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击收藏后,可收藏每本书籍,个人中心收藏里查看

第一百二十三章 番外:今夜无云也无月

望明月 燕赵/汪汪汪咕咕咕 8021 2025-08-12 07:41:54

盛云遏独自坐了一会,复起身到隔壁的房间去,对着镜子打量自己今日的衣装。镜子里的女人年轻、美艳,有长而弯,新月一般的黛眉,明眸善睐。卷发是特意打理过的,照着女大学生时兴的样式,抹平了两鬓别在耳后,没有戴发饰。旗袍是寡淡的旧蓝色,遍撒着小小一朵的兰花,挑不出一点不规矩的地方。钱妈在旁边看着她,连声夸道:“真漂亮,真漂亮,就是有一点太素了,我让你抹一点口红,你又不肯。”盛云遏紧了紧发夹,并不搭理对方。她不怕自己不漂亮,反而有点怕太漂亮,毕竟她今日要扮演的,并不是一个艳光四射的交际花形象。她又指使钱妈打来一盆水,仔仔细细地洗脸,洗完方道:“你记住,等客到了你就坐在这里,不能出声,更不能出门。他那个人最讨厌被打扰,要是他不高兴,什么都别谈了。”钱妈连连应着,自在沙发上坐下。

打发走钱妈,盛云遏朝镜子笑了一下,觉得不满意似的,头抬起来,嘴角放下去一点,扮出一副淡淡的、傲慢的笑容。这笑容是很完美的,盛云遏立在镜前,兀自这么微笑了一会儿,方整了整自己的领口,走出房间,重新在外面屋子的圆桌旁坐下。

坐也坐得不是很安稳,她紧紧并着腿,总要牵一牵自己的衣摆,在短袖袖口边抹了又抹。邀请的客人还没有到,她的背脊却因笔直地挺了太久,早已僵了,双腿也始终绷着力气,很不舒服。好几次盛云遏都想放松下来歇一歇,可离约定的时间越来越近,要是那个人真的来了,甚至提早到了,看见她的样子,她岂不是前功尽弃?如此一想,她只好受刑似的保持雕塑一般笔挺的坐姿,直等到手表上的时针指向三点,门锁喀嚓一响,被人从外面拧开。

盛云遏早就做好准备,并没有急急地迎上去,仅是扶着桌沿起身,等外面的人进来。饭店私会,孤男寡女,原本是十分暧昧的情景。可这一切暴露在下午三点的大太阳里,什么私密,什么暧昧,统统被白而炽热的光蒸发,亮堂堂的午后容不下任何秘密。

四目相对的那一刹,盛云遏无言地立着,起先演练过许多次的问候,精心设计的笑容全都没有了用场。他们有多久没见了,五年,还是六年。都说存在记忆里的东西会被加以美化,变得比现实更加动人。但见到他,发现完全不是这样,旧日的影像哪里比得上活色生香的真人。温鸣玉变了好多,她记忆中的他高挑瘦削,因为年纪小,因为生得太美,性别的界限在他身上体现得并不很分明。而如今他有宽阔的肩,极挺拔的个头,穿着一身西服,是完完全全的青年男子模样了。唯独那双眼睛没有变,真不明白,他这么冷酷的人,为什么要有一双顾盼生情的眼睛。这双眼简直如同一面照妖镜,在它们的映照下,以往她接洽过的那些男人个个奇形怪状,各有各不堪之处。她花费了好几年的时间适应了他们,甚至能从平庸中发掘出各种好处,如今只消这短短一刻,全都前功尽弃了。因为这点,盛云遏又对他平添了一点恨意。

她绞尽脑汁地起草开场白,却在称呼上犯了难,从前她叫他三少爷,关系较好的那段时日,甚至能够直呼他的名字。现在该怎么办,叫名字肯定是不能够了,三爷或温先生又显得太市侩,犹豫半晌,她淡淡地笑了笑,只道:“你来了。”

温鸣玉点点头,他教养实在很好,明明当年恨她恨得险些要她的命,眼下相见,却也没有故意使她难堪。两人在窗边坐下,温鸣玉在她对面,眼睛却在看窗外车水马龙的街道。盛云遏忍不住打量他,他的头发留长了些,被整齐地往后拢,露出光洁的额头与修长齐整的眉。二十一岁的温鸣玉似乎比十五岁的温鸣玉温和许多,气势却更加迫人。当年盛云遏还敢迎着他冷淡的注视向他打招呼,逼他不得不说几句话,现在仅是被他用余光扫过,连开口都变得无比艰难。

他沉默,她便也一句话不说。渐渐的,那些原有的情绪都淡去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惶恐。盛云遏顾不上再打量对方、顾不上欢喜、顾不上愤怒。她不停地用手指抿着鬓边的头发,借着餐盘与窗户玻璃的反光打量自己的仪表,检查是否有不得体的地方——然而她越是想要变得得体,越是哪里都不得体。盛云遏觉得温鸣玉看自己的眼神变了,变得怀疑,连送上甜点的仆欧眼神也不对,他们都在看她,用一种审视的目光,审视一个妓/女的轻蔑的目光。

拿起小银勺时,她的手腕都在微微发抖,因为紧张。她勉强挤出一丝笑,拨弄着碟子里的布丁,打破沉默道:“听说这家饭店的点心师是个法国人,手艺很不错,你尝尝看呀。”

温鸣玉没有动,也没有领受她的盛情,直接问道:“你请我来,就是为了这件事?”

他问得太尖锐,太不留情,像一把寒光烁烁的刀笔直地捅过来,正中她的心房。盛云遏皱了皱眉,勉强维持着笑容:“不为这个,我们吃过再谈罢。”

“好。”温鸣玉往后一靠,一手随意搭在桌布上。她精心准备的甜点琳琅满目地摆了一桌,精致的,玲珑的,气味与卖相都十分甜美。可温鸣玉没有半点动它们的意思,他只是坐着,像一个陌生的生意人,无法和她叙旧,甚至像一双偶遇的,关系不怎么样的老同学那样说几句话都做不到。他只能和她谈钱、房子,谈没有生命的冷冰冰的东西。

他对她向来都是如此冷漠,无论是她追求他时,还是她生不如死地躺在床上,生下那个让她受尽白眼的孩子时。最后她父兄锒铛入狱,她一夕之间从锦衣玉食的娇小姐沦落成无家可归的孤女,身边只有一个老妈子和一个躺在襁褓里的孩子,他也始终没有来看过她一眼。被骗进春华巷的那一天,她就发誓,宁死都不会再去求他一句,可这誓言不过五年就被她作废了。在春华巷生活了这么久,她太清楚一个妓/女最后会落得怎样的下场,倘若不能从良,最后一定活得猪狗不如,死得尊严尽失。

赵四娘不肯放她走,各种手段她都使过了,无奈男人是那样靠不住。海誓山盟说过,豪言壮语也掷过,但稍微遇上一点难题,他们退缩得比谁都快。最后她走投无路,万分不情愿地想到了他。她用了整整半年的时间说服自己,都走到这一步了,还有什么必要在他面前保持往日的形象。他记忆里的她再骄傲再体面又怎么样,他永远不会爱上她,她也不再需要他的爱,现在她只想要衣食无忧的后半生。

却没料到见他一面那么难,又过了半年,她赔尽了笑脸,积蓄也花出去许多,依旧没找到门路。最后还是她的一个恩客听说她想见温鸣玉,找到自己做官的舅舅,又是请客又是送礼的,终于替她捎去了一句话。这次她没有提孩子,也没提他们往日的情分,只说自己有事相求,请他来见她一面,他也果然来了。

盛云遏吃得慢条斯理,每一样都仔细地尝,看似享受,实际味同嚼蜡。在温鸣玉现身之前,她的五脏六腑早被过多的话语和过于浓重的情绪撑满了,但温鸣玉不愿听她大诉衷肠,也对她的喜悲毫无兴趣。她唯一能做的,就是吃得再慢一些,那么对方留在身边的时间,就能更长一些。

她觉得自己并不是不舍得他,只是把他当作一件道具。她把这件道具安放在对面,安放在大饭店昂贵的房间里,安放在这样一桌漂亮的、似曾相识的点心面前,然后就能凭借他做一个梦。在这场梦中,她尚未给自己安上一个俗气的名字,每日只需要为课业烦恼,能体会到最深重的苦难,也仅是她爱的人并不爱她。

想到这里,盛云遏的眼眶遽然一热,泪就那样漫了上来。她匆忙用手按着眼眶,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哭有什么用,你的眼泪在他面前又值得几个钱。可她骂得越不留情,眼泪越发控制不住,一颗一颗地从下巴坠在蕾丝桌布上,洇开一大块暗色的印子。桌子对面有了些动静,盛云遏掩着脸仓促地看,满目朦胧中,隐约可见一方手帕被推过来,手帕是深青色的,衬得按着它的两根手指格外纤长白净。她不想接,可实在太狼狈了,没有谁愿意将自己满面涕泪的模样暴露在人前。盛云遏扯过它,没有道谢,只顾低头揩抹脸上的湿痕。那帕子触脸柔腻,染有淡淡的香气,苦而清甜,而她的梦有了气味增色,更加鲜活生动,她几乎不欲从里面醒来了。

盛云遏忍不住唤道:“三少爷。”过了一会儿,才听到温鸣玉问:“怎么?”盛云遏道:“倘若没有六年前那一天,你会不会……”她还没有说完,温鸣玉便厉声打断她:“不要再说了!”盛云遏被他的嗓音吓得一抖,抬起头看他。温鸣玉却把脸偏到了另一边,冷冷地问:“你缺什么,钱,还是房子,尽管说。”

以往的客人也爱这么问她,或戏谑或轻佻的,问她想要什么,钱还是珠宝首饰。这明明正是她找他的所有目的,然而由温鸣玉说出来,却像一记狠狠的鞭子,彻底把她从那遥远的、不切实际的幻梦中抽醒了。让她发现她早已不是那个受过良好的教养,一尘不染的富家千金,如今她改名叫秀云,而秀云是个辗转在一个又一个平庸的、面目可憎的、年轻的老的瘦的胖的男人之间,用往日的学识作为抬高自己身价的砝码,供他们取乐,供他们作为谈资的正当红的妓/女。

迎着温鸣玉的目光,她的脸立即就红了,甚至连声音都带上了哽咽:“你怎么能……怎么能对我这样失礼?你当我是个要饭的,还是讨债的?就算我现在的境遇不如从前,你也不能这样糟践我!”

每抛出一个字,她就在心中疯狂地阻拦自己,说错了,全都错了。她在干什么,千辛万苦求来的生机,唯一从泥淖中脱身的机会,她就这样白白地浪费了。

面对她毫无道理的指责,温鸣玉似乎也有些诧异,半晌方道:“好,单单为了这一桩事,我向你道歉,对不起。”

他仍和往日一样,从不和人做口舌之争,特别当对象是一个女人的时候。但盛云遏很明白,他道歉并不因为理亏,而是因为难堪,疲惫,急欲从纠缠中脱身,他根本不想和她多说一句话。这认知让她心中腾起一阵近乎刻毒的怨恨,她口不择言道:“我把一个女人能给的最珍贵的东西给了你,你不稀罕就罢了,为什么还要这样回避我。难道那件事——那件事,你还吃了亏么?”

“最珍贵的东西?”听见她的说辞,即便是温鸣玉也坐不住了,站起身道:“盛云遏,你的性命,你的前程,哪一样不比可笑的贞洁珍贵,何况我根本就不想要你的贞洁!”

盛云遏只领悟了后半句话的意思,于是温鸣玉的前一句在她听来也是饱含羞辱意味的,登时面红耳赤地叫道:“你到底有什么好计较的——痛的人是我,吃苦头的人是我,之后生孩子差点死了的还是我,你又怎么样呢?”她冷笑起来:“别告诉我你那时候不享受,做那种事情,没有一个男人不享受!”

话音刚落的那一瞬间,盛云遏几乎以为对方会立即拔枪杀了她。她从未见过温鸣玉气成这样,脸是苍白的,两颗眼睛冰冷而剔透,盛满了杀意,像两团燃在冰里的火,一眨不眨地攥住她。此刻连静默都是阴冷恐怖的,盛云遏的眼泪再一次淌了满脸,倔强地瞪着他,嘴唇却抖得不像样子。像是足足过去了一刻钟,温鸣玉按着眉头,深深吐出一口气,转身就要走。盛云遏没有动,不是不想拦,而是大脑和身体早被吓得僵了,根本无法做出反应。

门声一响,却不是温鸣玉,里间的门被推了开来,一个老婆子从门内冲出,扑通一声跪在温鸣玉脚下,合掌拜道:“大爷留步,大爷,是秀云不懂规矩,惹得大爷生气了,大爷千万不要和她一个小女子计较。您听我说,您千万不能走,秀云还有话没有说完呢。”

盛云遏想要阻拦,想让她别再在温鸣玉面前重复那个庸俗的名字,可是来不及了,钱妈已倒豆子一般吐出一大堆话:“大爷,我们秀云曾经念过书,留过洋呢,是个学问很出色的女学生。您看看她,多秀气,堂子里有哪一个姑娘比得上她?她还会弹琴,弹钢琴,唱歌,连洋文歌都能唱。”她是盛云遏在春华巷的“母亲”,做梦都想找一个有钱的女婿,离开春华巷过富贵日子,因而极力吹嘘“女儿”的本领,像是在贩卖一件急于脱手的货物:“秀云年纪也不大,没有伺候过几个男人,不懂事——以后我会好好教她的,大爷尽管放心。您年纪这样轻,娶了太太没有?娶了也没关系,秀云是个懂事的孩子,她绝不会和您家里大的那个争的,只要您疼她就好了。”

她一面说,一面不断朝盛云遏使眼色,不明白她这十分擅长应付男人的姑娘怎么会在紧要关头发呆。盛云遏早已吐不出半个字,钱妈的言语宛如一只力大无穷的手臂,扼住了她的喉咙,撕开了她苦心营造的伪装,最终什么都不剩下了,徒留她最真实、最屈辱的模样,毫无保留地呈现在她年少时最仰慕的男人眼前。她来见他前准备的这一身打扮,还有交谈时故作端庄的举止,在钱妈的揭露下统统成了笑话。盛云遏再也不肯在这个房间待下去,不管不顾地往门外走,不料钱妈急得慌了神,竟一把拖住她的手,把她往温鸣玉身上推,半骂半劝地道:“你干什么去,还不快求求大爷,他不要你,你还能指望谁?”

盛云遏打了个趔趄,尚未碰到身前的人,温鸣玉已大大后退一步,避了开来。他一言不发,忍耐且动作很重地取出钱夹,也不知拿了多少——总归是厚厚的一沓钞票。刚做了个递的动作,就被钱妈用力夺了去。钱妈急急地清点数目,几乎喜极而泣,揽着她连声道:“秀云,还不谢谢大爷的大恩大德!”

她怔怔地抬眼,看见他皱着眉,索性把钱夹里所有的钞票全都取了出来,待钱妈接过转身就走。即便是头一次当着客人表演技艺,头一次委身给陌生男人,都不及他现在这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态度更令她感到屈辱。盛云遏全身都发起了抖,终于喝道:“站住!”

她的嗓音凄厉沙哑,宛如一只应激的鸟类,温鸣玉脚步顿了顿,回过头来。她便去夺钱妈手里的钞票,钱妈被她吓了一跳,叫道:“你这孩子,发什么疯呢?”盛云遏也不管,尖着嗓子道:“给我,全都给我!”钱妈怎么舍得放开,干脆弓起身子把钞票都搂进怀里,弓着背不肯相让。争夺逐渐激化成厮打,盛云遏头发散了,胳膊上被钱妈抓了好几道印子,钞票在两人的动作下撒得到处都是,又被鞋跟反复践踏,成了比废纸还糟糕的模样。

最终得胜的人是盛云遏,她把钱妈推了一个跟头,拿了她手上的钱,又匆忙把地上散落的纸钞一拢,回身去找温鸣玉。可大门敞开着,走廊空空荡荡的,哪里看得到什么人影子。盛云遏心中一急,竟直接抱着一大把钞票奔过走廊,鞋子都跑丢了,终于在铺着绒毯的楼梯上追上了那个人。

她从对方眼睛里看到了自己的样子,满头热汗,鬓发凌乱,光着脚板,眼神尖锐,俨然一个无药可救的女疯子。楼上楼下也有人探出头来看,好奇又新鲜地打量她,把她当成一桩稀奇的热闹。盛云遏浑然不觉似的,只顾把手上的钞票奋力往温鸣玉身上一掷,恨声道:“拿去——都拿回去!”她说得咬牙切齿,眼里却渐渐浮上了泪:“我盛云遏宁可在堂子里待上一辈子,陪一千一万个男人,都不要你一分钱,不要你的可怜,把你的钱都拿去!”

钞票都是没有重量的,经这么大力抛洒,当即雪片似的纷纷扬扬在半空。温鸣玉就站在这场由钱变作的暴雨里,沉默地、冷淡地看了她数秒,甚至不给她一句回应,便继续走自己的路。盛云遏泪淌了满腮,对着他的背影叫道:“把你的钱拿走,你没有听见吗?”

可温鸣玉还是走了,无论她怎样声嘶力竭地叫喊,他也再没有回过头。盛云遏目送着他渐渐走远,这时才觉得身躯无力,两腿软得撑不住身子,干脆跌坐在阶梯上。阳光穿过饭店穹顶的彩色玻璃,斑斓地洒在温鸣玉肩头,那么灿烂美好的一束光,就如同她的前半生。她以为自己对他剩下的只有恨了,先前她的屈辱,她的愤怒,全都源自于她对他的恨。但在此时此刻,她看着他微微低下的头,抄在口袋里的一只手,笔挺的肩背,恍然发觉自己犯了一个大错。

无尽的悔恨涌上心头,盛云遏捂住脸痛哭起来。往后的日子要怎么过下去,她一点主意都没有,她真恨透了前一刻的自己,只因为一时的意气,把自己的后半辈子都葬送了。明知道只需要好言敷衍他几句,他便会不计前嫌、不图回报地对她伸出援手,为什么偏偏要闹成这样老死不相往来的局面。失去了他,世上再没有第二个温鸣玉会救她于水火了。

过了半晌,她听见身边忽然响起脚步声,又惊又喜地抬起头来看。想着温鸣玉也许没有走,看到她哭得如此伤心,说不定又回来了。

一见来人,盛云遏不禁大失所望,原来是钱妈,她正蹲在楼梯上,埋头捡盛云遏撒出去的钱。那些钞票有不少飘向了楼下,还有一部分不知去向,剩下的已经不多了。对方怨气未消,也不看她,自顾自地道:“你真有骨气,人家给你钱花你不要,非要闹这一通。这下可好,人都走了,你倒坐在这里哭起来了,也不知道是哭给谁看的!”盛云遏抹去眼泪,冷笑道:“这儿这么多人,谁看不是看哪,你瞧瞧他们,不是眼睛都看得直了。”她的声音非常大,传到周遭看热闹的观众耳朵里,顿使他们都尴尬地散去了。钱妈当她还在发疯,默不作声地捡完了钱,才道:“那位先生,你能不能想办法再见他一面?真没见过给赏钱这样大方的,有他在,你还怕赵老四不放你走么。”她的话又盛云遏悔恨得无以复加,咬着牙道:“你当他是常来春华巷的客人,想见就能见到的?”钱妈道:“倒也是,这究竟是哪家的大爷,从前都没有听你说过。”

盛云遏不想和她谈论温鸣玉,甚至觉得从她口中吐出那个人的名字都是一种玷污,便道:“用不着打他的主意,我和他再也不会相见了。”她说得斩钉截铁,仿佛是用一把快刀子把心剖成了两半,有一种血淋淋的痛快。见钱妈张着口,还想说什么,她把头发一拂,板起脸道:“你要和我在这里坐到什么时候,还不快回去给我拿双鞋子来。”钱妈终究是有点怕她的,也就没有再问。

从饭店回到春华巷后,已经是傍晚时分了,赵四娘只当她今日被叫了条子,并不怎样注意。盛云遏走进卧房,里面空空荡荡的,橙红黯淡的夕阳挂在窗前一盆四季海棠上,密密的叶片挤成一堆,唯独看见一朵一朵鲜艳小巧的花四面招展,红的更红,绿的更绿,艳丽得十分俗气。她四处张望一番,叫道:“盛欢?”始终无人应声,盛云遏没有力气找他,径自合上门,在梳妆镜前坐下,拆了头发梳理几下,衣服都不换,便倒在床上睡了。

等到她再睁眼,屋子里已经一片漆黑,外面的灯光透过窗户,淡淡地投在地板上。盛云遏喉咙干渴,连唤了几声钱妈,都不见她来,想她大概又到哪里躲懒去了。她又叫盛欢,叫到第三声时,屋里一角发出悉悉索索的动静,有个小小的人从地板上坐起,走到了她的床前。

盛云遏对他一向没有好脸色,有了今天的经历,更是尤其的憎恶他,连盛欢迟疑的脚步都惹出她一肚子火气。她揉了揉额角,没好气地道:“去把灯打开,给我倒一杯茶来。”盛欢不言不语,但很听话,默默地依照她的吩咐做事。他只有五岁,要够到桌上的茶杯十分困难,最后只有搬了一只小板凳,爬上去倒了一杯茶。盛云遏嫌他动作慢,催道:“快点呀,你没有吃饭么,动作这么慢慢吞吞的。”她忘了自己出去前什么都没有留给他,盛欢的确是空着肚子。

钱妈走之前换过壶子里的热水,现在倒出来还是滚烫的。盛欢捧着这一杯烫得刺手的茶,走到床前时实在忍不住了,不等盛云遏接就松了手,茶水登时撒了一床。盛云遏被烫得惊叫一声,看盛欢怯怯地往后缩,登时怒从心起,拉过他的胳膊在上面狠狠拧了几下,斥道:“叫你烫我,叫你烫我,你故意的是不是?”盛欢痛得直躲,却不为自己辩解,因为辩解只会惹来盛云遏更苛刻的责罚。盛云遏丢开他,冷声问:“你下午跑到哪里去了?”盛欢抚着被拧红的手臂,许久才道:“出去了。”盛云遏听后更是火冒三丈,又掐了他一把,道:“出去做什么?”盛欢不敢回答,但神情心虚而恐惧,每次他偷偷背着人出去玩,总是这样一副表情。

其实一个五岁的小孩子在午后偷跑出去玩,是再寻常不过的事。可盛云遏此刻满腔邪火,只想找个理由来撒气,等不到他出声,便铁青着脸下了床,不久找到一根鸡毛掸,对着盛欢劈头盖脸地抽过去,一边抽一边狠狠地骂:“下贱东西,叫你在房里睡觉,就能把你无聊死了?今天不打你,你永远不会把我的话放在心里!”

盛欢挨了几下,发现她今日下手格外的重,也怕了,四处找地方躲藏。他愈是躲避,盛云遏愈发铁了心的要教训他,盛欢毕竟只有五岁,吃不住痛,终于反抗起来,咬着牙用力推了盛云遏一把。他虽是个幼童,力气倒不小,盛云遏被推得险些跌一跤,又惊又怒地指着他道:“你还敢推我?”

盛欢紧紧抿着唇,鼻尖红红的,眼里却没有泪,仅是冷冷地瞪着她。自从生下他后,盛云遏一直觉得这孩子相貌和自己太相似,一点都不像他父亲,还因此失望过一阵子。谁知眼下头一回看到他发狠的样子,简直和被惹恼的温鸣玉一模一样。不过盛欢年纪还小,这副神情在温鸣玉脸上是很有威慑力的,由他做出来,大大的眼睛,圆圆的脸,那份稚拙的凶悍只会惹人发笑。盛云遏倒是笑不出来的,她气喘吁吁地握着鸡毛掸子,看着这个小小的温鸣玉,只觉心酸得几乎能拧出苦水来。怀着他的时候,每个人都劝她打掉这个孩子,等到生下了他,他们又来劝她把他丢掉。可盛云遏怎么舍得,在她的眼里,盛欢等同于一枚耀眼的勋章。她每看到他一次,就忆起那么冷淡又那么高傲的温鸣玉,也曾败在她的手下,一想到往后可能再没有人能获得如她一样的胜利,她便感到无比的快慰。

然而这场胜利是没有任何战利品的,不仅没有战利品,还招来了无穷的厄运,盛欢就是厄运之一。从前因为他太像自己,盛云遏无法对他产生好感,如今她在他身上发现了温鸣玉的影子,反而更加地厌憎他了,她比谁都清楚,就算盛欢怎样像他的父亲,温鸣玉都不会因此多看她一眼。何况这厌憎之中是有一点恐惧的,但盛云遏怎样都不肯承认,有哪个人会怕自己亲生的孩子?

最后盛欢被她从房间里赶了出去,不准他再进她的门。天已渐渐地暗了,盛欢不敢乱跑,唯有抱着膝盖躲在走廊角落里。没有多久,钱妈带着酒菜来敲门,盛云遏把她让了进去。盛欢听着窗子里传出的碗碟碰撞声,饭菜的香气简直像活物一样,就算他捂住口鼻,把脸冲着墙角,仍旧一阵一阵地沿着缝隙往里钻。他不知什么时候睡了过去,在梦里倒是好好地吃了一顿饭,到了夜半三更,终于被冷风吹醒了。

连春华巷都熄了灯,哪里都是漆黑一片,越是静谧的夜,越容易听见奇怪的响动。盛欢又冷又怕,爬起来敲盛云遏的窗子,小心地唤道:“妈妈……”

久久得不到回应,黑沉沉的屋子里什么都看不见,像是根本没有人。

盛欢吸了吸鼻子,一颗滚烫的水珠子从他腮边滚到下巴尖,他抬手胡乱擦了擦,再度压着声音叫道:“妈妈,对不起。我好害怕,外面好冷,你让我进来吧。”

那细弱的呼唤很快就被风吹散,寂寂的春华巷外,一辆汽车从巷口驶过,很快又远去了。

坐在驾驶座上的是个俊朗的青年男子,他懒洋洋地扶着方向盘,对身边的人道:“听说你今天去见了那位小姐,和她谈得怎么样?”

温鸣玉把手肘支在车窗上,皱着眉头,良久才道:“糟糕透了。”

他鲜少有这样直白的时候,岳端明笑了笑,慢悠悠他说道:“她和你闹吗?我倒是很奇怪,既然你对她没有一点好感,为什么还去帮她的忙,你可不像是个滥好人。”

这回温鸣玉没有回答,仅是扭过头,欲言又止地看了他一眼。岳端明是他推心置腹的好朋友,隐约能从他的沉默里猜出一点答案,不可思议地笑道:“你不会是觉得该对她负一点责任吧?”温鸣玉脸色沉了下来,显然很不情愿听见这个说法,但还是说道:“是。”岳端明道:“你不恨她了?”温鸣玉看了一眼黑漆漆的街道,似乎有些烦躁:“这是两码事。”岳端明笑道:“我不懂你们是怎么回事,不过我劝你一句,你要是不想和她扯上更多的关系,就不要再见她了。你给她的希望越多,往后她只会更恨你,你也不会高兴的。”他腾出一只手来,在温鸣玉肩上拍了拍:“这可是我的亲身经历,你不要不相信。”

温鸣玉哂笑一声:“我再也不会见她了。”

他的语调中找不出半点不舍或难过,听起来十分的无情。

作者感言

燕赵/汪汪汪咕咕咕

燕赵/汪汪汪咕咕咕

此作者暂时没有公告!

目录
目录
设置
阅读设置
书架
加入书架
书页
返回书页
阅读模式
反馈
反馈
指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