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兰星是一颗特别的星球,也许是因为有太多军人遗孤,这里的人便格外注重家庭、注重人与人之间的羁绊和关联、注重分享和坦诚。
这个星球一直存在着一项规定:当你和某个人有了长期的共有关系,不论是商业上的还是家庭上的,必须要有一个完全透明的共同账户,涵盖工作或是生活的方方面面,所有涉及到的共有的账目、通知、事件,都会跟这个账户相互关联,来减少欺瞒和谎言。
许多其他星球的人不能理解这个规定,觉得束缚感太强,或是自由度太低,过分强调人与人的关系,忽略了个体独立等等。但赫兰星上的人普遍适应得很好,一代又一代延续下来,几乎变成了一种仪式。
燕绥之和顾晏虽然都是赫兰星上出生长大的,但现今的工作生活都在德卡马,依照法律,并不用遵守这条规定,但他们还是设置了一个共同账户。
账户邮箱地址是燕绥之提供的,录入了他和顾晏的信息,两个人登录起来都极为方便。不过某位院长太懒,真正登录比较多、定期进去查收信息的人还是顾晏。
这一年燕绥之生日,德卡马半夜忽然下起了雪,顾晏起身去了一趟楼下的花园。
这座花园里有各种植物,一半是他自己托人弄来的,一半是燕绥之弄来的,共同点之一是都很漂亮,之二是都很娇贵。尤其那些落日玫瑰,娇数得仿偶是最薄的玻璃做的,一碰就会碎一地。
它们是高霖三月送过来的,是燕绥之每年固定会订的花,给他已经过世的父母,为了他们的结婚纪念日。
可惜燕大院长管杀不管埋,那些娇滴滴的玫瑰之所以能在花园里长成片,全靠专人打理……以及顾晏。
高霖送花来的时候特地嘱咐过:今年刚好是德卡马的小冰川年,冬天温度比以往低,千万、千万不能让这批玫瑰冻着。
于是顾晏拨开控制板,把花园的玻璃顶罩上了,又上调了温度,整个花园便进入了暖春。
做完这些,他本打算上楼睡觉,忽然想起还有两个案件的视频没看。怕弄醒已经睡过去的人,顾晏戴上了单只耳扣,倒了一杯咖啡,在楼下的客厅看了起来。
他像往常一样,看视频的时候随手画记了一些东西,接着关掉界面,临睡前例行去几个邮箱扫了一圈,然后他就看到了那封特别的邮件。
那封邮件躺在他和燕绥之的共有账户里,收到的时间是两个小时前,燕绥之生日的零点,而发出时间……居然是很多很多年前。顾晏根据年份推了一下,那是燕绥之十三岁左右的某个夏初。
这是一封久远之前就设定好的定时邮件,发件人邮箱地址的前缀名里有熟悉的字母“L”,而从后缀可以判断,也是一个共有账户。
没猜错的话,是燕绥之的父母。
顾晏看着来件人,有一瞬间差点儿起身要去叫燕绥之。他可以确定,比起睡觉,立刻看到父母的邮件对燕绥之而言更加重要。不过他在起身前再次看到了邮件主题一一给未来的那个人(很抱歉,我们现在还不知道你的名字)。
顾晏迟疑片刻,点开了它。
亲爱的:
很抱歉,我们暂时还不知晓你叫什么名字,但这封邮件被你看到的时候,咱们应该已经认识了,希望给你留的是不错的印象。为了相处更加愉快,我们送你一个小礼物。(是的,虽然今天是我儿子的生日。)
小礼物是一段视频,就附在这段话下面。顾晏点开,看到了燕绥之的少年期。
那是很多年前的一个午后,隔壁新搬来的邻居带着他们的猫拜访了林先生和卢女士。
邻居也是一对夫妻,都是话剧演员,常在当地的一个剧场排戏,小有名望而且很受欢迎。那是非常合拍也非常热情的两个人,进门就给了林先生、卢女士以及他们年少的儿子一个拥抱,还盛赞了少年的长相。
十几岁的燕绥之经常会听到很多夸奖,长相上的、学业上的,不过不论是父母还是他自己都不太看重这些,所以听得再多,也不会有什么扬扬自得的情绪,只是礼貌地道声谢。
但那对夫妻实在太热情了,也许因为都是话剧演员,说话的时候情绪总比常人充沛,夸人的时候也极尽赞美之词。
那时候的燕绥之还没有跟各色人等打交道的经验,做不到那么游刃有余,尤其招架不住过于热情的人。他听完那一长段夸奖其实就想溜,但礼貌和教养扣住了他的脚,硬是将他留在了会客的沙发上。
那对夫妻是很擅聊的人,什么话题都能接住,永远不用担心冷场。林先生虽然话不算多,但风度翩翩,总能在恰到好处的时候显露幽默;卢女士则活泼很多,经常主动开始新话题。燕绥之则乐得当个听众,搂着抱枕支着头,懒洋洋地靠在一边。听得并不太认真。
邻居带来的猫不怕生人,还格外亲近他,跳到旁边的沙发扶手上趴伏着舔毛。他偶尔在话题切换间开个小差,抬手挠一挠猫下巴,把那小东西挠得呼噜噜直哼哼。
只是走了一小会儿神的功夫,再转回来时,四个大人的话题就跳到了燕绥之身上。起因是那对夫妻说他们即将要迎来新生命了,虽然看不出来,但那位女人已经怀孕了。
“我有预感,会是个女儿。”男人一脸藏不住的笑,“只是不知道会是什么样?要是能遗传玛丽的眼睛就好了。她的眼睛真的非常漂亮,我第一次看到的时候就完全移不开目光。”
事实上他们夫妻两人样貌都很出众,遗传谁的都不会差,妥妥是个小美人胚子。卢女士就是这么说的,把那对夫妻说得喜笑颜开。
“我有时候觉得自己太着急了,她还没出生,我就已经开始想象她十岁、二十岁的模样,想象她以后会成为什么样的人,过怎么样的生活,会和谁结婚。”男人说到这里顿了一下,“我现在就很想把那小子拎过来吓唬一顿。”
他的表情实在很生动,大家都被逗笑了。然后他话音一转,说:“当然,如果找的是你们儿子这样的人,那我们就不亏,说不定还赚了。”
燕绥之:“……”
他不知道为什么他十来岁就要听人给他未来的婚姻瞎出主意,但这之后,话题一直绕着他,转都转不开。
林先生和卢女士试图救儿子一把,无奈邻居太能说,并且妙语连珠,儿子表情越来越绿,他们又想帮忙又想笑,最后看到不能帮上忙,索性专心在那笑。
十分钟后,燕绥之终于招架不住,趁着邻居去洗手间,他扭头就溜。
卢女士逮了他一下,忍着笑问:“要溜去哪儿?”
燕绥之懒洋洋地说:“花园。上午的画还架在那呢,我去画完。”
他当然不是去画画的,只是溜进花园躲一会儿。当时正是假期,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他驾驭课业游刃有余,很少体会到忙碌,做什么都是不慌不忙且懒洋洋的,全凭心情。
那株花的光影跟上午完全不同,他便没有继续动笔,而是窝到了花园长椅上看起了书。
花园里的温度调得刚好,惹人困倦。他看了小半本,便搂着圆枕在长椅上睡着了。送走邻居的卢女士进到花园,看到的就是这样的场景。于是她笑了一下,轻手轻脚地离开,不一会儿带着她的全息摄影相机回来了。
顾晏在视频里看到了一大片落日玫瑰,跟现在屋外栽种的很像。
那是赫兰星曾经独有的一种玫瑰,后来才慢慢引进到其他星球。虽然十多年下来了,但依然昂贵又稀有,因为它是玫瑰里最娇嫩、最难养活的品种。
在这之前,顾晏对玫瑰这种东西其实并不感冒,因为它们太张扬浓烈了,用得不好会很容易流于俗气。
但视频里的那些玫瑰花不同。
那些玫瑰红色花瓣的边缘泛着烟丝金,远远看过去,像赫兰星最绚烂的落日。白色的木质长椅被大片浓郁的红色包裹在其中,椅背上缠绕着几根纤长弯曲的春藤。十来岁的少年就侧蜷在长椅上,头发微乱,睡得安静。
顾晏第一次觉得,玫瑰跟燕绥之居然这么搭。
视频镜头微晃了一会儿,举着摄影相机的人正轻手轻脚地走近那片玫瑰。长椅上的少年燕绥之有所感应,脑袋闷进手肘弯里躲了一下,这才半眯着眼睛撑坐起来。
“说好的画画呢?”摄影相机背后的人调侃了一句,声音温柔好听,带着笑意。
燕绥之抬手挡了一下镜头,又放下来,懒懒靠在椅背上说:“天气太好了,我就偷了个懒。”
他嗓音里透着刚睡醒的沙哑和鼻音,有点儿温软:“干吗突然拍起视频了,又想留着以后看你儿子笑话?”
“别胡说,我哪有做过这种事?”卢女士并不承认,她把镜头对着儿子,拍下他每一个细节,然后温声开口,“就是刚刚受到了邻居先生的启发。”
“启发什么?”燕绥之咕哝道,“跨越十三岁的年龄差给你儿子定娃娃亲?”
“去你的。”卢女士笑得镜头都抖了,“我跟你爸嘴拙,没拦住。”
“哦?”燕绥之深知两位的性格,一点儿不上当,“你们明明看戏看得津津有味。”
卢女士还在笑,只是过了几秒强忍住了说:“好吧,十三岁是差得有点儿多,那你打算以后找什么样的人共同生活?我是真的很好奇。”
燕绥之:“……卢女士,你现在好奇这些是不是有点儿过早了?”
“说说。”卢女士怂恿。
“十三岁结婚犯法。”燕绥之说。
“畅想一下犯什么法。”卢女士不上当,她平日被丈夫惯着,非常擅长于这类无伤大雅的胡搅蛮缠。
燕绥之挣扎未果,索性给了她一点儿答案。他坐在玫瑰花丛里,手肘搭着白色长椅的背,指尖百无聊赖地卷着一根青藤,想了一会儿说:“要特别热情,见了人就往上扑的。”
卢女士:“……”
这句话基本上就预示着胡说八道的开始。
“因为我比较懒。”他还有理有据。
卢女士:“……然后?”
燕绥之:“然后要挂到身上就不下来的。因为我不黏人,总得有一个黏的对吧?显得关系好。”
卢女士:“……还有呢?”
燕绥之:“个子小一点儿吧,高了挂不动。”
镜头里没有出现卢女士的脸,但她的表情可能非常一言难尽,因为燕绥之胡说八道完,看着镜头就开始笑。
不是后来常有的那种温文尔雅的笑,是带着少年气的、有几分狡黠的笑。他皮肤本就很白,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有种明亮的感觉。
不是那种刺眼的光,而是像视频里那样的午后,流淌在玫瑰花枝上的光。
这段视频并不长,但顾晏看了好几遍。那些熟知燕绥之却又不够熟悉他的人一定想象不到,他曾经有着这样安逸懒散的少年时光,那是他后来几十年里都不曾有过的东西。
视频之后其实还附着几段话,看口气,应该是来自于拍摄视频的卢女士——
他其实很慢热,不好意思的时候会反逗弄别人,这个视频里他就是被我弄得不好意思了,所以满嘴都是玩笑话。我们不知道你跟他描述的是否相像(我想可能不太一样),但我们相信,你一定是个善良美好的人。
我们其实跟邻居先生一样心急,常常会想他长大会是什么模样,过着怎样的生活,和谁相伴。我有时候觉得他就像我们养的那些落日玫瑰,不能吹风不能淋雨,太娇惯了,有时候又觉得他骨子里像花枝一样坚定有韧劲。但是归根结底,我们只是希望他开心一点儿而已。我想知道他二十岁、三十岁,青年、盛年、老年会是什么模样,但是终究会有那么一些阶段,我们参与不了,就拜托你了。
请你帮我们好好看看他。
真想提前知道,那么多年以后的他过得还好吗?
祝我儿子生日快乐,祝你们长久幸福。
——爱你们的L&L
顾晏看着这封穿过时光的邮件,在沙发上坐了很久。
外面的雪下个不停,但屋里开了温控,就连花园都是春末夏初的模样,跟视频里如出一辙。
他忽然想起前几天在花园里拍下的一张照片——燕绥之摘了护目镜,靠在沙发椅里小憩,背景刚好也是那片洒了金的红色。
他想了想,把那张照片插到光脑界面中,给那个代表着燕绥之父母的共用账户回了一封邮件。
邮件里除了照片,还有一句话,算是给那两位的回答。
天气刚好的时候,他依然可以在那片玫瑰的簇拥下,享受一个躲懒的下午。
——第二册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