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树起早贪黑紧急恶补了五天,白天山上,回家还骚扰家旺,到了时间,去县衙报到了。
一起的吏员官差家都在县里,下衙就回家,他太远,来回不方便,借住到了王九家。
沈青越多少有点儿担心,这半瓶醋晃荡的水平不会露馅吧?能不能行啊?就靠这群人去收税,大虞真行吗?
好在县衙还是靠谱的。
开始收税前把他们都召集到一起搞了个培训。
收税可能会遇到的情况也会提前教他们怎么应对。
真应对不了也没关系,所有新人都是有老人带着干的,让他们干什么他们干什么就行。
识字问题人家也考虑到了。
正经读书人都去考功名了,实在没戏的才会考虑当吏员,何况他们这种都不算吏员,只是临时干几天的,什么水平,人家也要摸底。
考测头一天晚上姜树紧张得一宿没睡着。
第二天考完觉得完犊子了。
结果一出成绩,他竟然还是个中游。
姜树瞬间又有自信了。
他没发挥好,他真实水平比考试时候好,他要是不行,别人更不行,他肯定行。
不过碍于他那字实在是太丑,带他的税吏给他安排的活儿就是读册子核对,找对人,对上号,和从前一致的打个记号,不一样的再交给税吏去重新登记核算。
和他们一起的还有管户籍的小吏。
因为今年涉及难民落户的问题,他们特别忙,比这群收税的还忙。唯一比他们强点儿的,就是不用操心那些钱的事,路上也不用担心遇到山匪被劫。
他们宝峰县虽然也民风剽悍,但相比最穷那两县,还是民风淳朴的,不是战乱年代,一直没出过什么劫持官吏抢银子抢粮草的事,不过今年到底闹了山匪,收税银时候,还是会派持刀的官差护送。
为此,县尉也在衙门破口大骂了好几回。
从前官差护送就是个形势,谁知道今年会不会真有想不开的找死。
他们平时顶多就是抓抓贼,宝峰县杀人越货的事很少,平时靠那一班主力就够维持县城里的治安了,这回好了,他都担心万一哪个平时操练偷懒的混蛋小子路上出了事。
县尉训话:“都警醒点儿,知道吗?”
“是!”
不过怕出事的也不只衙门,这时候各村的里正也都绷着一根儿弦。
核算户税、土地、人口,税吏会下到各村各户去一一核实,哪怕偷懒的,也得进村大概看看。
找碴的就更不用说了,会看得很仔细。
但核对好每家该交多少粮食多少布,兑换成钱是多少钱,他们就得自己拿着银子到镇上交。
管收钱的官吏只到镇,若他们来收那天谁家交不上,就得月底自己到县衙去交了。
为了安全,里正得提前通知各户该交税了,官差哪天到镇上,他们大概交多少钱,通知大家提前准备好,兑换好铜钱、银子,到时候大家一起去。
要是谁得拖到最后自己去交,路上遇到劫道的也不是没可能。
当然,所有里正都得保证自己村地盘没劫道的,要是真出了,还没抓到人,涉案金额若是大,那里正就算当到头了。
不过哪年也不乏走投无路劫道抢劫的。
他们也聪明,知道找村子间的交界,再蒙好脸,只要没被抓个现行,别抢太多,自己村的人知道是谁干的,一般也不会去报案。
秋收、交税都是大事。
一到这时候里正就上火,天天喝苦茶嘴里都长泡。
村民也差不多。
今年天公作美,秋收下了两场小雨,但都是很快就结束了,没有影响收割。
今年大家比往年也多攒了点儿钱,运气好挖到药草的手头更宽裕点儿。
不过还是有人家里钱不够交税。
有是因为种的粮食是晚稻,还没来得及卖粮。
有是因为家里有人病了,或赶上喜事白事花钱多了,剩得不够了。
也有确实家里太穷,人口还多,赋税压力太大的。
这些天不少人都上山找姜竹问问能不能预支他们的工钱。
也有问姜竹借钱的。
工钱姜竹都给了。
借钱的他没全答应,认识的就借了,不熟的,看上去确实日子太差的,也借了,看上去过得去的,他就拒绝了。
江家那边,没人来山上找姜竹借钱。
他们村首富江大爷从县里回来了,族里包括村里,谁过不下去的可以去他家借钱应应急。
今年他家独苗苗江修文考上了秀才,江大爷高兴,要回村祭祖设宴,上他们家借钱连借条都不用写。
四十出头的江大爷年纪不老,辈分儿高,乐颠颠地东跑跑,西跑跑,还找里正商量今年村里秋社祭祀的事儿,他家今年有喜事,要出大头,多买两头羊两头猪,再上刘家村定蒸饼花馍,叫全村都吃好点儿。
沈青越是在山上遇到了这位久闻大名,传说中的姜家村第一读书人。
不过他没认出来。
江修文穿的不是书生袍,而是和村里年轻人一样的农夫衣,大概人不耐热,露着胳膊和小腿,包括脸,都是健康的小麦色,体型也是那种很健康的高高大大。
他和姜竹同岁,比姜竹高小半头,样貌倒是挺端正的,眼睛也有神,一看就是那种坚定又精力满满的小伙子。
像个富裕农户家的孩子。
常在地里、山上大步跑的那种。
一开口,声音都比他们这个年纪的小孩儿要沉稳一些,“竹子,在家吗?”
姜竹闻声出来,看见是他,有点儿诧异,有点儿开心,快步出来:“修文,你考完了?听说你考中了秀才。”
“嗯!考中秀才了!”江修文带着自然的喜悦和他分享,“后天我爹要在村里摆酒,你有空来吗?来吧!咱们好久没见了。”
“好。”
江修文开心了,“听说你家山上开梯田?”
姜竹:“嗯。”
“有树吗?”他从腰上的口袋里掏出个小册子,“我同窗家里修房子,想要找木头,你家卖回头我叫他来运,没有就算了,我叫他去别处买。”
姜竹:“有,梯田那砍下来的都放我大伯家后面的,要是他想要大树,要到山上砍。”
江修文:“行,我问问他。”
然后他翻了翻册子,又问:“还有个要竹子的,要老竹子。”
姜竹:“有。”
“行!”江修文合上了小册子,从口袋里又掏出一小包肉干给他,“给,小孩喜糖,给你肉干。”
姜竹“嗯”了一声接过来,没拒绝,拿了一块儿放嘴里,皱皱眉,吐槽道:“谁做的?好硬啊。”
江修文哈哈大笑:“我娘!”
趴在窗边的沈青越看得稀奇。
这个姜家村第一读书人,和他想象中一点儿也不一样。
读书不忘揽买卖,送礼还送嚼不动的肉干,这性格,难怪村里的小孩儿都喜欢他。
“咦,那是沈先生吗?”江修文发现了沈青越。
姜竹很骄傲地“嗯”一声。
江修文这才收了收姿势,像个读书人模样地作揖,“久闻先生大名,先前一直想拜访先生,又一直没能上山,先生住在村里这么久都能拜见,晚生惭愧。”
沈青越懒洋洋地还趴在窗边没动:“别别别,我又不是什么正经先生,早就把摊子推给赵先生了,别客气。”
有家旺那个小书呆在,他也没少听江修文。
江修文知道他开始干扫盲班就想上山见一见了。
不过他十天才沐休一天,除了教家旺,还替他爹处理家里、田里的事。
据说他娘生他的时候伤了身体,一直不太健康,这两年他在县城求学,他娘想他,江大爷干脆在县城置了宅子给他陪读。
江大爷也不是什么好体格,住到县城后,倒是江修文沐休时候骑马回来的次数比他爹更多。
他们家佃户有什么事也爱和他说。
甚至江家族里有什么事,他也很说得上话。
江修文说想见见他又没能上山,也真不是口头的客气,他回村一次行程很满,加上今年又要考秀才,温习很忙,听家旺说,他骑马走路上都要背会儿书,但他一直到两个月前还坚持每次沐休回来教家旺半天课。让沈青越觉得他够神人、够奇葩的。
这样的人难怪能写出那样的字来。
不过这种一听就是他爷爷喜欢,和他爸能聊得来的励志猛人,和他这纨绔八成是相处不来的。
见还不如不见,省得破坏想象。
看吧,也一见面,他们俩都和对方想的很不一样。
他没江修文想象中那么仙风道骨。
江修文也没他想象中那么书生意气。
不过最让沈青越惊讶的不是江修文的相貌和性格,而是姜竹对他的态度。
虽然现在他和村里人关系已经缓和了,也会和他们说话,但姜竹除了对亲戚,对其他人还是挺冷的。
很少见到他会主动和谁说话,更不会一上来就笑着和谁说话。
沈青越有点儿想问问,你朋友呀?
原来除了我你还有别的朋友呀。
怎么没听你说过呢?
哦,对,是他观察力太差了,家里还贴着人家写的对联呢。
不是朋友,以姜竹的性格会随便收对联还贴上吗?
很正常嘛。
年龄差不多。
姜竹小时候又不是从来不下山,有同龄的玩伴多正常。
还是别问了。
自取其辱。
江修文倒是真的想和沈青越聊聊的。
他没急着走,坐下后,由衷又真诚地表达了对沈青越的大作《长腿鸟》的赞赏。
什么寓教于乐,鼓舞人心,以长腿鸟喻人,潸然泪下等等。
沈青越平静喝茶:“哦,怎么你们也看《长腿鸟》?”
江修文:“嗯!我的同窗们都很喜欢,起初书院的先生还担心我们玩物丧志,但看了内容后,还特意买给他的儿女看呢。”
沈青越想,那就好,如果读书人都喜欢,还能让老师接受,他就不愁将来印出来卖不掉了。
读书人人手一本,再普及像亲属,是多么可观的用户群体。
等这群人长大当父母了,说不定他们还能搞搞再版,再卖给他们的孩子、孙子。
姜竹就更不愁生活费了。
沈青越很欣慰。
欣慰完又有点儿窝火。
啊。
等他死了。
说不定姜竹还能用他的遗产招待朋友们上山玩。
沈青越又喝了一杯茶。
江修文还在向有些高冷的沈先生做分享,他们书院有一个像长腿鸟一样备受煎熬的同窗,父亲早亡,寄人篱下,又刻苦又努力,明明学识扎实,但总是考试时不能尽如人意。
那段时间他们看着他状态很差,人都枯槁起来了,劝慰也没办法,正巧有年龄小的蒙学班小朋友偷偷去草市买了长腿鸟回来跟朋友们炫耀。
他听见了,就去借来看,那小同窗家里亲戚送加自己买,有一整套,那晚他借到一堆扇子看,边看边哭,看完一个人掩面大哭,之后却像是开阔了心境似的,突然就振作起来了。
姜竹问:“他考过了吗?”
江修文:“嗯!考过了!也考过了秀才,先生说,以他的才学,将来必能中举,说不定还能考上进士。”
说完,他顿了顿,问道:“沈先生,长腿鸟其实是只大鸟吧?”
最近两卷内容,长腿鸟已经不再全貌出现了,更像是在展现他眼里的世界。
他的视线,已经从广阔的湖,望向更广阔的天空。
他们已经对他到底是什么鸟有了许多的猜测,那些偶尔露出来的脚掌、翅膀的一角、脱落的绒毛都在告诉他们长腿鸟的真相。
也正是这样,正是因为沈青越故意留下的蛛丝马迹,让他的同窗获得了极大的鼓励与释放。
燕雀安知鸿鹄之志,他本身鸿鹄,那些诋毁他的,侮辱他的,不过是禽舍中不知天高地宽的笼中家禽,虽然生活有诸多艰苦与磨难,但早晚有一天他也会像长腿鸟一样蜕掉绒毛,振翅在天空翱翔。
沈青越笑而不答:“再有一卷,最多两卷,你们就知道了。”
江修文努力忍住了想要提前看画的非理要求,又实在好奇:“沈先生是如何想到要画《长腿鸟》的?”
因为要赚钱。
“我只擅长画画。”
江修文摇摇头,“先生过谦了,世上擅画的人许许多多,但能画出这样故事的人却少。《长腿鸟》是先生的自喻吗?”
“那倒不是。”沈青越心想,我的自喻那得是论一个不想活的叛逆纨绔如何生活才对。
“那先生画的是……”江修文默默看了看姜竹。
没错。
灵感就是他。
不是你不得志的同窗们。
他养的小鸟快要振翅高飞了。
飞向更广阔,更遥远,也许没他的世界。
作者有话说:
沈青越:默念一百遍,我们是朋友,租户,朋友,租户……
江修文:有才华的人,果然都比较高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