戚隐醒了，发现自己变成了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小少年，还被关在一个铁笼子里。他尝试运转体内的灵力，经脉里空空荡荡，丹田内灵息全无，浑身充斥着凡人的浊气，他竟成了个肉体凡胎。
发生了什么？他懵了。
他记得睡觉前，猫爷说从野坟里挖出了许多珍贵明器。他们把所有钱都寄给了幺儿，穷得叮当响，要猫爷在街头表演踩球跳火圈养活全家，便做了倒卖明器的打算。明器里有两根龙凤蜡烛，红彤彤的看着极为喜庆，左右蜡烛卖不出好价，戚隐就把它们点在了床头。
谁曾想一觉醒来，他竟成了小孩儿。
铁栏杆足有他手臂粗，他尝试着掰了一下，纹丝不动。逃是逃不出去了，他低下头检查自己的身体，看这骨龄，应该有十五六岁。头发也不再是他原先的银色，变回了乌黑。他审视着周围的环境，这里似乎是个牢房，有许多一模一样的大铁笼子，里面都关了人。大多是年轻男女，个个姿色不俗。他不禁感到牙酸，这该不会是妖怪的粮仓吧？
“嘿，兄弟，”他跟旁边一个笼子里的少年打招呼，“这是哪儿啊？”
“你还不知道这是哪儿？”那少年满脸焦急，“今天是妖怪的正月岁宴，快想想一会儿献什么艺吧？若是逃不了妖族皇帝的欢心，就要当他们的下酒菜了！”
果然，和他想得差不多。戚隐头疼，没了灵力，该怎么对付磨牙吮血的妖怪？
扶岚呢？猫爷呢？他们可曾来到这里？
正思索着，沉重的铁制牢门忽然打开，灿烂天光潮水一般涌入阴暗的地牢。大家伙下意识抬起手挡光，都露出恐惧的神色。许多猪头狗脸的妖怪走进来，个个体格健硕，铁塔一般，进了地牢，地面仿佛都震颤了三分。他们把扁担穿过铁笼上方的吊环，扛着笼子挨个离开地牢。戚隐的笼子也在其中之一，排在队列里，拾阶而上，到了地牢的外头。
四处燃着篝火，熊熊的火光燎着人眼。戚隐仰头张望，这里似乎是个挖空的山体内部，到处都是勾连的铁索长桥，妖怪们在各自的塔台上欢呼起舞。中央是看不见底的深渊，一条巨大的黑色龙骨盘在那儿。他们被挑着往最高处去，那里有个龙骨王座，一个黑衣的男人端坐在那里。
越来越近了，戚隐目光灼灼，一瞬不瞬地望着那儿。当他的笼子被放在大殿之下，他终于看清楚王座上的男人的模样。是扶岚，冷白如玉的面庞是他惯常的冷淡模样，乌浓的眼眸里映着跳跃的火光。周遭喧嚣掀腾，独他冷冷清清，恍若遗世独立。
戚隐松了一口气，既然是他哥在那儿，那一切都不用操心了。
扶岚的目光落在下方整齐排列的一溜儿牢笼上，从左往右滑过，戚隐正好与他四目相对。戚隐朝他挥手，扶岚却看也不看他，目光从他身上挪开。
戚隐愣了。他哥好像不认得他？
“哥！”戚隐大喊，“我是戚隐啊！”
扶岚无动于衷。
一个妖怪踢了下他的笼子，“安静！惊扰了陛下，要你的狗命！”
戚隐心落了下去，他哥真的不认识他了。
“你们都听好了！”妖怪大声宣布，“今日是陛下遴选侍从的好日子，你们凡人细心体贴，天生就是做奴隶的好材料。若能讨得陛下欢心，便有侍奉陛下起居坐卧的机会。选不上也不要紧，还有个宠物的名额。若你有什么钻火圈、走铁丝的能耐，尽管展示出来。最优者可以做陛下的爱宠，天天大鱼大肉！”
“至于剩下的，”另一个妖怪笑道，“就是我们今天的晚宴！”
囚笼里的人们瑟瑟发抖，有的大声哭了起来，扶岚蹙起眉心，底下妖怪察言观色，立马把那哭嚎的人拖了下去，只听得一声惨叫，哭嚎声戛然而止。上面的人只敢默默流泪，抖若筛糠。
第一个人囚被放出了笼子，走到中央开始表演。那是个美丽的姑娘，腰身窈窕，身姿纤细，看得周围的妖怪直流口水。她朝扶岚抛媚眼，故意扯下一截衣裳，露出圆润的肩头，脚尖点地，舞动长袖，跳了一支霓裳舞。
一支舞跳完，她身上的衣裳也脱得差不多了。为了保命，也只能出此下策，戚隐很是无奈。周围的妖怪都面红耳赤，独扶岚一动不动，雕像一般无动于衷。
姑娘的脸色一点点变得苍白，道：“陛下，您不喜欢我吗？”
扶岚说话向来诚实，从不怜香惜玉。
“不喜欢。”
姑娘脸色骤变，然而周围有个妖怪上前跪拜道：“此等尤物陛下若不喜，便赠予小臣吧！”
“可。”
姑娘松了口气，娇娇软软地投入了那妖怪的怀抱。囚犯里其他人的眼睛燃起了亮光，只要好好表演，就算搏不得皇帝的欢心，入了周围那些妖怪的眼也行。于是囚犯们各显神通，跳舞的跳舞，唱歌的唱歌，竟有大半都成功活了下来。
只不过，皇帝一个也没看中。
最后，轮到了戚隐。他不会唱歌，也不会跳舞，更不可能当众脱衣。可恶，他要做什么才能打动扶岚？
“小郎君，”一个女妖流着口水望着他，“屁股真翘啊，要不要从了我呢？”
戚隐：“……”
另一个妖怪问：“站着干什么？快，你要表演什么？”
戚隐思来想去，做了个冒险的决策。
他问：“我能不能借用你们的厨房？”
“这有何不可？难道你要铁锅炖自己？”有妖怪哈哈大笑。
立时有小妖搬来锅炉，又找来戚隐说的食材。戚隐将水米下入大锅，切了许多虾肉蟹子，洒进锅里，加上葱，加上各式调料，熬煮半个时辰，端出了一碗香喷喷的虾蟹粥。戚隐尝了一口，和记忆里的味道一模一样。这是他小时候扶岚常做给他的粥。
扶岚说，他和猫爷带着戚隐到河边，撸起裤腿，光着脚丫，举着小网兜，在河里捞虾捞蟹。捞满一兜，就回去煮粥。扶岚用同样的粥喂大了幺儿，戚隐跟着沾光，吃了好几年都不腻。
香味儿飘出去很远，所有的妖怪流的口水聚成了小河，淅淅沥沥地流。戚隐环顾四周，妖怪们全都眼巴巴望着他锅里。
他登时信心十足，舀了满满一碗，呈给一旁的妖怪。妖怪擦干净嘴和手，恭恭敬敬端着托盘，递到扶岚面前。扶岚静静望着这碗粥，眼神似乎有些迷茫。戚隐眼里亮起希望的光，他哥要想起他了么？
扶岚低头尝了一口。
“怎么样？”戚隐问。
“很好。”扶岚淡淡道。
戚隐欣喜若狂，周围的囚犯都投来羡慕的眼神。毕竟旁的妖怪猪头狗脸，而扶岚陛下俊美无双。若能随侍扶岚左右，当然要比侍奉旁的妖怪好上千倍万倍。
然而，扶岚又道：“我不需要侍从，也不需要宠物。岁宴什么时候结束？很无聊。”
他说完就消失了，王座上空空如也。
戚隐愣愣地望着那儿，心里有些失落。
他并不惧怕死亡，可他会因哥哥遗忘他而难过。
之前那个女妖又来询问：“小郎君，跟姐姐走吧。”
“滚。”他面无表情地说。
女妖大怒，“不知好歹的东西，拉下去，准备晚宴！”
戚隐被拖了下去，直接送进厨房。一个肥胖如山的围裙猪妖把他剥得只剩下裤衩，推进热水。他被迫洗了个热水澡，那猪妖举起一把剃毛刀，要往他身上刮。
“你干什么？”戚隐怒道。
“把你身上的毛剃光光。”猪妖面无表情。
戚隐羞愤道：“我自己来！”
“行，记得要剃光。除了头发，一根毛都不许留。”猪妖把剃毛刀递给他，转身去切瓜果蔬菜。
戚隐欲哭无泪，不情不愿地把身上的汗毛剃得精光。罢了罢了，他安慰自己，反正马上就要死了，不要太在意。
他剃完了，把剃毛刀还给猪妖。
“那里剃了吗？”猪妖问。
“哪里？”戚隐一脸懵。
“就是那里。”猪妖说。
戚隐不耐烦地问：“到底哪里？”
猪妖说：“就是那里啊！”
戚隐无言。
他好像懂了。可恶！
他背过身，把那里的毛剃了，怒气冲冲地将剃毛刀丢回给猪妖。
猪妖令戚隐躺上食案，戚隐闭上眼道：“兄弟，痛快点儿，一刀弄死我。”
“谁说我要弄死你？”猪妖说。
“你不是要拿我做菜吗？”
“我要做人肉刺身。”猪妖自豪地宣布。
戚隐愣了，“哈？”
猪妖在他身上摆上各色瓜果蔬菜，遮住他所有重点部位，又露出他麦色的胳膊和腰腹。纵然现在是个细胳膊细腿儿的少年身材，也有薄薄一层肌肉，十足的少年英气。猪妖啧啧称赞他，在他身上刷了一层油，把他连食案一起推上大殿。
“我这道菜要献给谁？”戚隐问。
“你是压轴佳肴，自然要给皇帝陛下！”猪妖更自豪了。
戚隐很想捂脸。
他现在这副模样，不如死了算了！
扶岚又回到了原位，大概是被某个忠臣劝回来的。戚隐被推到了他面前，他与戚隐四目相对。
“呃……”戚隐问，“菜可以说话吗？”
“不能。”猪妖用苹果塞住他的嘴，“陛下，请享受我专门为您烹制的天下绝味。”
周围的妖怪望着食案上的戚隐，目不转睛地流着口水。
“不想吃。”扶岚开始罢工。
猪妖泪眼汪汪，“陛下，您尝一口吧。妖族岁宴有规矩，必须是您先动筷呀。只有您吃得高兴，我们南疆才会岁岁丰收，年年有余！”
扶岚一动不动。
“陛下，您就尝一口吧！”猪妖跪在了王座之下。
所有妖怪割了腿似的一齐矮下身，重重磕头，异口同声道：“陛下，您就尝一口吧！”
扶岚低垂眼眸，凝视食案上的少年。他终于俯下身，张口咬住了少年的肩头。戚隐感受到肩膀上尖锐的痛楚，扶岚的牙齿微微没入了他的血肉。他的鲜血顺着扶岚的嘴角流下来，扶岚尝到了他的味道。
扶岚微微抬头，眼神中再次流露出茫然。
口腔中氤氲着鲜血的味道，甘甜芬芳，是他似曾相识的熟悉。
“你的血很美味。”他低声道，“我曾经喝过你的血么？”
“呜呜呜——”戚隐被堵住了嘴，说不了话。
“我改主意了。”
扶岚把他扶起来，他身上的瓜果蔬菜纷纷落下，滚了一地。
扶岚取下他口中的苹果，道：“我要你做我的人宠。”
戚隐不知道是该喜悦还是悲伤，他的哥哥还是没有想起他，但他至少保住了性命。
扶岚低头看他的身子，眼里的茫然和疑惑更深了。扶岚问：“凡人皆有体须，你为何没有？”
戚隐沉默。
还是死了算了吧！
戚隐成了扶岚的人宠，扶岚给他戴了根金色的锁链，把他牵进了一处石室。室内四处点着长明不灭的鲛油蜡烛，照得满室亮堂堂。扶岚摸了摸他的脑袋瓜，让他站在原地等候，自个儿进了耳室的仓库，拿出张软绵绵的绒被褥，铺在石床下方。扶岚很认真地给他铺好床，说：“这是你的床。”又拿出一根大骨头棒子，“这是你的骨头。”
戚隐：“……”
这是把他当狗养了么？
“我要睡了。”扶岚说。
“哦。”
“你会叫吗？”扶岚望着他。
“叫？”戚隐没听懂。
“你叫的话，”扶岚又拿出一个金子打的口笼子，“要戴这个。”
戚隐连连摇头，“你放心，我不叫，我安静得很，绝对不吵你睡觉。”
扶岚摸了摸他的头，说：“你很乖。”
扶岚躺上了石床，怕他逃跑似的，手里还攥着金锁链的另一头。戚隐躺在绒被褥里，深深叹了口气。老天爷，他不会真成他哥的宠物吧？戚隐忧伤地闭上眼，陷入了沉沉的梦乡。
等他醒来，龙凤红蜡烛的光映入眼帘，他揉着眼睛坐起身，银发低垂，触及手肘。原来只是个梦，他松了口气。扶岚好像比他早起，正蹙眉望着那两根婴儿臂粗的蜡烛。
“哥，我做了个怪梦来着。”他一边穿鞋一边说，“你猜我梦见了什么？”
“我也做了梦。”扶岚道。
果然，那龙凤蜡烛果然有点问题。戚隐想，他和扶岚都做了梦，看来这蜡烛能让人入梦，还是万般古怪的梦。
“你梦见啥了？”戚隐一脸稀奇。
“梦见你成了我的人宠。”
戚隐：“……”
不是吧，难道这蜡烛还能让扶岚做的梦和他做的一样？
扶岚漆黑的瞳子里满是疑惑，“小隐，为何梦中你没有体须？”
“……”戚隐捂脸，“别问我这个问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