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仲秋多雨,院中不日已菊色次第,皆因家父觅得数盆名卉,又特令家小送至。吾本不愿留取,然君见之,即言“好状好状”,便亦留之,听君数语宽慰无妨,又见卉色果佳,则不复挂怀。
偶得知桐手书告吾以萦泽口新况,甚慰,便取新瓣附于新笺,亦书京中种种细事,料其若共一秋同读,理当欢乐。书写未毕,见君在侧掐指一算,直如西街算命之老妪耳,竟笑言吾正书信将其状告。吾如言回阅所书,果为平日君所戏弄之事,遂蒙纸笑言“并未并未”。君自是不信,却亦不阻,只提及次年春日,州官来京述职之日恰合年节之后,莫若唤知桐、一秋,共李监军、沈公子早早行来,好与龚兄、寿善公主一道,协同其子、云珠,往北郊行宫同游一番,会亲朋故友,备美酒佳馔,相贺新年。
吾闻甚喜,即应,信末依言相邀,并作院中秋景一幅,遥相寄往,唯愿知桐、一秋俱安。
南地绵雨带凉,直从潺暑落进肇秋,滴滴点点,渐将萦州城门内外的千百梧桐打作树树金黄,待夜风一至,一日忽而曳落满道。
年逢此月,最是秋汛时节,方知桐自任河道总督至今,早惯于时常往返于萦泽口堤岸,每每秋来,则更增沙固堤、加紧巡范,而恰同此时,谭一秋这清闲州官最最爱做的,却只是搂着他念一首百读不厌的诗——
“山僧不解数甲子,一叶落知天下秋。”
谭一秋爱极此诗。自他当年再度与方知桐相逢,每每赖着脸皮搭讪献殷勤,便都分外老土地将这句挂在口边:“知桐知桐,我二人真算缘分,你可曾听过一首诗?”或是,“知桐知桐,你道巧不巧,有首诗不吟得好么……”就如参科作文须引诗佐证般——似是皆因此诗带了千字文或淮南子的种种说辞,千百年来巧将他二人名字扯同了一处,这才叫天道注定了他谭一秋此生必要与方知桐相缚不离。
可方知桐却不爱此诗。常帮着谭一秋提点着州中事务,他只淡淡让他别念了,谭一秋却当他羞,反念得更起兴,直能从饭桌上念去床榻上,夜里睡觉还在趴方知桐耳边笑笑闹闹絮絮叨叨,非要等方知桐烦得冲他脑袋来上一巴掌才知道住嘴,可见方知桐也并不肯说是为何不准他念这诗,没两日就又念起来,便叫这成了桩绝不听方知桐话的事情。
而另一桩绝不听话的,就是江泳了。
谭一秋的父亲谭庆年二十来年在南隅为官治水,被淮南贪墨重案牵连罢免前亦曾官至河道总督,眼见多少水患生死,故打小便教谭一秋凫水,更令他秋冬亦不可懈怠,就算天寒地冻也得去江里游个三四里,以此做那洪涝水患时保命之根本。如此虽成就了谭一秋一身娴熟水技,让他曾有机缘在萦泽口救了落水的温彦之一命,却亦成就了谭一秋这终身戒不掉的嗜好——
除了方知桐与随同方知桐做学问,谭一秋这辈子约莫便只得这么一个嗜好——江泳。
若叫谭一秋两天不沾江中水,他便浑身都不舒坦。
方知桐向来不太赞同江泳之事。他深谙水工之学,也与淮南水事打了快十年交道,深知那江有多深、有多广,亦知那江怒时百般淘浪倾覆如海,便是连周遭村落城池都可淹没,又何谈区区一个活人?是故曾对谭一秋百般劝解,说他若是想勤修不缀,那选处安宁湖泊亦可习水,未必非要次次去那江中搏命。
可谭一秋却只道:“不行不行,不一样的。”翌日清早还仍旧扯块儿棉帛巾帕,自往江里畅游去了。
于是方知桐只好每每都跟去江边从旁看顾,虽心知谭一秋若真在江中遇险,他也并未有那般水技可将人速速救回,但好似只要得以望见谭一秋每回扎入水中又能浮起,那他心里就总归是要踏实一些的。
而就在这江涛贯耳、日复一日的悬念望顾中,不觉已是数度春去,数度秋来,从江中游回的谭一秋湿衣下身形一年年愈发挺拔厚壮,上岸罩回外袍风衫,却依旧一日日不厌其烦执了方知桐修长手指放在唇边轻啄,张口闭口间,还要笑吟吟地念起那句“一叶落知天下秋”。
不厌其烦执了方知桐修长手指放在唇边轻啄,张口闭口间,还要笑吟吟地念起那句“一叶落知天下秋”。
方知桐历经数年光阴,已是被他这句烦得没了脾气,疏眉淡目中便只得无奈地笑,由他拉着手,唯独自哂一言:“你这是在咒我早凋了,好去找你那枇杷姑娘吧。”
谭一秋听来,登时就慌了:“没有没有!知桐,我没有枇杷的,真的,我早把那丫头赶回去了!你别生气,我我我,我真以为她是爹添来替我扫洒的,说是知书画,我还想能替你理理图纸,我当初都不知道她叫什么名儿,更不知道我多那心思。知桐,你别生气,以后扫洒下人我再不管了,我都听你的就是,你只别生气,要我做什么都行,别再不搭理我,不然我、我……”
看着他心急而不知何表的慌张模样,方知桐最终是摇头叹气地笑,少时掰过他脸来亲了亲,拇指揩下他眉梢未尽的一滴江水,轻轻慰他道:“罢了,一秋。我都知道。”
方知桐心里永远是很清明的,谭一秋亦真是个很简单好懂的人了。他心性纯善一如赤子,好似把读进腹中的千百诗书都另装了一口袋只搁在肚子里,脑子却还像个十来岁的天真少年——在官中逢迎常闹笑话,上下礼数总拎不清楚,全赖方知桐一一悉心讲学、教他打点,他却从未认真究其细理,一旦遇事,便仍是旧时粗心做派,叫方知桐乃至谭父都头疼不已,直是可爱到了极处,也可气到了极处。
一如那句被方知桐再三回避,他却仍旧不减喜爱的诗文,每每念起,烦得方知桐已想勒着他脖子叫他住口,可谭一秋却只当自己就是那诗中不知世间年岁的呆僧,脉脉眷目看向方知桐,说管那时日如何变,他眼里也只瞧一叶落桐就足了。
而对上这样一双脉脉看向自己的眼,方知桐又到底是下不去手来勒他脖子了。
照谭一秋那说法,这诗原本是缘分,叫两人名字千巧万巧生在一句中,便像是先人一早为他二人定下了情,合一句命中注定,则字字都是甜蜜。可听得多了,方知桐却思及更多,只因他心知古语有言:“枇杷晚翠,梧桐早凋。”这诗实则也是从此意来的。
古来都说梧桐有其灵性,可知天谕,故对年岁流逝便极其敏醒,所以天下秋来的寒凉就都要叫它早早知道,秋来坠在地上的第一片叶也偏要叫它来落下,便是寒时万物都当衰当凋,却也非要叫他来当先这一步变作枯黄。
方知桐没有告诉过谭一秋,他名字中的“知桐”与他兄长方晓梧名字中的“晓梧”,都是由他们早亡的父亲起的,实则是农家盼着丰收,想要秋日早早到来以得收成的愿景,这同谭一秋心中的山僧落木之偏然浪漫,全然就是两番境地。
方父早年也曾读过书,做过秀才,却碍在家中太穷,无力再读下去,无可奈何,其后便只得日日哭丧着命运劳作田间,将学识都荒废了,直至死前才来悔,苦口叮咛方家二兄弟,说无论如何定要有一人考中功名,否则方家世代穷农之运绝无变改之望,而兄长方晓梧虽为混世,早年对先父遗命亦尚未敢悖逆,由此,便起始了方知桐那悬梁刺股的十年苦读寒窗。
方知桐后来想,也许他此生坎坷运道其实根本是从他这名字起始的——知桐知桐,便是知世如桐叶,故他心智熟得格外早,更兼父亲郁郁不得的文人志挣脱不出田野,便只好把功名所托强加在他的头上;粗蛮好赌惹是生非的哥哥无用,渐将家中亏成一穷二白、一贫如洗,债务高台也都堆在他的头上;有朝一日他终十年寒窗得果,被金榜题名点为京官,本想前途已显赫泰达,岂知却仍为家中拖累,不得已要丧尽书生骨气去犯法作假画、人前人后圆融逢迎遮掩,而这些勉力维持的所有体面,又在一夕间风云变幻中,仅仅换来恩师满门抄斩,和他一身功名尽失。
当他穿着残破衣衫被逐出京城时,才仅仅二十三岁,可这世间盛极的浮华云烟他看过了,绝地的凄惨境状他历过了,一切事物寒凉孤苦的滋味,他都已经尝过了。他尝得太早了。
他也从未曾告诉过谭一秋,若不是那三年后温彦之随同圣驾南下治水找到他,若不是当时云珠忽而出现,且被歹人挟持待他营救,那么就在当晚,他便已决心要将田中的麻绳缠了脖子甩上房梁,但求一举蹬落这苍凉世间,只图个亲缘恩义尽散,一了百了罢了。
那时的他只觉一辈子望到头都是苦厄和疲惫,早已没有了任何盼头,也从来不曾奢望过还能有何人何事叫再他幻想盼望,更不知会有个相逢一度却早已被他遗忘的小监生还在苦苦寻觅他,只待拉着他手磕磕巴巴大叫:“是我呀!你在汉林山道上教过我治水的啊!你怎么能忘了呢!”
这个傻里傻气的小监生,就是谭一秋。
实则在了悟谭一秋对他并非仰慕而是爱慕时,方知桐只当这是老天又同他开了一玩笑,人前尚还能端着气度,人后却几乎已感到愤怒——在遭遇了如此种种磨难后,老天竟还要他被一男子纠缠,这岂非暗喻他方知桐此生还要孤苦一世、无妻无后么?
于是他几乎是不由分说地,只将谭一秋的所有好意都高风亮节、礼数周全地打退回去,平日言辞也明说暗讽二人道桥二途不可相与,初时,他只望谭一秋听出他话中深意、知难而退,可就在当年温彦之先他一步从淮南回京后,谭一秋这人却不仅不知难而退,反倒还更像根尾巴似的步步紧随他,终叫他甚至连谭一秋大雨中递来的一把伞都再不愿接过。
彼时治水督工的种种疲惫里,他那被世事打磨出的圆融、他那一身紧绷的体面,也终于被这个直白莽撞的谭一秋全部撞碎,叫他总算不顾一切书中读来的君子风雅,站在萦泽口的瓢泼雷雨中狰狞了容颜厉声大骂:“姓谭的,你给我滚!别让我再看见你!”
可谭一秋的脸皮却像是石头一般,被他骂了非但不红不臊,还更坦然地开了伞替他举在他头顶上遮盖,嘴里依旧愣愣道:“我不。知桐,我就要跟着你。”
他气得一把推了谭一秋要走,却被谭一秋狠狠拽住袖下的手腕。
大雨中,油纸伞落了地,他拧眉回头,见谭一秋一身墨绿的衣袍都被暴雨淋湿,好似漆了身黑,可那惯来温润爽朗的脸上,一双眼睛却比这漆黑更黑,满脸雨水,神情却是从未有过的认真和决然:“我不滚,知桐,我心悦你,我就要跟着你!两年前与你别后,我寻寻觅觅、朝暮相思,看这世间的每一个人都像你,却又不是你……如今皇天不负有心人,终于叫我遇见你,我就绝不放手,绝不!”
这一句话,一如谭一秋握在他腕上的手指一样炙热,叫他几乎是被烫痛一般猛然甩开,只再冷着脸吼出句“滚开”,便冒着大雨,匆匆打马奔回驿馆。
连年的饥寒积劳与肩负的治水重压,在这一晚终于化作山倒般的病痛,叫方知桐发了高烧躺在床榻,一头混沌、一喉似火,闭目即白、睁眼如瞎——迷梦里,过去数年中造过的每一幅假画仿若成了最虚无可笑的布景,——罩着记忆中秦家已然颓败萧索的院墙,而他死去的父兄与离散的亲人正站在其中冷冷地问他,说还有那么多的债没还完,他方知桐怎么就敢生病倒下?
年岁疏忽又寒凉啊,这世间多少的苦都叫他早早地尝尽了,其实他早就太累,若能得个机会,他已不想再尝下去了——
可不知是真是幻的地方,却竟还有人在叫着他名字,叫他醒醒,叫他不要这么就去了,说往后还有好多的好日子呢,说他怎么可以都抛下。
闻说这话时,方知桐恰睁开眼,只觉入鼻皆是参汤苦药的气味,而眼前光景昏花,亦不知是真是幻的,他居然又看见了那个没羞没臊的谭一秋。
谭一秋正不顾周遭大夫下人眼光地攥紧了他的手,双目赤红、满面都是无措的泪,甚将额头抵在他指上,跟失了小木剑的娃娃似的哭道:“我错了,知桐,你醒醒吧,你醒醒……日子还有好长呢,从前都不算,我还想要对你好的……我求求你醒醒,你别就这么去了……”
方知桐听到这儿,勉力按住心下震动,抽出自己的手,可无奈病没了力气,只得一动。
这一动却换谭一秋惊得抬起头,见方知桐醒了,一张哭脸顿时破涕为笑:“你——你醒了,知桐,你是不是听见我说话了?你醒了,意思是不是答应我了?”
又不等方知桐哑声说出句回绝的话,谭一秋竟已巴巴亲着他手指头,又忽而不顾一切地俯身趴下来抱住他——这从小以江泳为业的七尺男儿全身压来,直压得方知桐几乎又要昏过去,一句话还未憋出来,又再听耳边谭一秋死皮赖脸道:“应了就好,应了就好。知桐,你应了我,以后我就能名正言顺跟着你了,我要跟你一辈子。”
方知桐被他压得白眼都快翻起来,嘶声怒道:“……不应你不也没放过我么……”
谭一秋闻言,只抹了把脸稍稍欠开身,换鼻尖抵住他鼻尖,难得羞赧道:“那是我没办法。”
说罢他落唇在方知桐嘴上啄了一下,又恢复了那没皮没脸的样子,还把脸侧枕在方知桐胸口上,直如个恨嫁的小媳妇:“往后却不一样了,往后有了你,我什么都听你的便是。”
方知桐被他这么一啄,且惊且怒抬手推在他胸膛上,沙哑吼道:“谭一秋,你别再跟着我了!”
谭一秋却握住他推来那只手,眨眨眼睛乖巧道:“除了这个,都听你的。”
方知桐仿若一记铁拳打上捧棉花,只悔未能一命呜呼,跟这读了书的莽夫也说不清道理了,便闭目闭嘴两耳不听,推开他翻了个身,打算继续养病。岂知那谭一秋却是个得寸进尺的,这刻见方知桐不理他,竟然钻上床来,裹进被里把他团团抱住,认认真真道:“知桐,我给你暖暖,暖暖好得快!”
方知桐顿时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力气,怒得转身一脚就把谭一秋踢下榻去。
那一刻,谭一秋捂着屁股滚落在地上,回头眼泪汪汪地看着他,那神情委屈得要命,简直像极了一只被人棍棒敲打、扫地出门的哈巴狗。这叫方知桐本待再度厉喝出的一句“滚”,不知怎的也就消磨了脾气,以致最终落到嘴边的,竟是另一句咬牙切齿的蠢话——
“你出去,我不想过了病气给你。”
他这话直叫谭一秋全身一震,登时几乎要手舞足蹈,立即大笑着又扑回榻边抱着他亲,任他怎么挣都挣不开,一时片刻中,只见谭一秋激动得唇都在抖,好似又要哭出来:“知桐心疼我了,知桐你终于会心疼我了……我真是天底下最开心的人了……”
方知桐:“……”
如今想起来,方知桐还真忘了究竟是怎么就被谭一秋这傻小子拐了去,细细回顾以往,却只觉谭一秋这家伙竟桩桩件件都在把他往断袖的桥上带,而他一味抵抗间从来不觉,竟也早早着了他的道。
头年殿试放榜后,谭一秋拉他一起回到南地上任,站在父亲谭庆年面前也根本就没想过要放开。
方知桐用力掰开他的手指时,甚至早就料到谭父痛斥的所有话,而预料中,谭一秋只有二十二岁,他以为无论如何,谭一秋都会怕的,可谭一秋那时却对谭父说:“你不要他进门,那我也不进了!”说罢,拉起他来就真走了。
那时谭父还在后面骂:“方家人和秦文树一家子都被他克死光了,也就你这没脑子的还敢要他!”
可谭一秋却依旧不回头,只用极大的声音发气地喊:“没脑子就没脑子!我要就我要!这辈子我还就不准别人来要他!这世上只有我能要他!”
方知桐一言不发由他拉着,就这么走了好远,谭一秋还渐渐停下来,回头哄他谭父说的只是气话,叫他别往心里去,竟没头没脑接道:“你抢了他河道总督的官位,你还抢了他儿子,他当然不喜欢你。但是没关系呀,他儿子喜欢你,他儿子最喜欢你了,你开不开心?”
他一脸认认真真,一脸且珍且重,说的这话叫方知桐气急了都开始荒唐地笑,笑这谭一秋真是好幼稚,笑他怎么这样幼稚——却不免又反忆起自己曾在龚致远新婚时,于喜宴大醉中向齐昱敬去的一杯酒:“皇上,太清醒了……容易累。”
他说的何尝是齐昱,他说的从来是他自己。
他明知自己一世命苦,真是不该耽误谭一秋一辈子,他知道谭一秋是个好苗子,他也知道若得悉心栽培、若得世家联姻,此生他年定有前程无限。
——他明明都知道,但却也明明白白地舍不得放开。可自然他不放手,谭父也并非就算了,隔三岔五送女人去谭一秋知州府中,说仅纳妾都可,亦都被谭一秋发怒骂走了。
前些日,方知桐偶有折返知州府寻一书卷,却偶遇一女,由谭府送来扫洒做事,却生得玲珑剔透,绝不似寻常扫洒奴婢,问及姓名,且曰枇杷。
至此,方知桐不再发一言,只唤人拿过自己放在知州府中所有东西就回了河道府,日夜埋头水事,亦念起那金刚经来强正心念,就这么独盏孤明了整整四日,却不见谭一秋来一趟的,可第五日清早,他竟忽闻府外人声赫赫。
出去一看,是谭一秋自己独身赶了辆驴车来,车上已将知州府和乡下谭府的所有用度都运来了,正荡着小皮鞭笑嘻嘻地站在门口叫他——
“知桐,以后我就跟你住啦。”
放下东西,谭一秋还叫人去买鱼,跑来拉着方知桐,——数着他手指好似是怕少掉一根,细细嘱咐说:“我家知桐最近是生了气,要降降火,拿藿香烧鱼便是正好的。知桐,我们吃辣一点,再多放点儿藿香,把火气出尽了,以后就都不生气了,好不好?”
方知桐甩了他手道:“不吃,你赶紧滚回去。”
谭一秋却拽着他袖子不放:“吃吧,知桐,你知道我做鱼好吃的。”
方知桐:“……”
谭一秋在外求学多年,四处都学来些本事,做鱼好吃这一样,方知桐早已领略过,则让谭一秋滚回去,便并不是因谭一秋做鱼难吃。他只是经那枇杷一醒,终究还是想到谭一秋仍年轻,尚可选取自己想要的路去大有所为,不必要真把一生都挂在他这半老的歪脖子梧桐树上,此想,也不知谭一秋知或不知。
当晚谭一秋认认真真为他做了鱼,撒了好多好多的藿香叶,放了好多好多的鲜辣椒,小心端到他面前,将筷子塞进他手里,献宝似的眨眼看着他道:“快,吃吃看,跟上回山椒味儿的不一样。”
方知桐那刻看着桌上,鲜红翠绿作料的一盆子鱼热辣气味扑面,叫他忽觉眼鼻一酸,强忍了,便用筷子夹起一簇鱼肉放入口中,登时被那鲜辣又清香的口味灌了满腔,咳出一声就拾帕掩嘴,慌慌擦了一把脸。
谭一秋见了此景,赶忙换到他身边坐下,搂着他一边替他顺气一边惭愧道:“是不是太辣了?呛着你了?……唉,都怪我好久不做,定是手艺不在了,对不住对不住……咱们不吃了不吃了。”
方知桐佯作只是揉眼,淡淡推开他说:“不是……一秋,手艺味道是极好,只是这鱼不新鲜了。”
谭一秋近在咫尺看着他,听言仿若也知道他这话中定有深意,可却闹不清究竟是何种深意,抬手困惑地挠着后脑,亦无法立时想通,于是下一刻,他竟突然从方知桐手中劈手夺过筷子,就着辣油便吃起鱼来。
方知桐不明何故,愣愣看着他忽而猛吃,一时也不知再说什么好,却只见他越吃越快,也越吃越辣,甚至已听见他被辣到暗暗吸呼哈气的声音,更知道他几年来从没吃过这样辣——可谭一秋却只是埋头苦吃,不说一句话,直至把鱼肉吃完了还端起大碗勉力喝下两口辣汤,才“砰”的一声将瓷碗放下,血红着一张嘴,艰难吐出四个字——
“鱼……也好吃。”
震惊顿过半刻,方知桐摇摇站起来,登时红目吼他:“你是不是疯了?”
当晚,疯狗一样吃了一锅辣的谭一秋接连跑了六七次茅厕,止不住地唉声嗔唤。河道府中将热茶烧了一轮又一轮给他灌下,他却仍赖在方知桐屋里捂着肚子直叫唤疼。
这害方知桐焦头烂额熬到四五更,守在旁边不敢离去,要出去喊人叫大夫,又被谭一秋可怜巴巴地抱住盘住不撒手:“知桐就是最好的药了。”
直至不知何时将方知桐拖到熬不住了,终被他死死勒着脖子睡过去,待天明时再睁开双眼,却见枕边已然空空。
方知桐心中一紧,忙起身唤人问谭知州呢。下人一边给他倒茶,一边说方总督您睡后,谭知州连夜守着人把行李都归置好,依旧龙马精神,眼下已经甩着巾帕前去江泳了。
“……”
大梦方醒的方总督,当场失手砸了个杯子。
九月中的江水已格外凉,河边被江浪打过的枯草,经风一吹几乎能凝起层薄霜。
方知桐到江边时,谭一秋已游出了数十步远,在江涛间起起落落化为一点人影,随波荡漾。
方知桐就这么同往日一样,静静站在秋日晨起的江岸朝霞里,看谭一秋矫健的身影沉浮在浩然江水中——一起,一伏,又起来,又伏下,却依旧每次都还会再浮起来。
远远地,极目所见处,谭一秋不时已到了预计的终点,则不再贪多,只稳稳翻身,伏入水中折道返岸。
这一刻,竟忽而叫方知桐心生安宁。
他如此安宁地看着谭一秋渐渐游回,距江岸只约几十步远了,便走到岸边弯腰捡起谭一秋放在青石上的衣物巾帕,可当他拿了衣物直身一抬头,却突然发现江面上的谭一秋不见了——
江面动荡的粼粼波光里什么也不再有,没有凫水激荡的水花,也没有那个伏身又起的矫健人影。苍茫上空,只有江鸥盘旋的低鸣和晚秋袭人即冷的风。
方知桐知道谭一秋时常也闭气潜游,可却从没有这样长时候不出水面的,这一刻,恐惧和惶然如同钻入袖中的寒气,瞬时慑住他整个人,那些才拿起的衣物和巾帕从他手中滑落,他慌张地涉江前奔,夹带泥沙的江水立时浸湿他鞋袜。
“一秋……谭一秋!谭一秋!”他惊慌怒吼着,弯腰脱了鞋袜外袍就更往水里跑,疾行中,江水顿时漫上他半身,打在他瘦削肩头上是刺骨入心的寒凉,就好似过往二十来年中的所有苦冷又尽数再回到他身上——甚至更苦,更冷。
就在他急待扑入水中时,前方江面上忽有一朵水花荡开,下瞬,竟是谭一秋突然从江里冒头钻出,高举的左手还拎腮抓着条活蹦乱跳的大鱼,足有一尺来长。
谭一秋右手一抹脸上的水,忽而懵然看见了立在浅水的方知桐,顿时一愣,旋即却抱着鱼朝方知桐大笑道:“知桐你来啦!你看看,我抓鱼了,今晚再烤鱼吧!”
方知桐顿顿湿身站在及腰的水里,此时闻得这话,只觉胸腔里的滚烫和愤怒几乎能把周遭江水都烧热,是睁眼瞪他,也张口骂他:“谭一秋!你知不知道你在干什么!你不要命了!”
谭一秋被这么一吼,脸上当即不敢笑了,也愣愣把鱼放下一些,浮游踩着水,有些委屈道:“昨晚的鱼你说不新鲜了,我方才看见边儿上有这鱼……就、就想着捉一条新鲜的给你吃……”见方知桐不说话,谭一秋唉声叹气,“知桐,对不住,我……是我错了,我害你担心了。”
他逮着活蹦乱跳的鱼,单手划水游近方知桐,把鱼塞进方知桐怀里,轻轻道:“知桐,我真只是捉鱼,你别生气。”
方知桐莫名其妙颤手抱着那鱼,看着鱼背上青黑光亮的道道鳞片,陡然竟觉眼眶一热,下一刻便感到有冰湿的手指慌里慌张揩来他脸上,越揩越湿,也越揩越慌:“知桐,对不住,我我……我只是想捉鱼给你吃,我没想那么多,我错了,你别难过,别哭,别哭……我下次不这样了,我听你的,好不好?”
年至而立的方知桐此时像个傻子一样站在冰冷的江水里,怀里滑稽地抱着这条被谭一秋捉起来的、活蹦乱跳的江中大鱼,一时看着面前谭一秋傻里傻气又认真歉疚的神容,忽而就愈发哭得不顾君子教化。
方知桐人前人后总是自顾风度的,从未有过当面失控之举,他这忽然一泪,自然将谭一秋给惊住了,还以为这回江泳是真把方知桐给吓坏了,一急,便一把将方知桐扛在肩头跑上岸去,将他好好放下来坐着,拧干他袖摆袍角,又把岸边所有衣裳都往他身上仔细拢好,用巾帕裹了他头脸,捧起来,讨好似的一下下轻轻啄他的鼻尖唇角:“知桐,我真知道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你看看,我这不好好的没事儿么?我从小江泳,身体很好的,吃辣也没事儿,跑茅房、喊肚痛都是我装的,我那是——是怕你赶我走,我是没办法。唉,知桐,是我傻,是我不对,你别哭了,我错了,我以后不这样了,我以后都听你的好不好?我不游了,我真不游了,以后我都不游了!”
他把方知桐团在怀里小心翼翼地拍拂,把他打横抱起来温言说:“你身子不好,我先抱你回府换衣裳,不然又要风寒了。要是回去了你还生气,就打我,让我跪石阶,
扇我大巴掌……别别别,扇我你手也疼,你拿鸡毛掸子打我,罚我抄书,抄图纸都行,好不好?”
方知桐低头在他肩上蹭干了泪,环在他颈间的手臂稍稍收紧一些,过了好长时候,缓口气道:“好。”
这时他怀里的鱼忽而蹦了一下,引他连忙抱得更紧,叫谭一秋看在眼里,闷闷笑起来,低头浅浅亲在他额上,垂目看了他一会儿,眨眨眼道:“知桐,晚上想吃什么鱼?我都给你做。”
方知桐觉得脸有些烫,眼下想起先时种种狼狈,只把脸更往巾帕下埋了,并不答话。
谭一秋见此,则更锁紧了圈在他腰背上的手,慢慢作平常道:“昨晚做得太辣了,是不是?呛着知桐了,这不好。今晚得做个清淡些的,不如切些姜丝清蒸就好。咱们就把这鱼鳞啊,一一都刮干净,全都剥下来,再把光生生的鱼放在炉子上,淋些油脂,打开鱼肚子,往里面——”
“谭一秋!”方知桐醒神他这是开了浑腔,连忙红了脸出言喝止,“读书人的脸皮你是不要了!”
“好好好,君子远庖厨,不说做菜了,那咱们来念诗。”谭一秋很听话,抱着方知桐已走入萦州城门,一步一步,皆踏在满城载道的金黄桐叶上,发出“咯吱咯吱”的愉快轻响,衬得他玉声更脆,“山僧不解——”
“说了多少次,别念这诗。”方知桐抬头看他。
“一叶落知天下秋。”谭一秋干脆速速念完最精髓一句,低头又在方知桐额间轻轻一吻,“除了这个都听你的。”
夹道秋风卷着黄叶在地面悠游,方知桐被罩在谭一秋衣裳里安稳抱住,虽二人身上都湿淋淋的,风吹来就更有些沾身发凉,可忽有那么一刻,他却竟觉今秋似不十分冷了。
怀里的鱼又蹦了一下,方知桐耳里听着谭一秋再念别的诗文,说别的浑话,终于也不再管那鱼会否掉出,只渐将另一只手也搭在他后颈上,问他今日知州府中可有何事,听谭一秋一一应答。
抬头望向青天白云下,一路梧桐间疏风更渐北来,愈发将满树金黄桐叶轻轻拂落尘土,似将片片叶叶的点滴秋意,一一悉心敛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