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第三天了, 梦醒时分施梦还时常以为这半个月来的经历不过黄粱一梦,是她临死前给自己编制的梦境,从来没有被世界眷顾的人能靠的只有自欺欺人, 可是她又很快能发现这不是梦, 已经内心干涸的她编制不出这么美好的梦境。
是的,手术很成功,她刚醒来时被病房的光亮刺的睁不开眼,麻醉的药效只能让她侧了侧脸,病房里不知道什么时候加了张床, 洛曜之就躺在上面, 见他转过脸, 笑的虚弱,“手术很成功, 是不是伤口疼?”
那一刻她清楚的感受到了被手术刀划开的位置,酥酥麻麻的泛着疼。
术后的身体需要修养, 可碍于病体折磨又多思虑的施梦嗜睡的情况并不严重,反倒是洛曜之, 洛闻濯和施长青进门的时候就看到施梦正看着隔壁出神,躺在上面的洛曜之睡的很沉。
被房门合上的动静换回思绪,施梦看了一眼洛闻濯, 然后问施长青:“有事?”
施长青:“洛家二老已经知道了,在来的路上。”
施梦搭在被单上的手忽地握紧。
洛闻濯:“是夕照说漏了话, 被二老知道了,你如果有顾虑,我去说。”
这么短的时间面对一茬接一茬的亲人, 对个正常人来说是难以适应,更何况是施梦。
“他们……都知道我的情况?”
洛闻濯摇了摇头:“不全知道。”
施梦的心一紧, 下意识的看向残缺的双腿,随后又想到脸上狰狞的伤疤,她就是这样一个人啊。
洛闻濯继续道:“没有刻意隐瞒,他们只知道个大概,父亲心脏不好,母亲看着很健康,但在这件事被披露后都相继住院,我也不确定你愿不愿意见他们,一旦知道已经找到你,他们是忍不住的,就像现在。
“你不用紧张,实际上他们怕你紧张,愿意只在病房外看一眼就走。”
施长青目光不忍的转过脑袋。
施梦想到洛闻濯和洛曜之的性格,温柔、强大又不是分寸感,宁愿委屈自己也绝对不会为难她,强悍如洛家,只要他们愿意,自己在他们面前不过是个可以随意摆弄的废人。
可是他们没有,因为她的拒绝,在医院里守了几个日夜,没有一句抱怨。
她看向施长青:“老师,把丝巾拿给我。”
病床被缓缓升了起来,施梦靠坐着任由施长青装扮自己,她看向洛闻濯:“如果我还是坚持回Y国……”
洛闻濯:“你是个成熟的人,有自己想做的事,想去的地方,不用经过任何人同意,只需要考虑自己是否喜欢。”
施梦低下头,良久后道:“那就让他们进来吧,不要提起我的腿,还有这里。”她轻抚自己的左脸。
“老师和你说过什么也都不要再提,你也……忘了吧,我在这里不会待很久,有了这具健康的身体,回了Y国,我会过的很好。”
洛闻濯有很多话要说,可一句也不合时宜,最后只道:“你会过的很好,越来越好,可有些事我不会忘,也忘不掉。”
直到洛闻濯离开,施梦依旧保持着双目低垂的姿势,喃喃道:“忘掉……不好吗?”
施长青伸手摸了摸她的眉心,缓缓道:“真正在乎你的人不会因为这些不幸的过往看轻你,只会心疼你。因为知道你忘不掉,所以洛总也不会忘。”
施梦抬眼看过去。
施长青:“小梦真的想回Y国吗?”
施梦真诚道:“这是一个对大家都好的结果,不是吗?老师,我没有多少幸运的时刻,就让它定格在最好的时候吧。”
这话听的人心里发酸,施长青倾身揽了揽她单薄的肩膀,“我知道了,我们小梦受苦了,只要是你想的,老师都陪着你,我们回Y国。”
施梦倒是没有什么而酸涩的情绪,靠在施长青的怀里,平静无波的双眸看不出任何想法。
谁也没有注意到洛曜之抖动的眼皮,也眼尾滑落的液体。
洛闻濯接到的不仅仅是洛父洛母,是包括洛逾白在内的所有小辈,还有林声笙。
“帕帕,小虞在介里。”他人还没走近,洛虞已经招起小手,随后又觉得自己太热情,慢慢的放下爪爪,不好意思的站在原地。
洛闻濯快走几步,一个俯冲,将幼崽举了起来,然后稳稳的落在臂弯上,成功获得洛小虞一个软糯的笑。
先看了一眼激动、无措、紧张的父母,而后朝林声笙道:“声笙也来了,工作忙不忙?应该我去接你的。”
林声笙:“不用,我来看看她。”
洛逾白松了松领带,盛夏的京市温度高到难以忍受,他是从工作中临时抽身的,西装外套早在下车的时候就已经脱下,搭在臂弯里,可就这样老父亲却像是看不到,依旧和站在室外和前妻献殷勤。
反观一旁的洛夕照就像是被晒蔫的茄子,蔫哒哒的。
她哪里知道自己会这么背。
因为洛闻濯兄弟俩一直没有消息传来,住在别墅里的二老情绪一直不怎么好,林声笙在家时都会让洛夕照带着弟弟去那边待几个小时,宽慰一下老人的心情。
今天刚好林声笙休息,赶上洛夕照放假,小姑娘对两位老人还是很有感情的,用完早饭就抱着洛虞就直接过去了。
二老见到倆人果然很高兴,为了哄这个不甚亲近的小孙子,别墅里最大、采光最好的房间都布置成了一个儿童乐园,玩具和故事书多到还要另外开辟一个房间放置。
她像往常一样,带着洛虞选了几个喜欢的玩具和故事书就坐在客厅的地毯上,一边陪弟弟玩,一边逗二老开心。
洛虞也很乖,就算对突然出现的爷爷奶奶还有点惧意,但是因为有姐姐在也大胆了很多,抱着上了发条的飞机玩的不亦乐乎,因为他在别墅里的空调不敢开的太低,幼崽跑的额头都冒了一层细细的汗。
洛夕照还觉得没什么,洛母就心疼了,起身去给倆人去端水果。
洛虞一看她起身也不跑了,抱着飞机坐回姐姐身边,安静的低垂着小脑袋。
洛夕照一脸莫名,“怎么了?”
洛虞抱着小飞机道:“帕帕也系等小虞睡着惹才会回家吗?那小虞阔以不睡觉觉吗?”
洛夕照失笑,戳了戳洛虞的小脸问道:“小虞是想爸爸了吗?”
幼崽睁着那双清澈干净的大眼睛认真的点了点头,“那帕帕回家吗?”
洛夕照摇了摇头,“爸爸一直没有回家。”
说着她看了眼空荡荡的客厅凑近洛虞道:“小姑姑和二叔生病了,爸爸在医院照顾他们。”
洛虞小身子一抖,立马瘪嘴道:“帕帕不要,系坏银。”
洛夕照反应过来后立马解释道:“不是那个坏女人,是徽村的施老师呀,还送了我们花,她才是我们的小姑姑。”
洛虞这才道:“姨姨漂酿,小虞喜翻哒。”
洛夕照笑着揉了揉他的小肉脸,“小虞真聪明,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家人,不过下次见到了不能叫姨姨了,应该叫小姑姑,知道吗?”
此话一出,还没等洛虞点头,身后就传来果盘落地的声音,洛夕照回头就看到洛母扶着脑袋一副摇摇欲坠的样子,吓得连忙伸手去扶,最后祖孙俩一起歪在沙发上。
别墅里,洛父、管家、佣人都被惊动了,又是喂药,又是灌水。
这一幕都给洛虞吓呆住了,同样吓到的还有抱着他的洛夕照。
预感到自己闯祸,怂怂的站在一边。
洛母恢复的很快,第一次把药片吃出了仙丹的效果,抓着洛夕照又哭又问,洛夕照一看到她的眼泪就什么都招了。
这下给二老气的,闺女早就找到了,但是所有人都在瞒着他们。除了洛虞和林声笙母子,所有人都免不了一顿骂,就连最受器重的洛逾白都被一阵数落,紧急召回。
洛夕照趁着爷爷打电话骂人的时候抱着洛虞遁了。
没一会儿二老就找上了门,这是倆人第一次在林声笙在家的时候进门,担心林声笙的身体,一阵细声细语的解释。
林声笙这才明白过来,事情是瞒不住了,也不应该瞒着了。
洛父:“我是想让两孩子和我们一起,也是怕……她不自在,听说夕照和小虞和她比较熟。”
“那就去吧,我也应该去看看。”林声笙是这么说的。
一行人走在医院的走廊里,眼看着到了病房前洛父叫停了。
“你问了?她愿意见我和你妈?”
洛闻濯只能又解释了一次。
“你放心,如果对方不愿意,我肯定只让你站在门口看一眼,两边调和,这么贴心的事我做不出来。”
洛父狠狠的瞪了他一眼,才作罢。
洛闻濯抬手敲门,随后推开。
房间里,洛曜之已经醒了,和施梦一样靠坐在病床上。
先进门的是洛家兄妹,洛虞转身接过妈妈怀里的花花,‘哒哒哒’来到病床边,举着花花递过去,“姨姨好,小虞说袅要给腻送花花,花花好看,喜翻。”
施梦想起来在展馆相遇时,小家伙确实说了要送她花,没想都这么小的人还记得。
她正想伸手之际,施长青已经接了过来,“谢谢小虞,我们都很喜欢,但是姨姨生病了,施奶奶帮她拿着好不好?”
洛虞捏着小手手乖乖点头,“蟹蟹施奶奶,姨姨生病痛痛,要乖乖次药哦…嗯…嗯…小虞下次还给姨姨送花花。”
施梦朝幼崽点了点头,虽然很难从那张脸上看出什么表情变化,但是面对洛虞她的眼神是温和的。
这时站在一旁的洛夕照也蔫蔫的开口,“二叔,小姑姑。”
洛曜之笑着抬了下手,“这是怎么了?无精打采的。”
洛夕照往哥哥的身后躲了躲,不愿意开口,几人的视线自然而然的落在了洛逾白的身上,洛曜之一向不敢和这个大侄子开玩笑,只尬笑道:“逾白也来了。”
洛逾白轻轻颔首,开口道:“二叔。”随后看向施梦的,语气要更正式些,“姑姑。”
洛虞对洛曜之还有些怕,也慢慢缩到哥哥的身后,仰着小脑袋看看这个,又看看哪个,然后道:“小虞忘记袅,姨姨系小姑姑呀。”说完转头往后看。
身后洛父洛母搀扶着走了进来,洛曜之开口:“爸、妈。”
洛父洛母从进门开始眼神就一直落在了病床上,此刻见她看了过来更紧张了,四目相对,洛母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捏着丈夫胳膊的手掌也猛的收紧,她有许多话想说,可还没开口眼泪就率先滚了下来。
孩子过的肯定很不好,廋到脱像,她已经没了双腿,还差点没了命,就算施梦叮嘱洛闻濯不要再提她的过往遭遇,可是为人父母者又怎么能自欺欺人。
一旁的洛父虽板正这脸,可眼眶也是红的,看着廋的只剩一把骨头的女儿也无语凝噎,手臂被掐紫了也感觉不到疼痛,因为心更痛。
让倆人难受不是施梦的本意,对着二老她也实在喊不出那两个称呼,只礼貌性的点了点头然后开口到:“我很好。”
听到孩子这么讲洛母更绷不住了,“对不起……对不起,是我对不起你,我生了你,却没有保护好你,你那么小就没了依靠,一个人煎熬的时候,我却还什么都不知道,都怪我…怪我…”
心里的愧疚将她淹没,从年轻是她就在商场上陪着丈夫呼风唤雨,没有多少时间兼顾家庭,两个儿子除了给予最好的教育资源外都是放养状态,为数不多的休息的时间基本全数贡献给了女儿,自小娇养她,称得上百依百顺,现在想来简直象是个笑话。
就在她疼着仇人的女儿时,自己的亲生女儿却食不果腹,吃透了世间的苦楚,她想要问问那个女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都是母亲她怎么忍心。
洛父赶紧揽住她,开口道:“错的是我,不是你,生完孩子你虚到不能下床,两个人组成的家,我理应担起来,是我对不起你们,让没你们母女遭遇这一切,让我的女儿遭受这些苦难。”
没有人开口,也不知道如何开口。
施梦不知道自己应该有什么样的情绪,听到他们道歉的时候确实有那么一瞬间的想到曾经的自己,就连断肢处都出现应激性的抽搐。
所以她一直不愿意回顾过去,她的过去被自己一分为二,童年时期和成年后,此后她的回忆里只有成年后。
记忆里的小姑娘早就被她亲手藏了起来,藏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就是她自己也不可以。
因为与她此后的人生相比,幼年的自己有健全身体,有自由的灵魂,有施长青的庇护,那些挨饿、挨打、挨冻的日子并不只是苦的,它有回甘。
明明是最亲的亲人,心底却有跨不过去天堑,他们相互观望,想要靠近又害怕彼此给对方带去的只有伤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