚年连忙摇头,捂着脑门儿退了一步,听后面谭一秋问了句:“他现在这包是怎么得来的?”

齐昱抬脚在李庚年小腿上踢了踢:“当然是他自讨的。这小子放着大门儿不走,穿成这样,大半夜的非要偷偷潜进来吓温彦之。结果进了殿正撞上温彦之在洗澡,还以为来了刺客要杀太上皇,吓坏了,叫了暗卫又逮不住他,阖宫上下折腾得鸡飞狗跳,结果呢……”

他抬手点点李庚年的脑袋,温彦之在旁边接着道:“结果灯笼一打上,看清楚才知道是李监军,不然我差点就要寻机关放箭雨了。”

齐昱叹了口气:“唉,搅扰了一晚上,什么兴致都没了。”

方知桐和龚致远听出齐显这话里的话,在后面拊掌,笑得意有所指:“李监军这功夫还是不减当年。”

李庚年听了,还以为是说他武功了得,愁脸上登时又宽慰起来:“那是,本监军一身功夫不曾丢过,军中也能排头两手。”

齐昱闻言,摇头大叹,抬起的一巴掌终于是恨恨拍在他后脑上:“唉,这傻子还当是在夸他呢,算了吧,咱们还是盼着沈游方快来把他给领回去放羊吧。”说完拉起温彦之的手,招呼另几人道,“晚膳备好了,先吃饭,温彦之昨日磨了好些糯米,吃完一起包包元宵吧。”

天未全然回暖,早春夜色尚凉。六人寻一处小楼用着晚膳,席间方知桐与温彦之说起了治水,李庚年非要拉着龚致远讲老奶牛生崽子。

入窗风冷,温彦之风寒未愈,不一会儿就又打起了喷嚏,齐昱便叫人挖了他二人去年埋下的一坛子梅花酒热来,说起近来在研习煮饭学问,又让谭一秋有了可闲话处,且说翌日要给众人露两手。

此时温彦之心中多日来的空与痛可算多有纾解,看着满座友人三四,到底是喜更多,见酒来了,便斟上一杯先敬过众人,盈盈笑道:“但愿往后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吧。”

“你少喝些。”齐昱在旁揽着他腰间看他,“你可是病下了。”

温彦之酒后微微红了双颊,放下酒盏,竟也有了分气魄低声笑他:“昨夜里你可没说这话。”

引得在座几个男人听了直是大笑起哄,闹作一团,恰这时,宫人来报,说沈游方竟也堪堪赶到了。

龚致远一拳就捶在李庚年肩上:“瞧瞧,方才还说打马吊缺一人呢,限下看着是不缺了。李庚年,沈老板要是留在胥州娶媳妇儿,就不可能这么快赶来了。这下你该不生气了吧?”

“呿!”李庚年绷着脸就推他一把,“本监军原本也就不生气,姓沈的娶不娶媳妇儿跟我没干系!”

“那是谁临走还把玲珑她婆家的马全放跑了?”阁楼楼梯处传来一道含笑的男声,下一刻沈游方一袭白衣拾级而上,当先一眼就落在背对楼道的李庚年背上,“要不是帮着玲珑找了大半日马替亲家配齐了车,我原本还能早些赶上入你的。”

齐昱听得拍起手来笑,冲沈游方招呼:“沈公子大驾,叫咱们好等,赶紧看座。”

沈游方妥当行礼告过太上皇安,走来拉开把椅子就坐在李庚年旁边。

李庚年赶紧起了身就要和龚致远换位,可扯了龚致远半天袖子,龚致远只假装没看见。

沈游方了然将李庚年摁下来坐在身边,手揽在他背上微微施力,向着席上笑得素素淡淡:“沈某有罪,受家事拖累,实在是来晚了,先自罚一杯。”

“不行不行,咱们规矩是三杯起罚。”谭一秋拎着酒坛子就替他先倒满了一怀,“沈老板你尝尝这酒,太上皇亲手酿的呢,可香。”

“巧了,恰沈某也带了份酒来,在太上皇跟前献丑了。”沈游方这时也从袖下带出个拳头大的小罐子,“这是舍妹出生之日家中埋下的女儿红,到了如今出嫁之日才取出,故未有多的,沈某权且带来与诸位添份喜气。”说着将这罐子递给了齐昱,抱拳道。“祝太上皇洪福齐天,与温员外喜意融融、白首偕老,亦愿我众人安平喜乐、常有团圆。”

齐昱满面笑意接了沈游方递来的酒,谢过他,着宫人另取杯子来,那揄道:“沈老板可说错了一样。温彦之如今可不是员外了,他辞官了。”

沈游方听言,微微一默,旋即道:“那沈某岂非更要祝二位潇洒自在、快意江湖了?”

一时桌上都笑起来,说生意人的嘴真真是不饶人的,只李庚年有口不能言,此时一双眼晴圆溜溜地唯着沈游方,引沈游方转眼看来,微微侧脸在他耳边低声道:“李监军,你行行好,大家都在。你等回去再收拾我行不行?回去取你揍,怎么揍都行。”说罢抬手在李庚年腰间掐了掐,换李庚年得了自由立时要开骂,他又趁机在李庚年唇瓣儿上啄了一口,从怀里掏了几片金叶子出来塞他手里,“独独赶路是苦了李监军,罪都在沈某,车马盐缠这也不知够不够……”

李庚年被他亲得一愣,眼看众人都瞪眼忍笑看着他俩,他脸终于是憋不住红了,嘴上却还硬着,粗着嗓子道:“不够,这哪儿够!差远了!”

众人听言都是捂着嘴笑,只沈游方面色不改,似早习惯了般,老实将自己的钱袋整个都掏出来搁他手里:“这要还不够,回了雪原再取给你。”

“哼,行吧,算你孝敬。”李庚年这才勉为其难将钱袋囫囵揣了,便又咧嘴笑起来同众人敬酒,惹温产之笑他:“我们还都怕沈老板欺负你,闹了这些年,结果却是反过来的,真叫人白担心一场。”

李庚年放下酒。简直生气:“你们别被这奸商骗了,他可有的是欺负人的时候呢!”

龚致远支着桌沿看他笑:“哦?沈老板在何处欺负你了?”

这问一出,李庚年只闻身边沈游方轻笑了一声,这叫他忽而想起沈游方欺负他的地方,大多都是在雪原时候的夜夜春宵暖帐,立时自闹了个大红脸,觉出此问原就不怀好意,便转身就勒龚致远的脖子:“你个破猴子,敢戏弄本监军!”

几人笑着闹着,酒过三巡,宫人便端来温彦之一早磨好的糯米粉,和水揉成了面团,备上了黑芝麻糖糊,众人这便围坐一桌捏起了元宵来。

温彦之搓好一个圆圆的元宵,忽起一念,使筷子从桌上盘里夹了粒玉米放在上头,笑着拿给齐昱看:“你看看,像你不像?你从前就总顶个金冠四处走呢。”

齐昱看得好笑:“我有那么胖?”说着他也捻了两根细面并排贴在手里元宵上,冲温彦之晃了晃:“那你就是小兔子吧,好不好?”

另边谭一秋看这二人甜甜蜜蜜,不甘落后,搓好了元宵连忙在侧边一捏,慌慌也向方知桐献宝:“知桐知桐,你看看,你是鱼。”

方知桐没好气看他一眼,拿筷子尖儿在自己手里的元宵上戳了俩印子,也放在谭一秋面前:“那你就是猪。”

龚致远看得大笑,拉着李庚年叫他看谭一秋的哭丧脸,却见李庚年正卖力地搓着个拳头大的元宵,搓好了还把元宵底盘儿揪尖了,顶上捏起俩翘翘的角来,哼哼笑着同沈游方道:“看看,沈老板,这就是你了,大奸商,大妖怪,大地鬼!”

沈游方忍着笑由他随便骂,只将手里的面团捏着,待揉好了,又慢慢从桌上盘里夹出粒洁净白葱放在元宵上,转眼同李庚年轻轻道:“那你就是观音吧,便求菩萨度一度我这鬼怪,别叫我为害人间了。”

这话说得李庚年一怔,愣过一时,又挠头嘟嘟囔囔放下手里那地鬼大元宵,转开限去不理他。

龚致远看在眼里,眯着眼笑,替李庚年把那桌上大元宵的角和下巴都摁回去,只留那白白软软的一团子,又拿胳膊撞了撞他肩:“这才够像了,赶紧煮了吃吧。”

李庚年立时把那大元宵抓在身后,暗暗瞥了沈游方一眼,清了清嗓子:“哎,那烧水来吧,这——这也是该煮了吃了。”

应着这话,宫人便端了泥炉铁锅来,烧上了一锅滚水,将众人五花八门的怪异元宵都煮了下去。煮好后,龚致远吃了自己包的三小圆子,齐昱吃了个金冠皇帝,温彦之吃了只小白兔,方知桐吃了条鱼,谭一秋吃了头猪,李庚年吃了座葱花观音,独有沈游方一人,等过几时竟等得一坨斗大扎实的无心白面,软软暖暖、满满当当填在碗里鼓成包小山似的,也不知要怎么下口,又见李庚年端着碗,似看非看他,不吃仿若还不成,最终只好叹气认了命,拾了勺子便一口一口作粉子汤吃起来。

齐昱看得支着脑袋笑,与身边温彦之对视一眼,心照不宜点点头。夜里众人说着话不愿睡,齐昱难得也是好兴,便叫宫人将另剩的几坛梅花酒都一起挖来了,开了封与诸君漫尝。

间中温彦之忽起离席如厕,经久不见归来,齐昱起身穿过楼阁去寻,却见不远处汉白玉栏杆外,是温彦之矮了他一台站在下面地里,经微醺的红扑在玉白脸面上,正抬眼看着跟前一树枯枝。

齐昱慢慢走过去,趴在栏杆上俯身唤他:“嘿,小呆子,怎么了?”

温彦之抬头见是他来了,脸上散去早春寒夜的薄凉,微微一笑:“我在看我们去年种下的这株玉木兰。”他举起手,向齐昱指了指树枝一处矮梢的末端,语气中有几日来难得的一丝松快,“你看,这儿结苞了。”

齐昱顺他手指方向看去,此时要俯身看得很仔细,才能看见那末梢一颗非常非常幼小的、被青绿色花萼团团裹护起来的灵巧花苞。这一枚小小的花苞正聘婷独立在那干枯的枝干上。先于此树上的任何其他可能有的花朵,甚至要先于一些入春未发的叶,在还太早的春日寒风里,立得那样笃定而坚决,待过些时日,定能当先开出玉白的花瓣来。

温彦之醉眼微闪看着那花苞,言语清清淡淡,隐隐是念了句“绿杨芳草长亭路”,徐徐打住,抬头时,见齐昱从栏杆上伸手给他:“上来么?我抱你。”

温彦之倒没拉他,却是张开双手对他笑:“要不你跳下来,我接着你。”

这引齐昱莞尔,翻身从栏杆跳了下去落在他身边,一时想想翻跃此举在宫中从来是不合规矩,他便也算是十分年少时才有过一回,到而今不知多少年过去,竟是得了温彦之这偶然一言,他才不知不觉地又犯了。

“哎,年纪大了。”他从后背搂着温彦之,咬着他耳朵玩笑说,“我方才翻身下来,听见骨头都响了一声。”

温彦之双手裹在他手背外,替他暖了暖,侧头看他:“你夜里若少折腾些,早也没这事了。”

齐昱闻言闷闷笑起来,微微低了头将下巴枕在温彦之肩窝,共他一齐看向那矮梢上的花苞,亲了亲他后颈:“这如何少得了?我还只怕不够多。”

二人傻傻对着枯枝出了会儿神,温彦之忽而拍拍他手背,沉了心思,拿下一个了不得的主意:“齐昱,我们去云游吧。”

齐昱听来一顿,旋即笑道:“好啊,去哪里?”

温彦之略一思索,心中数张江河图纸已随历朝文人游记徐徐铺开:“我们先顺水往东,把春夏度了,再从汉州转道往南,恰是秋日。江中一带多有红枫可观,还可以在秋明湖畔吃螃蟹。若那里暖,在那处过了冬也不妨,来年又可继续南行。”

齐昱听来也隐觉心有激越,点点头道:“那就寻一艘大些的船,把咱们小呆子的笔墨纸砚衣裳袍子都带好,来年就能著书问世了。”

温彦之转身拉着他手笑:“还寻什么船?我看你是忘了你当年给我的聘礼了。”

齐昱此时方似醒神过来,想起当年的事且笑且惊:“你想驾着那裴翀先生的画舫去云游?真舍得?”

自六年前齐昱送了温彦之那裴翀真迹所做的画舫构件后,他原以为温彦之定要不眠不休将那画舫拼出来才罢休,可却未料,等温彦之彼时惊喜落泪的劲头过了后,却只摇了摇头,竟将那些精巧无比的构件都一一妥善包裹了,一一珍惜地码放在温家京郊处的一间农舍棚屋里。

温彦之曾说这是齐昱给他的心意,太珍重了,于是便舍不得拼出来,更也舍不得叫这画舫上好的木头入水浸烂、去河中历险,可如今他终于是想通了。

“——把那画舫守在农舍里也是一辈子了。”温彦之握着齐昱手指,抬眼对他笑,“齐昱,我总怕失了它,可到如今多少年了,想来却并未有一日真正拥有过它。既它是你送我的,往后我俩一起用它往东海、下江南,这不比一直将它锁在农舍里好?”

齐昱抬手捧着他脸轻啄一口,到此只问一个问题:“敢问温公子,此舫何日启程?”

温彦之环了他腰间抱住他,抬头在他胸前说:“待送走了知桐他们,我们即刻就去拼船。”

“齐昱,”他微微踮起些脚,偏头在齐昱唇角啄了一下,“往后就我们二人吧,我们再不管这京中之事了。”

齐昱追逐他这吻索了个长长的回马枪,紧紧搂住他,呼吸相接间沉沉道:“好,我听你的。”

数日后,远道而来的故人又当归远道,齐昱陪着温彦之在城门含泪别了方知桐、谭一秋,也别了沈游方和李庚年。

临行时,李庚年是最后走的,本已跟在沈游方后面上了马行出数十步开外,可齐显与温彦之立在日下未走。不一会儿,竟见他忽又掉转马头急急奔回来,勿勿跳下了马,两步上前抬臂抱住齐显,未等话说出口,却已红了男儿眼眶。

多少时候人总期盼着一个愿景,就仿似隆冬盼着春至,树枯守着花开,可这年岁里,山长路远,家书万金,实则往后年年未必有今日,岁岁亦不见有今朝,离情别意放在每个人跟前,真不是犟嘴绷脸就可强忍过。

“昱哥,你和温彦之,都要保重。”李庚年环在齐昱后肩紧扣住的手指已经泛白,齐昱甚都觉出丝痛意。回手却只揉了揉他后脑,不轻不重地拍了拍:你也是,年年,往后信可得好好儿写了、听见没?”

李庚年紧紧闭起眼来,在他肩窝里无声点头,下刻放了手去,静眼看过齐昱和温彦之最后一眼,便反身再度上了马,扬鞭一甩,策马往前迫赶沈游方的车队去了。

这一年的春来得很晚,叫京邻夹道的桃花杏花至三月才得尽开。人间四月,温彦之与齐昱终于亲手拼好了画舫的所有构件,时隔多年后,这精美无匹的贵重画舫终被载到了京南运河里下了水,一时荡深而起的涟漪,带着一船别致优雅的雕花漆色,在暮春映了芳菲的长河里漂漂荡荡。

启航这日,是个极好的天气。温老爹都跟着温二哥一道来送行,从衣食到住行是样样都细细嘱咐,让二人有什么定要及时往京中来信,得了温彦之一句三年内争取归家过年,这才勉强止了。

长别在即,温老爹万分不舍地搂着温彦之,一遭遭想起数年中的各自因果,摸摸温彦之的乌发又摸摸这幺儿的玉脸,是珍惜又惋惜,徐徐渐渐便抹起眼泪,经温二哥劝到头来,终于摇手叫他们上船,遥遥目送中,所见那徐行水面的婀娜画舫,由绿水春风静静抚送出十里外,直如朵涉江出水的莲。

温彦之坐在画舫船头上,从岸边人影处收回目光,见齐昱正与船夫说完了话,在他身边坐下,便一脸正经地伸手给他,字正腔圆道:“这画舫抗风许不及渡船好,多会颠簸,你若是怕了,可以把我捉紧些。”

这不正经的情话叫他正儿八经说出来,惹齐昱直是好笑,便将手拍在他洁白掌心里怪道:“你这撩拔人的话是从哪儿学来的?”

温彦之眨了眨眼,此时见齐昱临风玉貌,一双俊逸杏目只在这万般春色里眷注着此处,不免在满心沧然中觉出一暖,忽感过了那样多年,自己这一身单薄骨血。竟依旧可以为此人热烫,便用双手抓住他手腕,唇边含笑:“你忘了,这是你前年在青竹山里泛舟时跟我讲的,我这都是跟你学的。”

齐昱这才记起来,连连又赞,转眼看去河面平波,安然与他笑道:“风波便是有了,也总会过的。”

说着,他轻轻拍了拍温彦之手背,将十指与他紧紧握在一处。

…………

崇裕七年,春四月,画舫既成,别亲而上,顺水东往。

至五月中,于沙涂口遇河岩暴突,躲避不及,舫角损毁四处,临岸修十数日,复行。七月十八日,又遇胶州官漕涨水,数川漫流,淹盖乔木,舫撞于其问,有遭大水泥石倾灌,致侧舷多碎,极难再复。吾料寻材甚艰,恐需数月,君欣然允,便临停江东一年有余,待舫复,继而往东。

又春日,及至江入海口,水势浩大,倾声似雷,盖恢宏之象矣。吾与君观之皆喜,流连至暮,上岸夜宿,未料是夜有海中流寇袭港,致港中巡防兵民死伤有数,吾二人之画舫亦遭惨解。舫中精巧细软俱为寇盗,绢绸、船饰亦尽失矣,舫底为砸毁卸木,无一完好。

吾见之心痛欲绝,伏舫自怅,难言一语,出声成泣,闻君问此番又待几时可修?

吾心知此番舫毁甚重,绝无修复原状之能,然恐君悲,便强说未可知也。

君笑如和风,但说试试无妨,便于海湾购置一两进屋院,偕吾寻材修舫,甚亦偶助州官、兵民抗寇,或与东瀛货商教授官话、文书,夜共吾偶撰三四文章,至崇裕九年,竟集得一册,翌年名《海湾小回记》。

不觉斗转星移,此三载竟过耳,吾寻材无果,徒修舫骨。次年,料定舫无可修。

至昨夜,共君携手踏浪归屋,恍觉此屋经年,亦可呼之而为家矣。

君且笑,视吾自乐,曰:“此心安处,是吾乡也。”

又三载,东瀛越琉球而犯,海境城池惊乱。吾与君慌慌即走,舫不可带。

吾不舍,君便执斧砍下船头秀木:“回京再做。”吾乃含泪捧木,与君共奔,所幸及时,无有离散。然行至江州,竟见城门皆闭,是为抗流匪入关。吾与君枯避三日夜,头无片瓦,腹难充饥,终书信回京,愿二哥顾念,速来接济。

信走三月方至,间与流民共寝,至京中来人,即与君随兵马归京。归家却见家堂素缟,耳闻震天哀哭,奔入内,方知竟乃老父仙逝。

吾痛悲大哭,肝肠寸断,万未料此经年一别竟为永久,命也夫!念及往日老父洒泪兮,笑颜兮,一一恍如昨日,今惟茫然矣。

及次年,热孝过,君随吾还老父天灵归祖,沿途温言相慰。至东林,墓父于族地,礼葬事毕,携君继而南下,共不复念京中事。

三载复三载,至崇裕二十二年,于岭南复得二哥手书,言天云暮色,高官厚禄不再,温氏当隐,既已归田园矣。

其时君在吾侧,相对手谈,阅信,落子,曰:“善。”

举头所见,苍鸥掠水,慰尽生平。料得一安,且善。

【番外完】

作者感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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