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裕六年,京中自打迎来六月,直是燥热难当。
老天似专挑了最热的暑气往人身上闷,半分不减毒日不说,还加之接连二十日无雨,眼见是一番欲旱的架势。如此,紫宸宫里的少帝齐珏便愈渐忧心,不过三日之中,已是几番招来礼部、太常寺和钦天监诸官,共以太师温熙之为首的三公齐坐,一同详论择日行雩之事。
大雩者何?旱祭也,是朝廷为求雨而行的祭礼。虽孟夏时节朝廷已行过年年一度的常雩之礼,眼下也尚未及真正久旱,然自年初西陲小小兵乱后,天下方定,人心却未知安否,朝廷未免任何风吹草动之事引来动辄轩然之波,便历来行事慎然,直至今朝苦热而无雨,乃是天象有奇、不可忽视,自然让百官注重、少帝疑虑,以致数次内朝议政之后,终定下即刻钦点皇族宗亲作表,再起一次常雩,以代天家、朝廷上告天道,成其祈雨之礼。
可皇亲之中又点谁来作表呢?向上一辈看,数日前誉王就因暑热而再度病下,朝中历来又礼法二分——贤王身为少帝生父,既已在少帝登基后占了摄政王的位置顾念法政,则宗族礼祭之事就不可再插手,否则职权过大,在朝野眼中便有位越帝躬之嫌,甚不可取,于是早早将宗族之事交由齐昱做管,如此就不宜前去;往下一辈数,少帝新立彭氏嫡长孙女为后,六妃还待选,自然未有子嗣可委派,少帝也无年龄适当的兄弟,如此便是上下皆似无人可点。
正当少帝愁眉不展之时,却恰巧听闻皇城司传来消息,说太上皇他老人家几日前刚从北郊行宫回京,如此少帝灵目一转,连忙点了身边温太师一句:“老师老师,你去替朕请请皇叔罢?”
温熙之在旁闻言,只淡淡抽出被他扯着的袖子:“皇上下旨尊请太上皇也就是了,何必还要臣前去?”
少帝收手在御案上撑着腮帮子,额前龙冠的金珠轻荡,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娃娃,一脸愁苦却似七八十岁的病翁:“老师又不是不知道,皇叔他近年四处地玩儿,哪儿会搭理朕啊,什么事儿都只叫朕自个儿做,便是年前请教他如何治兵乱,凭朕急得那样了,他也不说话啊,只叫朕吃鱼。”说着便又伸手拉拉温熙之的袖子:“老师老师,你知晓温员外是个好讲话的,要能把他说通了,皇叔何得还会相拒?老师是温员外的哥哥,就帮帮朕这回罢,朕必有重赏。”
由是温熙之推脱不得,只好应了,而正是要告退出宫之际,却闻身后少帝又言:“还有一事。”
温熙之一顿,听少帝道:“老师也知道,工部正草拟皇陵修缮一事,礼部就此也奏了折子上来,说已在西陵觅了两处新穴所在,自然一是为朕,一是为太上皇。朕是个后辈,自当将此两处宝穴供皇叔他老人家先选一处……此次既是行常雩之礼,那去西陵祭拜先皇先祖也是必行,如若方便……老师也同皇叔提一提这择穴归陵之事罢,皇叔此行前去,亦可正巧看看。”
温熙之听了此话,片刻间怔然不言,一时抬头看着少帝尚还稚嫩的容色,心中将这番话掂量数遍,终又垂下眼来:“是,臣遵旨。”
温彦之从街上买好菜归家时,一推门便见齐昱正从小院儿石桌上端起两个茶盏,而四下一看,屋里并没他人。
“谁来过了?”温彦之单手抱着菜篓子问他,反手把院门儿拴上。
齐昱笑睨他一眼,将茶盏里的单枞叶子倒了个干净,就着旁边木盆里的清水冲了冲,“你二哥温太师。”
“二哥?”温彦之眨了眨眼,抬手蹭过额上的薄汗,“来说什么了?怎不等我回来就走了?”
“不怪他,他是被我给气走的。”齐昱将洗好的茶盏搁在桌上,起身来接过温彦之手里的菜放下,这才拉着温彦之往石桌边儿坐了。
温彦之顺他这话一想,不由皱眉问他:“二哥又来说要云珠入宫的事儿?”
齐昱听了,抬指刮刮他鼻子,“这也倒真说了,小呆子真聪明。”
温彦之一听却急起来:“又来?那你说什么?”
“我还能说什么?”齐昱看着他这模样就好笑,攥住他提菜篓子的手指揉了揉勒出的红印,“你一早说过此事不能答应,我自然又回了他。”
温彦之这才又松口气,便由他捏着手:“这也算常事,二哥被我顶撞那样多次,又何得能生气?他定是还说别的了。”
齐昱轻轻拍过他手背,“也无甚大事,最要紧不过近来未雨,宫里有些急,便想点我作表朝廷去西陵祈雨,珏儿怕我不应,才叫你二哥来劝我去。”说到这儿他就叹气:“你说这珏儿,政事儿理得也顺遂,要寻我下个折子不就是了么,做皇帝的怎就没个气度?还跟小时候似的,要什么还叫他爹来取。”
温彦之闻言,渐渐挽起眼梢来笑,“你还敢说?年初皇上带着两个暗卫,赶了多少路去青竹山上,就为问你兵乱之事,问了你一晚上,你倒好,坐着钓鱼不教他,还捞了两条问他几个吃不吃,直把皇上给气走了你都没起身的,你说他怎还敢自己来找你?”
“我那不就在教他么——两桃分三士,这故事他五岁我就跟他讲了,他又不是不懂,回京也把事儿理顺了,最后是坐稳了皇帝的驾子不认我这叔叔的账罢了。”齐昱放开温彦之的手,颇委屈地抱臂看着他,“温呆呆,你说说,我都侄子不亲兄弟不爱了,你这胳膊肘怎还往外拐?齐珏那装可怜的鬼精德性就是跟云珠学的,到头欺负的都是我,还不都赖你惯的,你得赔我。”
温彦之却偏头看着他,笑倒也没改:“那你这德性也赖我惯的罢?”
齐昱被他引得装不下去了,终是哧声笑出来,拎过他前襟就在他薄唇上啄了一口:“对,都赖你,你说说怎么办?”
温彦之目如含水地近望着他,轻轻回啄他一下:“我煮面给你吃。”
“……”齐昱慢慢放开他衣裳,“行行好吧,温彦之,你买了这么些菜,烧点儿别的也成啊。”
温彦之看他一听面就苦脸,心里都觉得好笑,面上还定定道:“嫌我做饭不好吃,那你来做罢。从前本讲得好好的,说往后我出俸禄养你,你来洗衣烧饭伺候我的,怎么一进我这院门儿就不一样了?去年领了修工册的差事,我也不必点卯了,你还说我每日在家写章画图,你来给我做饭吃、君无戏言呢,结果没挨上两日就拖着我去北郊行宫住,说凉快、宽敞,图纸铺得开,实则就是有人替你做饭。齐昱,你从来就知道诓我,你羞不羞?”
齐昱被他清清淡淡说着,这怪他诓骗欺瞒之事也不是第一回 ,此时他到底是知道小呆子心里并不真那么想,便只凑过去没脸没皮地再亲他一下,好脾气地站起来把菜篓子里的东西往外拣,“我做菜是不能吃的,难为你不嫌弃地一直吃,不也怕把你给喂坏了么。这做菜倒是天底下第一难学问,你还慢慢做得能吃了,我怎学了快七年还不会?”
“我看你就学不会,还是算了罢。齐昱,我就没见过你那么没命放盐的。”温彦之站起身来把他往边上挤,一边笑他一边收了拣空的菜篓子,回身拿起桌上两根丝瓜,“我做罢,想吃什么肉?”
齐昱从后环了他肩,低头往他耳朵上一咬:“红烧小呆子。”
温彦之被他咬过的那块耳朵立马红了,顺延着脸颊都带起些绯色,便是那么多年过去,也依旧有往日君子赧然的模样,此时只挣身拿肘子往后捅了捅他:“热,齐昱,别闹。”
齐昱又在他后颈亲了亲,心满意足放开手,从旁寻了灰布围裙替他拦腰拴上,又去正厅拿了个蒲扇来:“我不闹你,我给你打扇。你爹前儿拿来的酱肉还有,过会儿我来切,免得你又割了手。”
温彦之正拿着竹片儿刮丝瓜的皮,想起方才被他岔开的话头,问起来:“既是你把二哥气走了,也就是没应那祈雨的事儿?”
齐昱打着扇的手稍稍一顿,复又徐徐摇起来:“我应了。”说到这儿他想了想,接着道:“日子定的后日一早。正巧你工册纂完了,反正也无他事,工部不急着要你回去,你就陪我去统录统录仪礼罢,否则内史府还要再派人来,老气横秋的快倒在路上,看着也碍眼。”
“工部点卯有卯银呢,跟了你又没俸禄。”温彦之刮完一根丝瓜换了一根,抬袖子擦汗,呡起薄唇嘟嘟囔囔,“你吃得还不少。”
齐昱听了,好笑地一手继续给他打扇,另手支头撑在石桌上脉脉看他:“我穷啊,温彦之,我大位已失、东山不再,没俸禄落给你了。”说完这句他拿扇子戳了戳温彦之腰窝,忽而忍笑道:“要么我给你交公粮罢?每天交两次?”
“齐昱!”温彦之拿着半蜕皮儿的丝瓜回头瞪他,玉白的脸这下是又红了。
齐昱慢慢拿了蒲扇挡脑袋,一副惧内形容:“哎,温员外这是要拿丝瓜殴打太上皇了?”
“都跟你说别闹了。”温彦之被他逗得哭笑不得,“上次割手就因为你逗我,你还来。”
齐昱笑着起身站往他身边,轻轻拿扇子扇风给他:“那也得怪你每次都能被我逗,我忍不住。”
说罢,他拿起石桌上的小绸帕替温彦之揩了额上又渗出的汗,看着温彦之认认真真刮丝瓜的小脸,还是低声嘱咐他一句:“小心指头,你手往柄上拿些。”
温彦之如言将手指往后逮住竹片儿,不一会儿就刮好丝瓜清炒一盘,又从厨房拿了酱肉叫齐昱切了。齐昱切完,说天是真热,温彦之把酱肉装了盘,便往院角的活泉里头捞起一小坛自酿的青梅酒,待二人从正厅的立柜里寻出两个相配的蜜瓷小酒盏,一一倒上了,轻轻碰杯,齐齐一口喝下肚去,就是清爽又舒心。
便也就是这么清爽又舒心地,二人相识相守至今七年,光阴不胫而走,说是快,这光景快得便如仲秋狂风里飘飞疾落的叶子,可若说是慢,却又似慢成了绣工徐徐扎在红袖罗衾上的一丝一毫一针一线——
一道道皆美得精心又别致。
前些年齐昱刚褪下龙袍,家国大事却还未那么轻易就饶了他,他便一面帮着齐珏、温熙之安抚百官、安抚百姓,一面还要由着贤王、誉王交接来宗族或旁的事情,有一阵子甚觉着比做皇帝的时候还忙,一夜一夜地睡不好觉,天不亮又睁开眼,引温彦之颇为担忧,则也振作起来悉心帮他理了不少事儿,渐渐更挺拔有担当起来,竟是同齐昱一起扛着熬过来了。
到了第三年起初,工部收存图纸的仓库受了鼠害,不少京城周遭州县的城池、河道图都被耗子啃坏,一时都需重新实地编录,如此温彦之便请旨愿往,恰合了齐昱终于卸下重担想要四处游玩一番的意思,二人收拾好了东西驾上马车,哒哒地就把京兆各地的山水村落游了个遍,直至去年才真正回京。
彼时温彦之交了数十份儿大大小小的精美图纸和各州县实录,叫御座之上的少帝都惊为天人,便又指派了重修工部造册的差事给他,令他不必点卯,只管悉心编纂就是,于是历时一年,温彦之近日方才于北郊行宫将一干工册修录完成,终于与齐昱功满归京。
好似日子也没有什么惊心动魄般,水一样地这么过着罢了,可细想当中每一日夜间二人朝暮同游、携手同归,则又似当中每一滴水都有了无尽喜乐颜色,当中每一件事情,都有了彼此的照影。
三年半前,龚致远曾在儿子的满月宴上,一面哄着啼哭的婴孩一面笑温彦之说:“你同太上皇也真是神仙一样的日子了,再没有更好的,我们都羡慕不来呢。”
回去后恰逢齐昱从皇族议事刚归,累得浑身疲惫将温彦之压在榻上,口鼻深埋他颈间,睡前仅剩的力气不过只能讨个亲吻。温彦之抱着他脑袋亲了一口,同他说起此事原想纾解他郁气,却不知为何竟引齐昱笑起来,居然起身剥了他层层衣裳,之后更不知何处得来龙马精神,与他打挤颠鸾到快四更时,将他抵在锦枕上一次次欺亲,还不住低低轻唤他名字道:“神仙有什么情分在,便是凡人才最好了。”
温彦之于情之一字约摸是要愚钝一辈子的,齐昱这话他起先总解不得,床笫迷蒙中也无从问起,尔后还是一年前归京,眼见小院中花开花谢、叶新叶旧又一载,他才忽而心中明了,原来齐昱说的那意思也不难,不过是藏在光阴里等人瞧见罢了。
光阴光阴,其为何难忘,也许正要紧在他二人俱是肉体凡胎,没有神仙那与世同寿的运道,如此方能感知年华易逝,如此才能深切将过去的桩桩件件一一铭刻在心里,如此才叫一生一世有了那绝然无双的意味,供人得以安然不作那神仙,却只作对深巷宅院中的寻常眷侣。
而若是要同齐昱作这一生一世的寻常眷侣,温彦之怕是怎么都肯的。
两日后一早,日头刚起,温彦之已同齐昱起身来按制穿戴规整。
宫里着礼部派了车架等在小院外,就此要接二人前去西陵,那处已有官员备办好一干用度,只等齐昱上车前去就可完成雩礼。
温彦之寻出自己内史府的布包来装了些花笺又装上软炭笔,由齐昱拉着手走到院中,却想起一路也需两三个时辰,便还是得带些吃食上路,于是又到正厅里打开立柜寻摸些许。
齐昱笑他是个馋猫,却也由得他。
二人正是不经意间,此时却听正厅北面山墙上传来喀嚓一声脆响,似有什么掉落。
温彦之顿时惊惊回望过去,只见是北山墙上挂画的绳子老旧绷裂了,他恩师秦文树的那卷淮南河道图纸已砰声摔在了地上。
齐昱在院中一见此景,忽而想起一事,顿时额上直如突突地跳:“温彦之你——”
“哎,这图纸都摔裂了。”正厅中,温彦之已经急急快步走去拾起了画卷,展开时但见当中画纸皲裂,便眉头深锁,而他正要让齐昱拿些浆糊来,目光却落在画纸皲裂后的衬布内里,竟见得里头有十分清晰的几个字,待一一看清了,他渐渐睁大了眼睛叫道:“齐昱!齐昱你赶紧来看看,这,这里面——这里面有东西!这是,是——”
温彦之惶惑抬头间,见齐昱正立在正厅门口望着他,下一刻,他听齐昱慢慢道:“温彦之,那是永辉遗诏。”
“……什么?”温彦之不免愣了,惊愕地看看手里画卷,又看看齐昱,“这怎么……你怎么会……”
齐昱过去将他手中画卷接过,叹了口气道:“我也是当年无意看见的。温彦之,我当时不告诉你,是不想你担心——”
“当年?”温彦之目下微红地望着他,薄唇有微微的颤抖,“齐昱,你知道此事……多久了?”
齐昱慢慢收了图纸,低头道:“自当年我退位与你回来,无意看见此处皲裂,就知道了。”
温彦之闻他此言,不禁懵然一怔,摇摇往后退了半步,细眉堪堪紧聚起来:“这么多年?……所以你就,你就从没想过要告诉我?……六年了,云珠已经长大了,你就从没想过——若老秦当年之事终于有了确凿真相,你应该是要告诉我的,而我们,应该是要告诉云珠的?她是老秦的女儿,她应当知道。”
齐昱上前一步,沉眉拉住他手臂:“告诉她又怎么样呢?温彦之,此事已经过去多年,遗诏之说罔送了多少人命,我是不想你们再被这些事情——”
“可这不是你能决定的事!”温彦之猛地抬袖从他手中挣开臂膀,声音渐渐提高:“齐昱,老秦不是你的亲人,不是你的故友,不是你的恩师,你怎么可以——”
这时门外忽有人敲门:“大人,车架已经备好了,上头算好的时辰还需赶一赶,您看……”
经此言顿顿打断,温彦之的后话就已再无力续说下去,此时所能,不过是再痛目看了眼齐昱手中的画卷图纸,抬头再看向齐昱时,他双目中竟饱含一种难以言说的颓然,叫齐昱与之相对,直觉心中一拧。
下一刻,他只见温彦之拂袖转身,当先打开院门走出去了。
烈日渐渐挂上了当空,云下仍没有一丝雨意,不免平添了愈多燥闷一一塞在西行出京的马车里,似将前行的轱辘声声都压得刻板低沉。
行过了十里驿亭,终还是齐昱不忍沉默,直身拉过对面温彦之的手,合在自己十指间,轻轻敛眉道:“是我不对,温彦之,我该告诉你,你别生气了。”
温彦之由他握了手,垂眸静静看着齐昱曾执剑拿弓的修长手指,一点没有挣开的意思,可眉心浅泓却并非就散了。少时,他微微翻过拇指静静摩挲齐昱指尖,倏尔抬目问他:“齐昱,那事……你可曾有一次想过要告诉我吗?”
齐昱见他如此,心下更是不忍:“温彦之,我——”
“我总以为我同七年前已不一样了。”温彦之实则根本知道他会说什么,此时打断了他,又凝眉垂下眼,摩挲齐昱指尖的细指浅浅回握过去,与他松松地十指扣在一处,淡淡道:“齐昱,这些年我学会很多事情,学着做官,学着父亲二哥处事,我总以为……若是往后有了此类事情,我应是可以替你分担些许的,我实在……”
说到此,他忽而哽咽一时,终是痛目闭眼,收紧了扣入齐昱指间的手指。
“齐昱,我没想过你还会瞒着我。”
他这一言将齐昱心疼得连忙起身换到对面,环臂将他拥入怀里:“我错了,温彦之,都是我错,这事我已令人查清,回去好好告诉你,你再好好告诉云珠,好不好?”
温彦之头脸被稳稳框在齐昱颈窝里,闻言轻轻动了一下,此时心间意气虽到底还未平,可每每遇上齐昱专恳认错、专恳为他搁下了执掌生杀的架子,他却也从来硬不起心肠说个不字,沉吟片刻后,便依旧如往日般抬臂回抱了齐昱肩背,乖乖说了句“好”。
车到西陵已是午后,哒哒从皇陵之南的大宫门驶入,顺着两侧灵蟒、青虎二山嵌起的宫道往上走,向前便逐渐开阔起来。再历了几重矮嶂,只见路尽处已遥遥现了数处巍峨殿宇,而东、西、北皆是条条青山耸立,如拱似屏,料想若是不知者从几里外举目望来,应绝难想到此处竟有广袤皇陵。
温彦之曾随内史府、工部,亦随齐昱来过此地,对周遭便也没什么好新鲜,而此次又为齐昱隐瞒遗诏之事所烦扰,虽方才在马车上二人已言说相好,他却也还未舒心到得以安然消受美景的地步,不免也只神色平平下了车,拿出花笺跟在齐昱身后,强令自己以工忘事。
礼部、太常寺的接驾官员已一早备下了合乎礼制的用度,此时等来了齐昱,便礼数规整地将雩礼中祭祖祈福一项有条不紊地行过了,接着又将齐昱恭请往西陵上玄宫外架好的法坛处,告天成了祈雨之仪,待到一层层仪礼终于做完时,眼看天色已然将暮。
从早到晚不曾用膳,齐昱已早觉疲累空乏,由着陵宫侍人服侍着褪下了一身繁重的镶珠朝服,也一身是汗,等梳洗完更衣出来,正要拉过温彦之问问他可曾累了,却恰逢有礼部主事迎上来问安禀事。
于是齐昱刚抬起的手便不作声色收回,拧起眉头令那主事说话。
谁知那主事竟是听闻皇命,来陪同齐昱一道择选他百年后的陵墓宝穴的,此时举着手中两卷图纸,一开口便是:“微臣奉皇上旨意,恭请太上皇过目两处新寻得的陵穴。”
此言一出,齐昱心里一空,霎时虚虚看向身旁温彦之去,果见温彦之一经闻言,一张俊脸顿时就白了,亦僵僵扭头看向他来,那一双清凌的眼睛里好似盛了涟漪层层的水,若是此时可以说话,仿若正待惶然问来一句:“什么陵穴?”
齐昱顿感头都大了。
近年来他与温彦之过着蜜里调油的舒坦日子,实则还从未有过机会说起那身后黄土白纸之事。皇家顾虑龙脉天威,要提早预算历代帝王陵寝风水以图能恩泽后代、延绵国祚,这择穴归陵一类两日前经温二哥同他单独说起,自然是因二人有一样共识,那就是此万不可忽而同温彦之戳破,否则生离死别一旦提起便是徒增伤感,还尚需慢慢铺垫着相说才是,免得温彦之心里受不住。故他原已作想好了,本要在方才来此的马车上借着西陵地貌与温彦之铺陈铺陈的,可却不巧碰上家中遗诏陡现,又叫他一时心疼温彦之生气这桩,又忘了心疼温彦之将会生气的另一桩。
——可不是尽来事儿么!
齐昱心烦地抬了手,正要挥退这礼部主事同温彦之解释,可外面却又来了钦天监的几个司命,尽都规规矩矩捧着笏板,端端正正跪在堂上,原皆是奉命办事,只等他这太上皇过目两幅陵穴图纸,好及时释疑解惑。
齐昱看着堂下一层层的乌纱帽,只觉自己额骨都能被皱起的眉头给拧断了,偏碍着这择穴归陵又尚算宗族、天家里颇要紧的事情,拖沓不得,一时堂中诸官便一个接一个禀告起了两处宝穴的前情后状,待他终于得以留下那两幅图纸挥手喝了他们出去,再扭头时,却见身旁空空如也,温彦之已不知何时出去了。
他点过殿门宫人问:“温员外几时走的?”
宫人尽都摇头,当中一个不确信道:“许是有一会儿了罢,仿似是往后山去的。”
实则从来都少有人会留心帝王身边史官何在,侍者总只道双眼看顾主子,何尝顾得上管旁人事情。
齐昱但见此景,低低叹了口气,心里自责更多了一分,眼看殿外黄昏欲尽,忽想起曾听闻西陵山间偶有虎豹出没,一时忧虑温彦之胡乱走错困在林间山道里遇险,便急急起了身,唤人招来西陵驻兵,更亲自带了一队人马,匆匆往林中寻人去了。
天边遥遥挂着轮金乌,暑气渐渐在群山间消散,此时暮风带起林间些微凉意,刮在温彦之身上,却一点也未让他觉得松快。
方才在殿中陡然听了齐昱要择穴归陵之事,他乍一联想到往后终有一日凄凉境况,是且惊且悲,一时心下直如拢着口酸苦之气不得吐出,又无法开口在堂上说什么,便只好背着素包退了出来,一路踏着黄昏天光静静地走,想疏解一番浊气便是,如此渐渐行至密林中,偶见绿树下有一块儿光滑青石,便拢着袖子上前坐了。
林间风起,树下石凉,眼见满目翠色生寒,叫他想起他年齐昱或然便会睡在此间,不免悲从中来,再思及齐昱这一桩又一桩向他隐瞒的事情,就更觉有些心灰意冷。
有时他是真不明白——若说七年前他才二十一岁,还是个世事不谙、心眼不开的石楞子,也尚未与齐昱相知相守如此久,那许多事情,齐昱便是怕他担忧无措而不告知他,亦都是应当的。可到了如今,他年岁长了,近了而立之年了,二人携手一处业已七载,便是螳螂胡同那小院儿里的床帐都一道睡换了几度,院门前的花草也同看开落过数轮去,彼此相知相交相守相持相依的事早是掰着指头都数不过来,他也打叠了精神随父兄悉心学着那朝中为人处事,一心所念,不过是为日后遇事得以帮衬齐昱,早就不再是从前那个甫一听见和亲消息就只知道同齐昱哭着说怕的温三公子了——
可齐昱却还是依旧将所有事情都独自担待下来,依旧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他。仿若过去了那么些年,他付诸此事的努力都是挥挥就散的烟云,好似几年中对他才能的赞许与欣慰之言从齐昱口中说出只是为了安慰他而已,便如同十年前他独身赴京考中了状元,家里也不曾真意地开心过一般——那些哀叹后勉强说出的赞赏话,也都是疼爱他少不更事罢了。
疼爱往往确然是一桩好事,可过了这许多年,他顶着不再年少的岁数却依旧被迫依存于父兄和齐昱庇护,如此多出的万般无奈,到而今已逐渐叫他无力。
他惯常是个闷葫芦瓢子,嘴上不想与齐昱争吵,心里却实在知道齐昱是为他好的,可他不论做成什么未做什么,仿似在齐昱与父兄眼里,他都还只是当年那年少懵懂的温三罢了,从不是什么真正的温大人。他们依旧还似待少年人一般待他,宠溺他,护着他,到这年岁了,父亲已然功满致仕,却每季都还会嘱家中替他送来衣裳用度、体己零花,便是平日里新趣的吃食、宗族里自做的酒肉茶,亦都一一不落地送来,甚还叮嘱如何收拾存放,叫齐昱年年守在他身边儿看着,有一回都摸着他后脑笑:“温呆呆,怕你爹是要拿你当一辈子孩童了。”
那刻他实则觉得臊脸,挣了齐昱的手又不知如何应答,眼看家丁放下东西便走了,总也不能赶上去说一句:“往后别再送来了,我不要。”
——那家丁若是报回去,该多伤老父的心啊。
如此一拖再拖拖到今时今日,平安喜乐地,日子过得并非不快活,可这些细小微末到从未被父兄齐昱知晓的琐碎心思,却只令他一个人常常苦闷罢了。
想到此,温彦之叹了口气,在微凉的山风里,觉着好似真有些冷了。
日暮快下,夜色将起,温彦之心想齐昱那择穴之事当也说得个七八,眼下应已留意到他走了,估摸是会心急,此时不如还是回去的好,毕竟不论何事……最终也还是要讲讲清楚的。
于是他理了袍子直身站起,顺着来路往回走去,可刚走了几步远,却忽闻身后草木窸窣。
与此同时,昏黄日光下,微风竟里夹了一声山间走兽的沉沉鼻息,伴随树枝被兽足踩碎的喀嚓声轻轻飘来,稳稳落在他耳朵里。
温彦之闻声,顿时浑身一僵,心间不免惊怕是否不幸遇上了山中游走的狮狼虎豹。
在那持续稳稳响起且离他后背越来越近的鼻息中,他倒吸一口凉气,堪堪回过头去。此时惊目一看,只见他方才坐过的青石之后,树下高大的青草灌木正徐徐被后方活动之物推顶开来,而那层层葱绿的软枝一一起开,竟从里渐渐走出了一只雄壮威猛的——
鹿。
这是一只背脊赤褐、形似骏马的鹿,却比寻常皇家猎苑中可见的雄鹿都要高大健壮太多。鹿的脊背已快及温彦之肩高,鹿头上一双巨大的鹿角也足比人臂都长,其上各自分出的六杈角枝都一一舒展向后、指向青天,仿似可随时承接天道灵意,衬着山间素净青秀的风草之景,极有一番超脱尘世的万灵之王气概。
此时这鹿见了温彦之,竟不惊不怪,一对灵耳临风动了动,修长的四足稍移,又往灌木外走了些许,更像是专程出来见他似的,只微微偏了头,一双灵气十足的溜黑圆眼眨了眨,打量着面前的生人,似在考量温彦之的气度。
温彦之见此一愣,方才充斥腔中的惊怕顿时都化为了惊喜,在这山间灵兽忽现的仙然美景里,一时连心中郁气都片刻消弭了,不禁极想上前细看那鹿,却又记起书上读过雄鹿若是惊惧,头上巨角亦可将人撞伤,如此便又不敢贸然上前,只远远留恋地看着,忽而忘了要走。
可那鹿却仿佛已然打量好他了,更仿佛觉着温彦之是何种可信可托之人一般,此时已慢慢走上前来,在温彦之一惊一喜还未及反应间,竟低头一口就叼起了他的袖子。
“……?”温彦之莫名其妙看着鹿,挣了挣袖子,却引那鹿叼得更紧了,下一刻,居然领着他就更往山林里走。
“……你做什么?”温彦之被它叼来举起的手带得自己一个趔趄,可那鹿却根本不停步,越走还越快起来,渐渐小跑着似领他躲避什么、去寻觅什么,弄得温彦之须迈腿疾奔才能跟上,不一会儿已是面赤气喘,终于急起来,愣头愣脑与鹿说起话来:“鹿兄,鹿兄……你要带我去何处?我,我要回去了,有人在等我。”
可鹿却是不会说话的,更不会听他说话,一路只闷头叼着他袖子带他穿过寒翠蔓壁的数条隐蔽山道,根本不容他推拒。
分花拂柳的疾行间,温彦之只记得跑过一道极窄极窄的小小峡门,鹿已领着他闯入一处幽闭的深谷。甫一踏入其中,周遭山风竟更清凉下一层,隐约还听闻此道尽处传来潺潺流水之声,待得再前行二三十步远,他随鹿一道转过处山壁,眼前忽而豁然开朗——
只见前面略有起伏的宽广草野中,陡现一方大湖横断了去路,湖足有百尺多宽,当中倒影青山苍翠、碧波静谧,其上一列出水的巨石,早经磨平化作石墩,似指引着人更向湖对岸去。
温彦之早已觉察出不对来,此时眼见湖上巨石显是人工所凿刻排列,又想到这方山水本是皇家陵墓所在,便为阴宫之处,顿时只觉一路所见种种奇景忽而都带上了阴森寒意,亦不知叼着他袖口的高大灵鹿是从何处来的,又要带他……去向何处。
真真细思极恐。
正当他犹疑不定间,鹿拽着他走到了湖边,却放开他袖子,只在后用鼻子顶了顶他后背,似催他赶紧从石墩上过湖。
温彦之无奈回头,想走,那鹿却踱来踱去堵住他退路,身形高大的一张毛茸茸的脸上,纯真双眼仿似透着期许和敦促,半分没有恶意的样子,倒引温彦之有些不忍了。
——罢了,都被这家伙辛辛苦苦领到了此处,便是遇鬼也认了罢。他叹了口气,捞起袍摆往石墩上跨去,一时抬头往对岸林间看,心下又带了几分好奇:这鹿可是人养?不知前方如何景象?会否有陵墓机巧?会否尚有活人居住?
而仿佛正似印证他所想般,鹿在后头把他推过了湖,便又叼起他袖子带他往里走,不多时候,一处世外桃源般景象便冲入他眼中,但见满目草野芬芳、山花烂漫,落而成道,一路引往其中,路尽处便有了一幢精心搭建的大茅屋。屋前数步远,是从方才大湖流来的一沟山溪,溪中想必冰凉,便镇着两个西瓜和几把菜叶,溪边有一张竹几,一张竹椅,椅上还有把摊开的绣面折扇,扇边有本未合上的杂书。
温彦之被鹿拽着走近一瞧,见那椅中杂书已泛黄了书页,边儿上扇子浮绣了青松白云,提写“青如松,皑若云”字样,一一皆是魏碑风骨,却无奈被些许莓红果渍污脏,扇柄也被人把玩到磨白了竹骨,可看出非常老旧了,却依然得主人心爱,便平添几分人间烟火气味,减了些出尘诗意。
——还果真是有人居住的样子。
温彦之微微惊诧,只觉既然还需打扇纳凉,那此处住的就应是活人,便稍稍安心几分,好奇却是更多了:这山沟处在皇陵所在的群山之中,方圆百里都有驻军携领以镇守保卫,也不知是何人竟能觅得如此安然超脱之境,更仿若从未被人搅扰清净般径自住着,想必定有什么来头。且能在此间隐居避世之人,修得这草木仙然的乐境,还得一头高大灵鹿来往,定也是个仙风道骨的妙人。
想到此,温彦之心中不禁腾起一丝敬意,从鹿口中收回已被叼得湿哒哒的袖子,往茅屋后慢慢走了些,出声道:“请问——有人吗?”
经他此言,茅屋后竟忽起一下水声,正逢他顺延脚边山溪走过了茅屋的边角,只见那山溪竟尚连着屋后一片清新莲塘,塘中遍种了婷婷白莲、婀娜临泽,岸边栖水趴着只青褐老龟,莲叶中还有三只仙鹤正在打盹,叶下不时游过几尾艳色的鱼,条条皆是大头锦鲤,更引他惊奇喟叹。
不察间,身侧传来一声苍老喝问:“你是何人!”
温彦之连忙转身,只见几步外,莲塘边上竟立着个鹤发老头子。
这老头子看来便知是很老了,一容不辨究竟何等年岁,其身形虽不高,可尚算挺拔健朗,只是那一身上下却毫无半点温彦之心中那仙风道骨的意味,不仅未穿那江湖隐士、世外高人常有的宽袖麻衣、棉袍布服,反倒还罩了身异常精美的苏绣穿花绸衫,更十分随意地卷着精裁的裤腿,浑不在意地赤足踏在莲塘淤泥里,此时正拿了个萃花珐琅做的鱼饵奁子,瞪眼全无善意地看着温彦之,粗粗开口道:“问你呢,娃娃,说话呀。”
“……前辈有礼。”温彦之愣愣向他抱了个拳,也不便就此露了身份,便往边上的鹿指了指,“晚生是被这鹿给带来的。”
鹿听了这话,似有灵性般呦呦低鸣,迈开四腿走到那老者身边,低头用鼻尖蹭蹭老者肩头,方才还高大威猛的万灵之王,此刻却似个佯作撒娇的傲然少年,仿若在与老者低语。
温彦之看得心中暖然,只觉这鹿果真是通人性,当是这老者极具爱心所致,却不想下一刻,那被灵鹿讨好的老者竟抬了手,一巴掌就拍在鹿的脑袋上,不仅暴殄天物,甚还气急败坏地骂道:“蠢鹿!从前领了狐狸领了羊来就算了,救了喂了走了就是,今儿怎还给我带个人来!说过多少回我这儿不见人,不见人!你留他被老虎咬死又怎么样了!蠢鹿!”
鹿被他打了这下,并没躲,耐心听着他发脾气,又继续凑上去闻闻他手里的鱼饵,鼻子蹭蹭他脸,讨好地又叫了两声。老者由此稍稍平复惊怒,这才徐徐止了骂,不耐烦地向温彦之一身官服打量来,低眼高眉地问:“跟着宫里来祭祖的?”
温彦之见他是极清楚的形容,便只好道:“是。未请教前辈高名?”
老者不耐烦道:“甭问甭问,年轻娃娃就是话多。赶紧走,甭在这儿碍眼,出去也别说到这儿来过。”说罢又愤愤转身撒饵喂鱼。
温彦之见他这大年纪还独居,反担忧地向前走了两步:“老人家怎在此处?可有人照料?既是山间多猛兽,老人家住在这里,可还周全?”
“周全!怎么不周全!”老者见他不走,更不耐烦也更气了,合起手里奁子骂骂咧咧起来:“要不是老虎豹子不敢往这儿走,你当这蠢鹿做什么领你过来!”说着又摇头直道晦气晦气,半分没有风雅之态,从水里踏上岸来,一脚的淤泥也不穿鞋子,只两步走上来要推温彦之:“赶紧出去,甭扰我清净,我见着人就烦。”
温彦之见他走来,下意识往后一退,岂知这一退,却是踩动块软泥向后一仰,竟一屁股跌坐在莲塘岸边的稀泥里,顿时浑身上下被水沾湿,就连脸都溅了泥巴。
那老头子一见此景直是气到发了笑,冲那鹿道:“哎我真是几十年没见着这么蠢的人了,怎么比你这蠢鹿还蠢?你是不是也嫌我老不死了,要领他来笑死我的?”
鹿又呦呦叫着,好似和他一起笑。温彦之懊恼看了看那老头子,只觉自己本是担忧他安危,可一片好心皆作了驴肝肺,此时一张玉脸上还被泥点子弄脏,模样说不出的滑稽,双手撑在泥地里爬起来,也是堵了气了:“罢了,晚生不叨扰前辈了,这便走。”
转身间却被身后一只手给拉住,听那老者终于是大笑起来:“你这男娃娃怎么这般倔,衣裳都湿了出去像什么话,就不会开口借个火借件衣裳?”
温彦之扭身看他一眼:“晚生不敢劳烦前辈。”不然你又要骂我。
“得了吧,”老头甩开他袖子,皱眉冲他挥手,“这儿也没人呢,你那么规矩懂事儿的给谁看?”
说罢,老头像是想了想,终是叹口气。
“算了算了,赶紧跟爷进屋吧,把衣裳换了晾干再走也成。”
这山谷中比外面林间还要寒凉些,老头子把温彦之领进茅屋,不由分说塞了张岫鸟锦帕在他手里,自己开始帮他生火,让他自个儿提桶水到里间擦身,木柜中随便找身干净衣裳换了就行,只别把东西翻乱了,半分不是怕他偷盗,而只是觉得懒得收拾罢了。
温彦之提着水桶,一面由他推向茅屋内,绕过张九折雕花玉头屏,入目所见,这外观简朴粗陋的茅屋当中,竟全都摆放了各色精绝金贵的物件——单是他这世家公子能认得的,便有墙上数十卷文豪真迹不要钱似的并排挤挂着,当中一张柟木桌子通体细木雕花,精致巧美极似宫中手艺,却只用来放些小金蛇、玉葫芦串儿一类的孩童之物,入了里间,正对屋门的便是一对仁寿年间的禅鸟花瓶,当中山壁上挂有一副金墨题字的不知名诗文,咏的是梅,字迹又是苍劲魏碑,莫名总叫温彦之觉着有分熟悉,就连旁边一盏大灯都是百鸟青铜的古物,下面却不伦不类随手挂了两件加冷热的衣裳——如若说他螳螂胡同的小院儿里是细处见真章,那这老头子深山里的茅屋便叫视金钱如粪土糟糠了。
温彦之放下水桶,愣愣出声向外间道:“老人家,您这夜猎图……挂反了。”
外间人闻声一顿,下刻果然暴喝一声:“要你管!爷就爱倒着挂!换你的衣裳别说话!”
这引温彦之顿时忍俊不禁,心道这老头虽非仙风道骨,却也真可算趣人了。
就是脾气太差。
——
老头子衣柜里的衣裳都花里胡哨,温彦之从面上捡了身不大多绣的换上了,竟恰恰合身,想来是老头子年轻时候的旧裳,虽则精美舒适,可见着上面花纹针脚,却一点不似如今京中时兴的样式。
他走到方才入屋的屏边,看老头子正坐在前厅藤凳上拿着根铁叉摆弄铜盆里的炭火,便恭恭敬敬抱着湿衣向他作了个揖:“谢前辈搭救晚生免遭虎口。”
老头被烟熏得咳嗽着,厌烦道:“要谢你谢那蠢鹿去,跟我没干系。”说罢指了指旁边的椅子。
“那便谢过前辈留晚生换衣。”温彦之在他身边坐下,将衣裳搭在椅边,“这鹿是前辈自己养的吗?”
“是也不是。”老头灰白细眉皱起一些,“这蠢鹿是我侄子十来年前捡来的,当时见它被枯枝扎断了腿,我就养了一阵子救救它,谁知道它死皮赖脸不走了,烦人。”
温彦之听他说起侄子,奇道:“老人家尚有家室,何故一人独居在此?”
可说到此问,老头却又不讲话了。他抬头看见温彦之穿上的衣裳,目光中一时竟有些微闪,仿似是现下才好好看了温彦之第一眼般,点头道了句:“你这娃娃模样倒规整,气度不似寻常人家的。你姓什么?”
温彦之心知老头来历不凡,也不再隐瞒:“鄙姓温。”
老头听了这字却一振:“温?……京中温久龄那小子是你何人?”
“……是家父。”温彦之喏喏道,“前辈认识家父?”
“谈不上。”老头放下铁叉子,“难怪觉着你面善,原来是温久龄的儿子。你爹他如今也有七十了罢?”
温彦之点点头,“家父年底便要七十有二了。”
老头一听,啧啧数声,直叹岁月催人,听得温彦之不禁问:“那前辈如今贵庚?”
老头瞥他一眼,好似还真是被问住了,好生想了想,不确定道:“……九十多了罢?”
温彦之:“……老人家好生长寿,竟连岁数都不记得了。”都九十多了骂人还能中气十足。
“长寿?你爱活那么长你自个儿活去,能把人急死,不如早蹬腿儿了干净。”老头子伸手把温彦之的湿衣翻了一面,垂目又看去火盆,由火光在他苍老的脸上明灭,长时过去,换他终于说了一句:“换你在山里待了三十年,也不会乐意记自个儿多大了。那太麻烦。”
“三十年?”温彦之闻言微惊:“那老人家是……明德初年就住进山中了?”
老人不答,反问他一句:“眼下还是庆元年么?”
提及此,温彦之不免想起齐昱退位,有些低沉道:“不是了,老人家。庆元皇帝尊位作了太上皇,让皇侄继位登基,如今年号改了崇裕,已是崇裕六年。”
“崇裕?”这话换老人家拍腿笑起来:“好家伙,皇帝都改了爷还不知道。那老齐家这江山还稳么?”
温彦之点点头,“自然是稳的,今上圣明,天下安乐,江山太平,是好年岁。”
老人家听罢点头,“那就好,年岁好就好,好歹是江山固万年罢……”说着他似放松了些,便拿了串旁边桌上的葡萄塞在温彦之手里:“刚听见你肚子叫了,饿了吧?赶紧吃点儿垫垫,一会儿好快点儿走。”
温彦之接过葡萄:“……好。”
他揪下颗葡萄看看老头子,此时才见老头腰上系了块金丝垂穗的玉佩,无奈被袖子半遮着,无法看见刻字,只那下面的金丝穗子里,露出两枚用朱砂刻了“吾思”的蜜蜡小珠。
“老人家独居在此,不无趣吗?”温彦之吃了些葡萄,嘴里是纯然的甜。
老头子又捡起铁叉捅炭火,支着脑袋平常答了他句:“外头才无趣呢,爷就在这儿守着才安心。”
“可这处是皇陵。”温彦之不解,“老人家何故会在皇陵守着?又是守谁?”
这问换老头子瞪他一眼:“问问问,吃果子还管不住你嘴!”罢了又道:“你出来这么久,宫里不会有人来寻你?擅自离位可是发俸贬职的罪过,这儿还在皇陵里,怕罢官都可能。小子,你还真仗着你爹是安国公就胡来了?”
温彦之听他言谈,渐觉出条理:“老人家懂刑律?知晓世家?”夜猎图都挂反,还以为只是暴发户。
老头冷哼着笑了一声:“你这娃娃倒还不蠢,就是呆罢了。”他换了只手拿铁叉,随口道:“爷当年修纂刑律的时候,还都没你呢。”
温彦之愈发好奇了:“老人家究竟是何人?”
老头听得越来越烦,只道:“闲人,废人,老不死的多余人,问个鸟蛋问!闭嘴!”说着抬手翻了翻他衣裳,起身就下逐客令:“差不多干了,你爱吃这葡萄就带走,都带走,赶紧滚。”
温彦之搁下葡萄起身:“老人家,那这身衣裳,我不日洗净再拜门还你。”
“还什么还,你这出去就进不来了,我也不知道还活没活着呢。”老头摆摆手,把温彦之半干的衣裳布包都塞在他臂弯里,一边把他往屋外推一边说:“走走走,衣裳爷多得是,不稀罕,就当打赏你了,出去穿着玩儿甭回来了。”
温彦之正待回头再问为何,却听外头一阵金戈之声,不由同那老头子都是一愣。
老头眉目一转,顿时瞪向温彦之:“他娘的,有人寻你寻到爷这儿来了,你这扫把星子!晦气晦气!”
二人推搡出茅屋去,只见大湖方向有一列英武人马策马行来,阵阵马蹄吓得这人迹罕至的山谷中灵鹿呦鸣、鸟兽乱散,奔得一地山花翩飞。数十匹烈马从巨石上奔过湖来,岸边散落了好几根铁叉,就同老头子用来生火的那根一模一样,方才响起的金戈之声,便是湖中窜起的这些个铁叉暗器被马上兵将一一挡下。
这叫温彦之看得不由心下发凉:“……我方才怎没见着暗器?”
边上老头子已指着跟前的鹿气急败坏骂了起来:“还不怪你!知道机关了不得,非要带人回来,这下好了吧,咱们都别跟这儿住了!你这蠢鹿,你叫我怎么办!你这是要气死我!”
可鹿此时却不再理他,反而是凝神看向从大湖边奔来的人马,但见当中一人英眉杏目、宽肩挺拔,素衣袭身不着甲胄,当先到此勒缰下马,行云流水一跃而下,手里还握了一条薄青色的衣裳碎片。
鹿顿时低低叫了一声,忽而小跑过来鼻尖顶着老头后背去看那来者,而老头此时皱眉回头看去,却是在看见齐昱的那一刻,忽而似被雷电击中般,竟浑身一凛,双目顿红。
齐昱一边走过来,一边抬首打量这山间景色,神色惊奇中有丝奇怪,不由淡淡蹙着眉头,待看见温彦之和那老头子了,眉目登时更加紧聚,低喝一声:“温彦之,还不快过来。”
温彦之知道齐昱这是被他忽而失踪给急坏了,赶紧抱了衣裳布包跟旁边的老头别过:“老人家,谢过,来日若有机会,晚生定涌泉相报。”
可那老头对他所说的话竟似充耳不闻一般,此时这山谷中花鸟虫鱼亦尽不能扰乱他视线。他那一双幽深苍老的眼睛好似只能看见前方的齐昱,而这一刻,他这双眼仿似是涤过了多少年的光阴,才见到了多年前远行终归的亲密故人。
此情此景,叫这个方才还高眉低眼、出口桀骜的老人终于有了十足十老人的形容——他是真的老了,一瞬之中,他眼角清泪夺眶而出,顺着面上深刻年岁的皱纹滑落颊畔,直至滴落在脚边的草叶泥地上,融进其下深厚的土壤,再看不见了。
“……平峦?”
温彦之听那老头唇间轻吟,唤出了这两个与齐昱全然无关的字。此时的这两个字,早没了一丝一毫方才凶巴巴的叫嚷詈骂之气,虽声音苍老,虽好似饱含了数十年世故,可一经他叫出口了,却温和得直如一捧早春初融的雪水,化在人手心回转,意味绵长,就好似这唤人者并非耄耋,亦并非沧桑,而只是个朱颜青鬓的少年人。
温彦之被他莫名落下的眼泪吓住,扶着老头愣愣地问:“老人家,你怎么了?”
可那老头却似被他一语惊醒个迷梦般,泪目中再定眼一看齐昱,好似醒过神来明白了,终是摇摇一晃,呡紧了唇角再不说话。
温彦之见他沉默,只好放开他,忧心地一步三回头走到齐昱身边去,被齐昱没好气地拎着转了一圈仔细检视,皱起眉问:“你怎把衣裳都换了?谁的衣裳?”
温彦之由他拉着胳膊看,向身后老头递了一眼:“我方才跌水里了,是这位老人家供我换的。”
齐昱看着他身上的衣裳,眉间愈发不平了,只将温彦之护在身后,向那老头道:“老者何人?近前来看看。”
可这言“近前来看看”竟又将老头眼角勾下一行泪,叫老头胡乱抬手擦了,却既不上前,也不跪下,只道:“老朽是个老不死的山野粗人罢了,还入不了太上皇的眼。”
“看来你还知道我是谁。”齐昱拎着温彦之袖口问他,“你怎会有宫裁的衣裳?你是何人?为何在此?所图为何?”
老头听了他这数问,却不说话,只无悲无喜地看着他,此刻好似正将他一容一貌与脑中何种记忆相叠,根本不在意他说着什么。
齐昱被他这眼神看得有些发憷,正要抬手叫人把这老头给逮起来审问,却被温彦之握了手腕拦下来:“若不是这老人家和他的鹿,我大约就被老虎咬死了。”说着,对齐昱摇了摇头,低声道:“齐昱,老人家在这儿住了三十年了。”
“……三十年?”齐昱闻言凝眉,目光从老头身上掠过,又看了看此间风貌和山溪边椅上的那张绣扇,片刻后,倏地眉目开解,之中有丝惊疑神采。
身后兵士正等着太上皇下令捉拿老者,等过多时,却听见太上皇沉然下了令:“罢了,收兵。”
兵将惊诧间问他:“启禀太上皇,此人久居此处山林却不为军中发现,足见行踪诡秘、图谋不轨,还有这机关暗器——”
“他要不轨早不轨了,何得在此空等了三十年?”齐昱低声喝他一句,“退下,收兵。既从前你们没见过他,往后也只当没来过这儿,由他住着罢。”
“……是。”兵将莫名其妙地应了,此时便规规整整再度牵马往回走。
齐昱回头再看了那独身立在山风里的老头一眼,轻叹一声,转身牵起温彦之的手来,便抱他上了来时所骑的那匹马,自己也翻身落座在温彦之身后,执起缰绳来。
温彦之被他框在怀里勒紧了,眨眼看着那立在不远外茅屋前的老人,皱眉低声问:“齐昱,这老人家到底是谁?你知道了?”
而齐昱却没立马答他,只从那老人身上收回视线,低头分外珍重地在温彦之侧脸亲了亲,“先回去罢,快一日没吃东西了,你饿么?”
温彦之摇头,“老人家给我吃葡萄了。”
“葡萄就把你喂饱了?”齐昱失笑,“白白害我担心你被老虎吃了,结果你倒在这儿吃果子。谁给的东西都敢要,就不怕他给你下毒?”
温彦之闻言,扭头再看向那老头子:“……不会的,齐昱,那老人家……”
在他目光里,老头子正从他二人身上收回了长久凝望的视线,此时只背着手转过身,似最终圆满或最终放下什么般,往茅屋里走回去。老头身上依旧是那锦绣花衣,依旧是那赤足带泥,那背影独独而萧索,沧桑又古怪,却有股宁然与超然。
“他还生火给我烤衣裳了。”温彦之这么说。亦不知为何,他见到那沧桑衰老之人物景物,一时想回齐昱择穴归陵之事,不由抬手握住齐昱的手腕,心胸空茫生痛。
“走吧,先回去吧。”
从老头子的绝密幽谷中出来,日头已全然下了山,林中幽寂,有鸟虫低鸣。
回京早就来不及了,一干官吏便安排侍人为齐昱收拾了上玄宫后的一处偏殿,于是这晚,齐昱同温彦之就在这偏殿住下了。
此处本就是历代前来祭祖的皇族暂住之处,故用度都还完备,二人在外生活多年也少用仆从,此时单是睡个觉,也不用侍人伺候,不过只叫人抬上热水供温彦之清洗罢了。
温彦之先进了浴房屏后,脱下老头给的一身衣裳恭恭敬敬叠好了放在旁边椅子上,刚爬进热水里坐下,齐昱就过来了。
他脸一热,赶忙又更往水下沉了些,只露了半个脑袋在浴桶边上,盯着齐昱顿顿道:“你在外面等我不好么,进来做什么。”
“还生气呢,小呆子?”齐昱勾着抹无奈的笑,拿起温彦之才褪下的衣裳,端了那椅子过来坐了,双手撑在浴桶沿上,笑目看着温彦之露出浴桶边沿的半个脑袋,抬手揉了揉他头发,亲了他脑门儿一口,“择穴那事儿我是真想要告诉你的,只是撞上了遗诏,我在车上一时就忘了说。”
“你就不能早点儿说?”温彦之坐在水里不动,依旧那么看着齐昱,“你就是不想告诉我。”
“死生事大,我怎么会不想告诉你?”齐昱觉得他这生闷气的模样直如个小孩,忍不住又亲了他一口,“哎,温呆呆,你总说我不告诉你,那你每次也得听我说完了你再生气啊。”
温彦之从水里坐起来一些,双手叠在浴桶上,眼睛眨也不眨地看着他,公事公办道:“你说,我听着。”
齐昱好笑地凑近了与他抵住额头,微微正了颜色,徐徐说道:“我不是说了么,你二哥温太师前日来找我,是被我气走的。”
温彦之一愣,皱起眉来,这才想起这茬:“对,当时还没说,你怎么气二哥了?”
齐昱答:“他带来两卷择穴图纸给我看,说珏儿孝顺,要叫我这当叔叔的先选一处坟包。我就跟他说,我选不了,让他收拾了回去罢,叫人重新找地方挖新的再说。”
温彦之闻言,眸光微动:“为什么选不了?”
齐昱抬手捏了捏他脸,目色灼灼落在他眉目间,笑了笑:“你是学工造的,你知道——齐家皇陵里多少都是主墓构造,边上即便有穴也都是陪葬位,我不喜欢。我贴了银子让你二哥回去叫人重挖,要挖成一双墓穴的,有多大挖多大,挖哪儿都行,只要是一双。”
温彦之听完,双眼忽而就红了,却又被他言语逗笑出来,强忍道:“那我二哥当时没揍你?”
“他是想揍,毕竟哪儿有死了还拉着人弟弟垫背的。”齐昱见他红了眼睛,自己也觉着鼻尖有些酸痒,却只抬手捧过他脸来落下一吻,低声说:“可他要是揍了我,心疼我的也是他弟弟。”
温彦之抬手紧紧环住他肩背,终于闭目落泪,沉声咬牙道:“齐昱,你这人太坏,你就会欺负我二哥。”
齐昱稍稍退开些身子,落手从温彦之肋下将他抱起一些来,深深吻住他双唇,久久才放开:“他和你爹这些年都是怎么欺负我的?我皇位都被他们折腾丢了,总要在你身上讨点儿回来罢。”说着更把人全然抱出水来,“得了,你干脆别洗了,反正一会儿还得叫热水。”
“齐昱!这——这是西陵,是皇陵里面,你,你先放我下来……”
“不放。这偏殿就是给我们后人住的,老祖宗都疼我们后辈,做什么都行。”
“不行,这不行!”
“我说行就行,我是太上皇。”
“……齐……齐昱……”
一直到二人从寝殿又回到这处浴房来时,夜色已经深了。侍人循序为他们奉上热水出去后,齐昱抱了温彦之一起坐在浴桶里,手下都还不老实。
温彦之一把就拧在他手臂上,疼得齐昱直直抽气:“墓还没挖好呢,你轻点儿折腾我,折腾没了我睡哪儿?”
“那你方才怎不想想轻点儿折腾我?我没了又睡哪儿?”温彦之抬脚抵在他胸口,径自往后坐了坐,离他远些。
原是一桩凄清荒凉的生死事情,此时却被二人拿来打趣,一言两语徐徐调笑间,好似叫那望不见前路的路,亦都渐渐有了些光彩了。
过了会儿,齐昱扣住温彦之后脑深深吻他,沉了眉认真地问:“还生气么?还怕么?”
温彦之扶着他脖颈回吻他,笑了笑,只摇头,过了会儿,忽又莫名想起黄昏时候见到的老头子。
“齐昱,今日山里那老人家……究竟是谁啊?”
齐昱侧脸看了他一眼,轻轻叹了口气,“原本,我只是当年被人撞破断袖的时候……听母后说起过此人,她说得还十分不确信,仿似此人也不定真就存在。”
温彦之挑眉:“那老人家是个断袖?”我还在他屋里换衣裳……可看着却也不像啊。
齐昱弯了弯唇角,抓起温彦之的手指来捏,“据说他是皇爷爷生前最后一个陪着的人,生在从前的钦国公府,和你一样是国公府的三公子,即便在钦国公府没落后,也曾官至永辉朝的御史大夫。如今朝廷致用的刑律,大半都是他四十年前领人重新修纂的,还有‘罪不涉妇孺’那几个案子,当年也都是他办的,如今尽都成了法令了。”
温彦之听到此处,几乎要将那老头子的名字脱口说出,却被齐昱点住了嘴:“你知道就行了,别在西陵这儿说。宫里也忌讳此人,往后你逢人也别说起。”
温彦之奇怪:“为什么?”
齐昱叹了口气,想了想,打算从一个更妥当的地方说起:“我皇爷爷永辉皇帝,真算是个太要强的人,不仅生前的事情要管,死后的事情他还要管。当年他驾鹤西归,亦不知是思虑太周全,还是不周全,竟留下了十来卷遗诏,吩咐了各自不一样的事情,甚至包括镇南皇姑的一桩婚事,却唯独最最重要的、定皇位的那张遗诏不见了,便就是秦文树藏在你小院儿画里的那张,上面写的,是传为给大皇子,也就是先皇。见了那幅画我又翻了过去的起居注录,再审了齐宣,这才知道当年皇爷爷死前曾召见过老靖王,原是叮嘱他外戚过于强势,要他好生辅佐先皇登基,可老靖王却不甘心皇位这般给了先皇,便买通宫人藏起那封遗诏,本想自己矫诏登基,却不想先皇听说老靖王被召见,还以为大权就此旁落,于是已经带兵围了皇城,宣告天下是奉旨登基——实则他是不知那圣旨何在的,故而先皇直到死前见到我,都还对此耿耿于怀,以为自己是个无诏逼宫夺位的皇帝。”
“所以他才惧怕老靖王?因为他如果对宫中失去控制,那老靖王知道遗诏何在,就极有可能拨乱整个局面。”温彦之顺接道,“可……他却不知道那遗诏上的名字,原本就是他自己。”
齐昱沉沉一叹,“这大约就是吕世秋所说的,‘都是给大哥的’吧。哪怕皇爷爷再觉着先皇心性暴虐多疑,却也明白这天下需要怎样的皇帝,只是无端生了这样多的波折,更引了先皇后来带走老靖王,一切大概都是命数。”故事讲到此处,他摇了摇头,“皇爷爷驾崩的那一晚,正是先皇登基的那晚,他看着先皇怎样不顾亲族情分地登基,也就不想再说遗诏写的是谁,大约也知道自己无力再做什么了,那时候他只跟先皇提了一件事,就是他要见一个人。”
温彦之猜测:“是要见那位老人家?”
齐昱点点头,继续说:“几十年来京中对此事都讳莫如深,皇族之中更以为不齿,便从未有人真敢当人面来提过,特特是先皇继位后,因是在这老人家手上栽了跟头,更就是不许任何人说道此事。”
“先皇栽了什么跟头?”温彦之怪道,“这老人家怎可能为难当朝皇帝?”
齐昱笑了笑,“是啊,如今想起来也似出戏,都是我母后讲的,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说当年先皇为了满足我皇爷爷最后一个心愿,黑着脸也由人将那老人家带入宫了,自己就守在外面,只等皇爷爷走了把那老人家抹了脖子也就是了,没想到,守在外面的亲卫、宫差,却只听见里面有人开始唱了出大鼓书。”
“大鼓书?就街边上的京韵大鼓书?”温彦之眉毛都拧起来,此时不知是该笑还是该怪,“可别说是那老人家唱的罢,怎会有人还在病榻跟前唱大鼓书的?”
“这就没人知道了。”齐昱也觉得好笑,对于数十年前的故事,他只觉解不得也是应该的,“不过这好笑也就一晌罢,过了会儿里头终于还是痛哭,先皇便知道皇爷爷没了,这便带了周遭官吏要进去拿人,岂知一进去,却见那老人家手里不知何时多了又一份遗诏,一边恸哭一边说,永辉帝圣旨,说他错修刑律、动荡朝纲、罪不可赦,要罚他镇守皇陵,永生不得出山。”
温彦之只觉后背有些许发凉:“如若永辉爷曾爱慕这老人家,何故会留如此诏书?”
“这还不是最要紧处,”齐昱打断他说,“最要紧是先皇当年为了找出传位遗诏,早已将永辉帝寝殿搜查一空,根本就不留任何九龙锦和遗诏了,他根本不知道那老人家手里的遗诏是从何而来的。他以为是造假,当场便叫了礼部那些为皇爷爷敛尸、鸣讣的人来查验,礼部却都说那遗诏上确确然是皇爷爷的魏碑,是皇爷爷的字迹、落印,如此这遗诏叫周遭官员、武将都听见了,他不奉诏都不行,当场想栽给那老人家顶撞新皇的罪过,却叫那老人家徐徐掏了个金牌出来,说皇爷爷赐他天龙金牌,虽不可免活罪,却可免死罪一桩,可把先皇给气坏了。”
温彦之难以置信道:“我只见那老人家脾气暴躁,却也是个妙人,倒不知他妙到如此。”
“正因如此,母后都觉此事颇假,当年又无人敢说那确切真相,便只做个野史告诉我罢了。”齐昱摇头叹,“至于后来那老人家去了哪儿,还真无人再说过后话,若非今日在山中一见,我都快想不起这桩事了。”
温彦之不禁唏嘘,联想到黄昏时那老人跳脱的行止,竟无法想象他竟是个如此专情之人:“……所以那老人家是守着永辉爷守了一辈子,一直到永辉爷死后,也都没走的?他在那山里待了整整三十年啊。”
“也有人传闻那老人家早在皇爷爷下葬那日便自尽殉葬了,”齐昱拍拍他手背,“说不定我们今日见着的是鬼呢。”
温彦之被他逗得一笑,荒唐道:“那老人家,倒也着实像个鬼。”
齐昱朝旁边椅上未拿走的衣裳努了努嘴:“那你还拿了人家的寿衣呢。”
“去!”温彦之终于真的笑起来,“齐昱,你能不能别再拿死开玩笑了,这不好。”
齐昱也闷声靠在他肩头上笑,抬手往他脸上泼了些水:“我倒觉着挺好。像今日那老头子似的,一口一个老不死把自己骂着,倒也真活到那岁数呢……能有九十好几了罢。”
“他骂人时候中气可足了。”温彦之道,“手劲儿也大,赶我走的时候差点儿把我推在地上。”
齐昱连忙坐起来一点:“这可不行,还只有我能把你推在地上呢。”
“齐昱,你能不能正经些!”温彦之简直哭笑不得了。
可齐昱却搂着他道:“温彦之啊,我都教你这么些年了,你怎么就还不懂——人活那么正经做什么?有什么意思?你也跟人老人家学学,等我要驾崩的时候,你也立边儿上给我来出大鼓书。”
“我哪儿会唱。”温彦之被他揽在怀里看他笑,“我怕只能给你背孔孟罢。”
“得,”齐昱狠狠亲他一口,“那棺材板儿都要盖不住了,我还得起来同你打挤。”
就此,上玄宫侧殿这屋里的笑声是久久不绝,到了深夜里才渐渐安歇。华星升空,月轮转过,翌日一早,齐昱带着温彦之收拾了东西,便也就回京去了。
两日后温彦之去温家寻温二哥说公事,原待趁此机会问问父亲温久龄认不认识那深谷里的老人,以确认传闻都是不是真的,可却不料,就巧在当日,他便见到温家大宅里来了个与此相关的证人。
那人是个同他爹温久龄一般年岁的老翁,七十岁上下了,被门房带入了正堂上,一见到温久龄却忽而哭得像个七八岁的孩子。
温久龄被温二哥扶着过去,皱起眉头攥紧那老翁的手,细细地问:“怎么了,阿逸,这多年没见了,你怎一来我这儿就哭啊?乡下宅子有事儿了?你弟弟呢?家里不好了?”
“是不好了,是不好了……”那老翁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一双爬满皱纹的手里攥着一块儿金丝垂穗的玉佩,抬起来就用手背直抹脸,不顾年岁地任性嚎啕道:“温四爷,你帮帮我,你帮帮我罢……我叔叔他,我叔叔他……没了……”
温久龄闻言,顿时惊愕,摇摇在温二哥臂上一颤:“什么?他那般长寿之人,怎……”
“前儿还好好儿的,”那老翁哭得喘息不均,气急败坏道:“不知是见了什么人,我去的时候见、见家里园子都是乱的,问他他也不说,就一味讲——‘是时候了,见着了是他念着我’,还说‘我没信过,原来轮回是真的有’,吓得我一步不离守着他睡,生怕他老人家一个不察就寻了短见……哪知道,哪知道从前儿晚上他睡着了,昨儿竟就叫不醒了,怎么都叫不醒,一直在梦里,说胡话……说到今日晌午,竟再没气儿了……”
老翁的话戛然而止,终于扑在温久龄肩上失声痛哭,颤抖间,他手中握着的玉佩砰声落在了地上,温彦之连忙去捡起来,正要还给老翁,却得见那挂在当中的青色玉佩上,刻了个端端正正的“稹”字,那玉佩边上竟还有个更小一些的暖黄圆玉,上头有一个规规矩矩的“珩”字。
这两枚玉被一根丝纠紧紧将头尾绑在一起,好似已同下头金丝穗子中的八颗蜜蜡在一处栓了好些年岁,早已将丝纠磨起了一层层白白的毛边。
而那下头的八颗蜜蜡小珠上,还一一被朱砂刻了八个字:“平安喜乐,子佩吾思。”
——吾思,吾思……
这一刻,温彦之双目中的泪水忽而止不住涌出来。他发现这便是那深谷老人腰上曾系着的玉佩,此时他也全然惊愕地终于明白,原来这哭泣的老翁便是那深谷老人口中捡来灵鹿的侄子,而这两块拴在一处的玉佩,更仿似一出叫野史成真的铁证,却又似一样将野史愈加扑朔的器物,把当晚齐昱口述给他的那个故事,变得愈发艰深难解了。
——何以如此谜一样的人,真叫他温彦之此生只有一面之缘?何以不待他有机会返还借来的衣裳,那原本长寿的老人家就匆匆地去了?
他想起那日在山谷茅屋中,那个怪里怪气的老人家看向齐昱时候的视线,和在那之前那老人家支着脑袋随口出的一句话:“外头才无趣呢,爷就在这儿守着才安心。”
便是到了此时此刻,温彦之才深解这句毫不正经的话里究竟是饱含着多么深沉又稳妥的情义——就似那老人凶神恶煞地谩骂着将他从深谷赶走,却又三十年来,独自一人在那无人知晓的绝密山涧里引来了最青绿的一汪溪水,赤足踩淤栽着最洁白无瑕的莲花,叫那莲塘中有鲤,有龟,还有那鹤与鹿,全都是为了那安眠其下的某一人。
也许一生真是要到了最后尽头,爱与不爱才能说得清楚,是笑是泪才有所觉悟,所有一切,伤痛的,喜乐的,才终于可以盖棺定论。
有些感情或然从不必谁来刻意证明,从没有谁来予以准许,从不需要谁真正理解,可它存在着,只要有人不疾不徐不移不动地安然守着,护着,惦念着,则即便是在那绝密的幽谷里无人知晓,凝在那全无生意的万顷深山里,那这情若是真的,总有一日,它就定会有个最好的尽处,总有一日,它就会在深绿中开出朵绝美的花来。
满室长久的哀痛后,温久龄拾袖揩着眼角问那老翁:“这便是要开墓道了,那莲塘边上的锁没坏罢?”
老翁只是摇头:“叔叔等了几十年就等今日,若不是放不下我,他老早就随着去了。这些年,他一早备着今日,总说‘他一个人躺着太没意思了,我得赶紧了’,说‘得去瞧瞧他’……那谷中一切,便都好好儿的。”
温久龄唉声一叹,重重点头,“这也算是你叔叔的圆满,你可就别再哭了。”此时想起来,问道:“你那鹿呢?”
老翁抹了眼泪说:“叔叔咽气的当时,那鹿就趴在边儿上……枕着他手背,一道儿去了。”
温久龄直道:“果真是灵鹿,也福寿有时啊……”
夜里从温家送走了老翁,温彦之与温二哥说完了公事,正要出府,却忽而转身叫住了二哥。
温熙之淡漠了一张脸回过头来,还以为三弟是听了那老翁哀言和凄惨故事有什么感悟,终于决定要同齐昱分道扬镳,还有丝欣慰,却不料,温彦之却竟一容肃穆地同他说了这么一句话:“二哥,齐昱同你说的挖穴那事儿,若是钱不够,那我这儿再给你补些。”
“……?”温熙之听了,简直觉得一口莫名其妙的血哽在喉口,还不及骂出句话来,竟听弟弟再没头没脑道:“最好同那老人家的莲塘也挨近些罢,到时候说不定能串个门儿,挺好。”
当朝首辅大臣温太师沉默地听完了弟弟没羞没臊的混账话,抬手指着温府大门:“滚,你给我滚出去。”
而他弟弟边往外滚还边一脸严肃道:“二哥,你太正经了,这不好,你得多笑笑。”
下一刻,在温太师“赶紧滚远点”的咆哮里,京城六月的最后这日悄然滑走。
当夜,漫天小雨好似女儿家看哭了戏台子似的,抽抽搭搭淅淅沥沥地下起来,眼见着翻入七月,便当是天凉好个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