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孟已经从重症监护室转移出来,住在一间单独的病房里。他头上还缠着绷带,能下床行走,但双手伤得不轻,吃饭、上厕所都需要人帮忙。
从崩塌的悬崖上滑下来时,他的手臂、手掌、胸腹、大腿被砂石划得鲜血淋淋,虽都是不打紧的皮肉伤,但乍一看着实触目惊心。因为这些伤,他不能洗澡,甚至无法洗手。秦徐只能每晚打两瓶热水回来,兑半盆冷水,小心翼翼地避开尚未结痂的伤口,帮他擦洗身子。
因为主演受伤,乐观估计也得休养一个月,剧组只好暂停拍摄,韩孟拍了一个小视频向粉丝们致歉,保证一定养好身体,满血归来。
全剧组的演员都转发了,兵韩CP粉们满以为草哥也会转发,但大半天过去,“其余如秦岭的树林”的主页却仍然没有任何动静。
一些情绪激动的粉丝开始在他的微博上发泄不满,质问他韩孟出了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他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理智的粉丝觉得这样的质问纯属无理取闹,认为草哥是军人,虽与韩孟关系好,但没有义务事事表态。
兵韩粉很快分为两拨,双方各执一词,在评论里吵得不可开交。
但不管粉丝们怎么闹,秦徐也没有回应。
他根本就没有再上微博。
母亲后来又打了几个电话来,让他立即回家,在家里等待处罚结果,他摇摇头,说医院里躺着的是对他来说很重要的兄弟,既然错已经铸成,与其回去等待处罚,不如留在医院照顾对方。
韩孟的家人也每天打电话来,韩母差点直接赶来。韩孟坚持说自己没事,有剧组的朋友帮忙照料,不久就能出院。
两人就跟约定好了似的,谁也没提“喜欢”二字,谁也没捅破仅剩的那层纸。
爱情有时令人无畏,有时令人盲目,冷静下来之后,他们都明白此时不是谈情说爱的时候。
秦徐话比以前少了很多,韩孟休息时,他就去走廊上坐着,面无表情地看着来来往往的战士,哪间病房需要帮忙,他就快速赶过去,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手术室偶尔有抢救无效的军人被推出来,比他大不了多少的战士跪在地上哭得无法站立。
每当这时,他就轻声走过去,用力将对方扶起来。
警备区还未将他的处分定下来,他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是想给祁飞打电话,问二排的兄弟们怎么样了,问自己的处分商量得怎么样了。
但是他没有脸再面对祁飞。
可祁飞却主动打电话来找他。
他靠在露台的栏杆上,盯着屏幕上的名字,手指轻轻颤抖,出了很久的神,直到震动停下来。
他自嘲地叹了口气,刚想将手机放入衣兜,一条短信发了过来。
祁飞:接电话!你他妈怂什么?跑的时候怎么不怂?我还能吃了你?
他心脏噗通直跳,胸腔阵阵发热。
手机又震动起来,他犹豫几秒,终于划开通话键。
“祁,祁排。”
“草儿!”
听到祁飞声音的刹那,他鼻腔一酸,眉头紧紧地锁起来。
“草儿,你周围有人没?找个没人的地方,我有重要的事跟你说。”祁飞语气很急,却一句质问他的话都没有,仿佛几天前的事根本没有发生过。
“我……”他嗓子堵得难受,回头看了看,露台上没有其他人,内疚地问:“祁排,你们被关了多久,许连……”
“别操心我们,跑路的又不是我们,关2天禁闭算个屁,谁当兵没被关过?”祁飞急匆匆打断他,许是明白他心里难受,停顿片刻后语气稍稍缓下来,“草儿,你别想太多,我和许连都不怨你。你是咱们带出来的,你脑子犯浑闹出点事儿,我们能不罩着?你放心,政委抓我们去关着也就是做给纠察看,和我以前让你蹲小黑屋一个道理。都是自己的兵,谁不疼啊,谁不护着啊?没事了,我和许连都出来了,二排的兄弟也没事,许大山几个成天吵着要给你打电话,说要把你抓回去打一顿。强老三昨儿还在宿舍里骂,说就姓韩的是你兄弟,他们不是你兄弟吗?结果晚上在洗衣房那边,通讯连的说了你几句,他和郑霄上去就把人给打了,我和许连把他俩捞回来时,他逮着许连问,说‘草儿到底啥时候能回来啊’……”
秦徐用力按着眉心,强忍着眼泪。
祁飞顿了顿,声音沉了下去,“我和许连都没跟他说,你肯定回不了咱警卫连了。”
空气静悄悄地凝固,最后被祁飞的一声长叹打破,“草儿,今天这个电话,是许连让我打的,有件重要的事,你得知道。”
秦徐吸了吸鼻子,沙哑道:“祁排你说。”
“你的处分一直没下来,是因为上面争得比较厉害。”
“一方认为应该直接开除,一方坚持将你调去边防连队,直至明年底你义务兵兵役到期。”
一股凉意从尾椎向上窜,秦徐蓦地颤了颤,手心渗出一层冷汗。
祁飞又道:“不管是直接开除,还是调去边防连队,都是从重的处罚。许连这2天一直跟政委那儿转,照理说,你虽然违纪离开,但尚未造成严重后果,影响不如沉锋殴打群众恶劣,而且如果依照以往同类事件的处罚原则看,不至于开除,更不至于调边防连。”
秦徐低下头,无力地抓着栏杆。
“但是这次事件比较特殊,纠察正在抓典型,你们家里……”祁飞说着停了下来,想了想才道:“草儿,你跟我说实话,你家在军队里是不是有些权力?”
秦徐轻轻地“嗯”了一声。
祁飞再次叹气,似乎还拍了拍桌子,“有权力为什么不为你争取轻罚,反倒要求重处啊!”
秦徐抿住唇,自从前几天父亲说出那句“你让我太失望了”后,他就知道父亲绝对不会为他说好话。
祁飞说:“如果单是纠察抓典型还好,你家里又给咱们机关打了招呼,说什么着重处罚!”
“我知道的。”秦徐扯出一个苦笑,“我该。”
“你别这么说。”祁飞道,“你还年轻,下个月才20岁。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也没少干过混账事,不是我排长把我保下来……算了,不说这些。你私自离队的事肯定该罚,但是不是应该罚得这么重,我不管是理智还是情感,都觉得不该。”
秦徐嘴角颤抖,半晌后挤出一声压抑的“谢谢”。
“别跟我说谢,我这当排长的没能帮你扛下事儿,枉你叫我一声祁排。”
秦徐难受得说不出话,又听祁飞道:“草儿啊,有空给你家里打个电话吧……说真的,让我说出这句话我心里痛得就跟被刀捅一样,但是如果最终的处罚一定得在开除与调边疆之间选择一个,你……你还是去求求你的父亲,就,就……”
秦徐无神地看着远处,“就选择开除是吗?”
乌鲁木齐下雪了,雪花安静地落在秦徐头上、脸上,融化后冰凉湿漉,像尚未干去的泪痕。
祁飞轻声说:“是。”
两人都沉默了很久,直到祁飞再次开口。
“草儿,我们打听到,你和沉锋不一样,他差点被调去的岗巴观察哨在西藏,海拔高,条件非常差,但是起码……起码没有太多危险。你可能去的地方在南疆,瓦汗听说过吗?”
秦徐摇了摇头,意识到祁飞看不到时才小声说:“没有。”
“那是南疆反恐形势最严峻的地方。”
秦徐脑子“嗡”了一声。
祁飞沉着声音讲道:“瓦汗边防连属南疆一支一线反恐部队,喀巴尔反恐大营你肯定知道,就在喀什下面。那里条件艰苦都是其次,最关键的是……你一旦去了,就有可能再也回不来。”
秦徐下意识地舔了舔嘴唇,血液翻滚出海潮般的声响。
祁飞说:“草儿,去求求你家里的人,千万别去那里。你一个从未接受过反恐特训和特种兵训练的机关兵,到那里去岂不是送死?”
“我……”
“怪我和许连保不下你。草儿,就算你父亲铁石心肠,你母亲总是心疼你的吧?你去求求她,或者找韩孟帮忙,毕竟你私自离队也是因为担心他……”
祁飞后来还嘱咐了好一阵,他挂断电话后在雪里站了很久,木然地想——被开除了,是不是就再也不能穿上军装了?
当天晚上,他的母亲突然打来电话,语无伦次道:“你回来!马上回来!咱不当这个兵了,你想干什么妈都依你,出国念书也行,拍电视剧也行……你那好朋友不就是演员吗?你让他帮个忙,拉你一把,你也去演……”
“妈。”他赶紧走到病房外,关门走去露台,蹙眉道:“妈,你怎么了?”
“我怎么?我能怎么?是你爷爷疯了!”秦母哽咽道:“有这么将亲孙子往火坑里推的吗!”
他想到下午祁飞的话,猜出一二,温声安抚道:“妈,您慢慢说。”
秦母气急攻心,说出的话不太有逻辑,秦徐耐心地听着,渐渐明白是怎么回事——
他违纪的事最初家里只有父母知道,前日早就退休的爷爷从勤务兵那儿听来消息,顿时火冒三丈,骂秦家没有这么混账的孙子,骂儿子儿媳对他太过纵容,才造成他现在目无军纪,肆意妄为。
老爷子油盐不进,亲自打电话到警备区,要求必须严惩,必须让他去一线部队从最底层干起,亲眼看看真正守卫着这个国家的军人是什么样子。
秦徐从来不知道,在他尚未出生的时候,他的爷爷在南疆尚未成型的反恐部队里,待过整整10年。
在几乎所有的家庭里,母亲都是最容易心软的人。秦母无法接受自己唯一的儿子去最苦最危险的反恐边防连,而且照秦家老爷子的意思,秦徐没有资格过去当一名战士,他的身份仅是一名军马饲养员,每天干的事除了伺候军马,就是与军马一起巡逻。
秦母哭着说:“妈绝对不让你去那种地方!”
秦徐踩着脚下的积雪,低声问:“爸呢,爸怎么说?”
“他的意思是从重处罚,但是他也没想到你爷爷会这么狠!”秦母道:“你爸在,你想跟他说几句吗?”
他点头,“嗯。”
父亲接过电话后,两边都沉默了,秦母催道:“你倒是出个声儿啊,儿子等着呢!”
他下意识地收紧了手指,听那边传来两声咳嗽。
父亲说:“你认识到自己的错误了吗?”
“嗯。”
“大声点儿。”
“认识到了。”
父亲叹气,“你爷爷的意思,我和你妈都挺难接受,但是……我无法给你争取调其他地方,如果你还想继续留在部队里,就必须去瓦汗饲养军马。不过如果你已经不想当兵了,或者说不愿意去那里,我能够争取让你现在就退伍。”
他唇角一动,“就是开除吗?”
“对,就是开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