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第二年暑假，丁嘉文听说新开业的明珠广场晚上最热闹，张罗着要边亭和他一起去摆个套圈儿的摊。
边亭没有答应，问他什么原因，他也没详说，只说要去关帝街卖花。
每天清晨，妈妈从麻将馆回来补眠，边亭就搭上小巴，去花市装一桶玫瑰，再花半个下午打刺修剪包装，一朵一朵，养在清水里。
等到天色暗下，他就捧上大大的花束穿梭在人群间，沿着大小排档叫卖，运气好的话，也能赚到一两个星期的饭钱。
傍晚到凌晨，他无数次从街头走到街尾，再从街尾走到街头，印象中怎么也挨不完的暑假，就这么到了尾声。
八月的最后一晚，边亭在小巴站外，卖掉了桶里的最后一枝玫瑰。
小情侣拿着花，甜甜蜜蜜地融进夜色，边亭也收好钱，提桶下班。
回家前，他回头望了一眼人声鼎沸的街道。
那个说好今年暑假会再来的人，直到夏天结束，都没有出现。
2.
收音机上说，港城主城区已经出现今年的第十四个高温日，晴热高温天气将一直持续到七月中旬。
今年边亭又长了一岁，他不卖花了，改卖甜豆花。
三十七八度的天，豆腐脑放久了容易变质，边亭一次不敢做太多，每天就运一小个保温桶去关帝街，沽清就收工。
黄豆磨出来的豆腐脑白白嫩嫩，豆香浓郁，再拌上白砂糖，生意居然意外地不错，边亭刚到没一会儿，小摊前就围上了好几波客人。
“豆花一碗。”
混乱中夹杂着一道熟悉的人声，边亭抬眸瞟了来人一眼，又默不作声低下头。
他熟练地掀开保温桶，用大勺舀起一层厚厚的豆腐脑摊进碗里，最后在表面撒上一勺白砂糖，伸手递了出去。
来人接过边亭手里的碗，笑着问，“多少钱？”
边亭也没客气，“一块。”
那人一手端着碗，另一只手把浑身上下的兜都掏了个遍，终于从口袋里挖出了一枚钢镚儿。
钱货两讫，靳以宁并不急着走，他捧起塑料碗，蹲在边亭身边的马路牙子上，用勺子搅开面上的白砂糖，慢条斯理地吃了起来。
做生意这件事，没有什么规律可讲。顾客要么不光顾，要么就扎堆地来，今晚的情况属于后者，边亭一连卖出了几份豆腐脑，热出了一身的汗。
忙碌的间隙，他偷瞄了一眼身边的人，两年不见，他又长高了。
边亭望向地上两道一高一矮的影子，心里默默地做着比较。
等我长大之后，不知道能不能长得比他高。
“你怎么在这儿？”送走一波顾客，边亭放下手里的大铁勺，总算有功夫搭理靳以宁。
“来过暑假呀。”靳以宁把空碗放进塑料袋，扎紧袋口。
“去年怎么没来。”边亭捡了块干净的抹布，仔细擦着保温桶边缘，看似只是随口一提。
靳以宁问，“你等我了？”
一位年轻妈妈带着两个孩子在摊前驻足，两人没有再聊下去，边亭转身去招待客人，靳以宁放下塑料袋，自然而然地打包起边亭装好的豆花，又顺便收了钱，装进保温桶下的小铁盒。
靳以宁把打包好的豆花递给小朋友，笑盈盈地和人家说再见，待他们走远后，回过头来对边亭说，“我不是故意放你鸽子，想知道为什么我去年没法来吗？”
今晚的豆花提前卖完，边亭正在收拾空桶，尽管他尽力装出不感兴趣的模样，但毕竟年纪还小，藏不住心思，脱口而出道，“为什么？”
“我爸爸是个警察，他在执行一个很重要的任务。”靳以宁耐心说道，“那个任务很危险，去年一整年，我和妈妈都被他的同事保护起来了。”
靳以宁原是在和边亭解释他失约的原因，但落到边亭的耳朵里，只剩下“危险”这两个字。
“现在没事了吗？”他立刻问道，摆了一晚上酷的小脸上，露出了掩饰不了的紧张，“你们都安全了吗？”
靳以宁笑着摸了一把他圆溜溜的脑袋，“没事了，事情都结束了，我们都安全了。”
边亭年纪还小，懵懵懂懂，不懂“没事了”这三个字背后，是怎样的艰辛。
他看着靳以宁，松下一口气，打心眼里觉得开心，“那太好了。”
3.
过了好几天，边亭才知道，靳以宁的爸爸就是季昀季叔叔。
“你们两个小家伙，豆花卖完了就早点回家，局里还有事，我先走了。”
季昀把碗里剩下的豆腐脑倒进嘴里，囫囵吞了，一阵风似的，转身走向他那台快散架的破车。
上车前，他不忘回头交待儿子，“宝宝，好好给阿亭帮忙。”
“说了别叫我宝宝！”靳以宁不悦，但还是好心提醒他，“你的打包盒没拿！”
季昀这才又折回来，把装回去给小徒弟吃的豆花揣进怀里，“恩将仇报”地捞过靳以宁的头，在他脑门上响亮地亲了一口，赶在儿子发飙前逃之夭夭。
靳以宁捂着发红的脑袋，气鼓鼓地回过头，一错眼，就看见边亭看着他偷乐。
作为中学生，被一个小学生嘲笑，让靳以宁很没面子。
他故意板下脸来，“笑什么！”
边亭看热闹不嫌事大，学着靳以宁他爹的语气，喊了一声，“宝宝？”
靳以宁果然恼羞成怒，“喊谁宝宝呢，你才是宝宝！”
暑假的这两个月，靳以宁每天傍晚都来关帝街找边亭，和他一起吃饭，摆摊，收工，回家。
有了靳以宁的帮忙，边亭的效率高了许多，每晚都能比之前多卖上一大桶，多赚了不少钱。
今天边亭照例带了两大只保温桶出摊，再过几天就要开学，卖完最后这两桶豆花，靳以宁就要回家去了。
“怎么了？”靳以宁坐在小马扎上，嘴里叼着隔壁老板送给他的冰棍，“这么小点大的孩子也有心事呢？”
一整个晚上，边亭看起来都闷闷不乐的，靳以宁问他要不要吃马蹄糕，他都兴致缺缺地摇头。
边亭扭头看了他一眼，站起身，从裤头里掏出一个红纸包，“这是我们这两个月赚到的钱。”
边亭忽然这么郑重，靳以宁一时不知该怎么反应，跟着站起来，“给我？”
“想得美。”边亭先是否认，然后又一脸正经地说道，“有一半是你的分红。”
他这老成的模样，让靳以宁忍俊不禁。乐够了之后，他蹲下身，先是接过那只红纸包，塞回边亭的上衣口袋里，又一把握住了他摊在自己面前的手。
靳以宁抬眸望向他，笑着问，“是不是舍不得我回去？”
“没有。”边亭想把手抽回，但没抽动。
“别乱动。”
靳以宁摊开边亭的手掌，又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支笔，他的掌心有汗，捏在手里汗津津的。
靳以宁低头，在边亭的手掌心写下了一小串数字，从边亭的角度，只能看到他头顶的发旋。
从小就听街坊说，发旋长在正中的人更聪明，边亭现在觉得，可能不是这样。
“明年我会早点来。”
靳以宁的声音，拉回了边亭脱缰的思绪。他俯身往边亭的手掌心里吹了两口气，吹干了刚写下的墨迹，又抬起头来望着他笑道，“这是我家里的号码，想找我了，就打这个电话。”
4.
嘟…嘟…嘟…
电话无人接听，在长时间的等待音后，自动挂断。
边亭放下听筒，从电话亭里出来，回到车水马龙的街头。
关帝街的牌坊下支了张简易小桌，丁嘉文对着LED小台灯，正在数钱，“一百，二百，三百…”
瞧见边亭回来，他抽出一张百元大钞，对着光源弹了弹，“阿亭，今天生意真不错，以前怎么不知道手机壳的钱这么好赚呢…”
边亭的心思，全然不在钱上，他在丁嘉文身边坐下，问他，“最近你有没听说港城出什么大新闻？”
丁嘉文不明所以，“没听说啊，怎么了？”
边亭没有应声，目光跟随往来的人群，从街头扫到街尾。
那个人明明说今年会早点来，但眼下马上要九月了，还没见人影，连季叔叔都不知道哪里去了。
说话不算话的人，鼻子会变长！
边亭在心里气冲冲地想。
只是愤怒的情绪刚堆起来，就如被海浪冲刷的沙堡，马上又泄了干净。
比起他的失约，边亭更担心他和季叔叔的安全。
5.
这年暑假，边亭和丁嘉文收入颇丰，九月开学之后，两人一起上到四年级。
这天放学，他帮丁嘉文一起把奶奶收的废品送到废品站，之后照例穿过关帝街回家。
从学校到家里，其实有更近的路可以走，但边亭每天都会来这里绕上一段。
季叔叔现在怎么样了？
还有靳以宁，他们是不是又出事了。
刚想到这里，一道黑影罩下，拦住了他的去路，不用想也知道，八成又是小混混找事。
边亭今天没什么心情和他们周旋，刚烦躁地抬起头，一张意想不到的脸，就这么撞进了他的视线。
边亭愣住了，原本刻意摆出来的凶狠的表情，尴尬地僵在脸上。
“怎么了这是？”靳以宁瞟了他一眼，调侃道，“这么凶，要去找谁的麻烦？”
“你怎么会在这里？”边亭从震惊中回过神来，开口就是一声质问，“这几个月你都到哪里去了？”
这两句话像一个紧紧锁着的阀门，阀门骤然松开，边亭就如漏气的皮球一样瘪了下去，担心、委屈、害怕…各种复杂的情绪不受控制地涌上心头。
他原想再撂两句狠话，但气势还没酝酿起来，两行泪珠子就这么没出息地滚了下来。
靳以宁今天是特地来找边亭的，没想到一见面他就是这个反应，让他措手不及。
靳以宁连忙蹲下身，把才长到他腰那么高的孩子抱起来，手忙脚乱地擦掉他脸上的泪珠，解释道，“我妈工作调动到港城，我今年转到港城上学了，暑假都在忙着搬家和转学的事。”
他扭头看着边亭哭红的鼻头，问，“怎么，我爸没告诉你？”
边亭摇了摇头，把险些淌出来的鼻涕又吸了回去，他已经许久没有见过季叔叔的面了。
“我以为你们…”
一开口又是哭腔，边亭不想在靳以宁面前更丢人，强行忍下了后面的话，因为太过努力，一张小脸绷得通红。
“让你担心了吧，对不起，我们都很好，爸爸也很安全。”
靳以宁一下就猜到边亭想到哪里去了，想到这么小的一个孩子，因为自己担心受怕了这么长时间，心里很是过意不去。
“都是我不好，别生我的气了。”他没有把边亭放下来，抱起他，继续往前走，“饿了吧，我带你去吃好吃的。”
边亭今天又是上学又是干活，刚刚还哭了一场，这会儿终于觉得累了，没有吵着要下来，任由靳以宁抱着他走在街头。
时间尚早，晚霞刚铺满半天，夜生活还没开始，关帝街上是难得的安宁静谧。
“你以后，嗝…就留在港城了？嗝。”边亭觉得今天自己的脸算是丢尽了，好不容易不哭了，又开始没完没了地打嗝。
靳以宁想笑，但是不敢，用手掌轻拍着他的后背，“嗯。”
“再也不走了？”边亭再次向他确认。
靳以宁保证，“不用走了。”
边亭吸了吸鼻子，放松身体，靠向那个即熟悉又陌生的肩膀，“那我原谅你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