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康和跟范景上山得有些迟,两人打家里头出去,在山脚下教一个妇人拦着了去路。
这妇人有些年纪了,可从眼角眉梢中仍旧能看出年轻时的风韵,当是个有颜色的。
“景哥儿,你可见着俺们家大生?”
康和原本并不识得这妇人,还多平和的,听得这般问,面色当即有了变动。
“没见着。”
范景倒是待所有人都还是那副冷淡的模样,没因这妇人是孙大生的娘便格外的厌恶,也没多和气,实打实的告诉了她。
“俺好些日子都没见着他了,也不知作甚去了,你上山去把他给俺叫下来罢。”
康和听得这话,眉头紧蹙,这甚么口气。
求人办事都是好声好气的说,她这张口便是下了命令一般,便不说她那儿多遭人嫌了,光听这话也教人心头不舒坦。
“大娘,你既也不知他作甚去了,深山野林地,一去好些里,我们打哪儿去寻人。”
那妇人听得康和这样说,道:“你们都在山里头,如何有不好寻的。乡里乡亲,帮个忙算甚。”
“我半山腰上还有两捆柴没弄回家,娘子既得闲,帮我们驮回去罢,都是乡亲,你帮帮咱。”
妇人听出康和是在弯酸她:“你这小郎,这般怪气。”
“俺一个寡妇说话不顶用,你们不肯答应,要教他表舅来与你们说才成是不?”
康和听得这话,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你也甭用里正来压我,要真忧他,自个儿上山寻去。那样大的人了,若不放心,如何不给栓在裤腰带上,教他上山作何。”
说罢,也不理会那妇人,兀自拉着范景便走。
那妇人在后头跳着脚骂了一会儿,眼见着人不搭理她且还越走越远了,这才停了下来。
“她咋这样横,便是因着有里正撑腰?这里正究竟是多爱管闲,一个表亲,外甥看得却跟亲外甥似的。”
康和有些忿忿,他本就嫌恶那孙大生,今朝碰见了他老娘,只有更嫌的。这般人,以前那样缠着范景,他心里就更是厌。
范景道:“村里传过些闲话。”
康和道:“甚么闲话?”
“既是闲话,还能有甚么。说里正以前是要跟他这表姐成家的,只那会儿里正是个穷小子,表姐家里不肯,各成了家。”
范景也就跟康和才会说两句这些听来的话。
康和听此,心中的疑惑登时又得解开了,有这么层关系在,陈雨顺爱他那表外甥也不足为奇了。
俩人没太把孙家人放在心头上,本就是那般惹人嫌的,还一直给揣在心头气自个儿实在不划算。
二月中,一连有个七八日的晴朗天气,山间果儿树的花都教暖烘烘的太阳给蒸开了大半。
置身在树下,能嗅着风里都是一股脆嫩的花草气。
康和见着蜜蜂穿梭在这些花树间采蜜进出蜂箱,心头格外的踏实,只待着过了花期采上一回蜜。
春日里头的山林间,野菜多得吃不尽。
康和每回出去,都能弄上一大篮子回来,鲜嫩的荠菜、长刺的荨麻、脆生生的香椿芽、马兰头、马齿苋……实在是种类多。
范景本是不多爱吃这些土腥味重的野菜,教康和一做,样样都有了自个儿的风味。
香椿蛋饼,荨麻烫鱼……日日吃得不重样。
这日,有些落雨,康和唤了张石力一块儿过来吃饭。
他起早揉了面给醒着,用肥瘦得当的猪肉剁做了肉糜,和入新鲜的荠菜,预备包荠菜猪肉饺子吃。
自家里吃,舍得用馅儿,饺子个个给包得鼓鼓胀胀,下进沸水里头煮熟了,浮起来跟元宝似的。
康和一人给添了一大碗,余了些放在案板上没下,预备吃了不够又接着煮。
饺子沾上点香醋,一口下去,馅儿香肉紧,简直好吃。
张石力一口气便吃了八个。
“摆酒那日,张大哥如何也不上家里来吃碗酒,要有大哥在,也不会教大景那些个叔伯兄弟的将我一通好灌。”
张石力闻言,一拍桌子:“谁人还敢灌俺老弟,下回看不弄他。”
“光说不做可是假把式。”
康和道:“真当日子上,影儿都见不着。”
张石力听此,道:“不是俺不想来,只你哥哥我村里村外的名声多不好听,若是上了你那处,往后人要说你同些打人坐牢的凶徒厮混咧。大好的日子,俺不想去扫你们的兴。”
康和闻得张石力是因这事儿没来,心头多不是滋味:“大哥这样义气的人,旁人若因我与大哥来往而说些不中听的话,那也是因为妒忌。我自不枉心里头去。”
张石力拍了拍康和的肩膀:“咱哥俩儿晓得,不在外那些虚的。今儿在你这处吃的这顿饺子,不比在席面儿上吃得差。”
说罢,他又看向范景:“与你那柄刀可还使得惯?先前问康老弟要啥也不说,俺也不晓得送你们俩啥。想着他多紧着你,俺送你用得上的刀,想来他也满意。”
范景吃饭不说话,只顾着吃。
听得张石力问,嗯了一声。
“开年上山来,他都使得是大哥给的那柄刀咧。”
两人说了会儿话,又吃了几个饺子,也是好些时候没会着了,忍不得继续说闲。
“你们村那个孙大生是不是也上山来了,俺那陷阱里前阵子老丢东西,先也没往那处想,前些时候瞅见了生人脚印子,只怕给人捡了。”
康和道:“那人不是个东西,前阵子她老娘还教大景去给她寻人,谁得那闲空给她看儿子。仗着是里正的亲戚,人五人六的。”
张石力闻言,冷哼道:“他都混成今朝这幅德行了,竟还有脸招摇。
你不晓得他先前在城里跟个甚么大官人做狗,与人放印子钱,很是得意了些日子。后头他背后的大官人得罪了人教办了,他自也成了过街老鼠,没少吃些好打。
以前催收账目的时候尽干些强抢奸污良家的事,他靠山没了,多的是人想寻仇,他没法这才给躲山里头来了。”
张石力为人仗义又大方,在城里头也有些不入流的人脉,先就听得过孙大生的事情。
去年都还有人打听这孙大生躲在哪处,只他与这人到底没甚么交际,也便没言。
“他要来烦扰你俩,你们碍着陈雨顺的干系不好同他掰扯,俺来收拾他。合该早些与俺说这事儿的!”
康和还不晓得有这些事,他跟范景对视了一眼。
再是与张石力要好,康和自也不会说先前那事儿,他只答应道:“近来我们都没如何见过他,上回瞧见也是去年的事儿了。若有什麽,再知会大哥。”
张石力听得康和答应有麻烦会寻他,心头这才高兴。
又说了会子话,张石力说看见了这边山里有蜂箱,估摸就是康和给做的,这山里头谁还有康和这样多的活儿。
他同康和道:“俺那山头上凹子里有几根大槐花树,你得闲可以弄个箱子过去,俺虽管理不来,但平素里转山也能帮你看一眼,不教人弄了去。”
康和闻言,自是乐意。
槐树开花一簇簇的,十分密集繁盛,可是极好的蜜源。
张石力走时,康和把剩下没煮的饺子,收拾来教他带回去吃。
过了两日,康和便又带了三只箱子送去了张石力那头。
这月份上槐花不曾开花,正好放放箱子看能不能引来蜜蜂筑巢,若是不能,他预备挪两箱子有蜂的过来。
整好野油菜地上新得了一窝蜂,届时油菜的花期过了,又差不多赶上槐花的花期。
割收蜜便指着这些繁花了。
过了几日,范景出去转山回来时,肩上扛着一只体型健大的成鹿。
康和见状,两眼放光,连忙去帮着把鹿子给接了下来。
手触着鹿身,发觉还是热乎的,教它伏法的是腿上的新箭伤。
康和道:“是猎的?!”
范景应了一声。
两人把鹿子挪进了院子里头,把门一关,便任凭它是扑腾还是躺在地上了。
康和跟着范景上山来这样久了,还是头一回见着他猎得鹿子,瞧着这物既新鲜又欢喜。
“这鹿子怕是值钱。”
范景把鹿子从边界上一路扛回来,背心里起了汗,他端起温热的茶汤吃了两碗,同康和道:“比山羊还值钱些。”
去年底猎到的一只黑羊子便换了一贯多钱,鹿子比羊还不易得,且城中的富贵人家也爱鹿肉,买着鹿整鹿,还会专门做宴请人,为此鹿子的价格能比羊高两倍。
为着卖个好价,康和跟范景两人趁着天时,当日便把鹿子弄去了城里。
两人换着背,赶在天黑前到了城里头,时间不早了,便直接送去了常交道的食肆里头。
恰逢李官人在食肆点账,听说是有人送鹿来,放下账本儿也要过来看稀奇。
小伙计同康和说,李官人的小爹高寿,正是想弄只鹿子在宴席上吃。
果然,李官人见着健壮的成鹿多欢喜,食肆里也是有好一阵子没收得鹿了。
康和借着这劲头,说了几句好听话,贺李官人的小爹高寿。
李官人听得高兴,一时多大方,直接给了康和一角沉甸甸的银子,少说也有五两。
这鹿子顶多卖个三贯多钱,五两银子已是快多出一半了,其中自还有不少是赏钱。
从食肆出去,康和把小伙计拉到了一边,与了他一吊钱做谢。
小伙计没成想康和肯分这样多的钱与他,这都快赶上他半月里的工钱了,心头不知多高兴。
“不是小二哥同我说李官人家里头的喜事,如何又能得这些赏钱。”
小伙计道:“我也不过随口一说,还是你们鹿子送得正是时候,你又擅说,这才教我们大官人心头欢喜了。”
两人说了几句客气话,眼见天快黑,小伙计打灶房弄来了一个包好的火把,又拿了一个火折子给康和,教他们回去的路上天黑了也好使。
康和多感激。
辞了人,康和跟范景快着步子朝城门口去。
便是舍得几个铜子想坐牛车回,奈何城外的牲口棚上已是空荡荡,夜风把遮雨的凉棚帘子吹得哒哒作响,哪里还有甚么牛车师傅,全然早都已家去。
两人便只好快步子赶路,奈何是天黑不等人,出了城没一炷香的时间天便黑尽了。
康和点亮了火把,去挨着范景。
“我看得见路。”
范景教康和贴得有些紧,觉着路都不好走了。
康和缩了缩脖子,道:“你听那山鸮叫得多吓人,这道儿上黑黢黢的,我可得紧着你走,若是教甚么山鬼怪禽捉了去,你上哪儿寻?”
说罢,他空出只手来,张着伸到了范景身前:“快,你牵着我。”
范景斜了康和一眼,心想又不是头回走夜路,在山上怎没见他怕,大官道上反倒是作起了怪。
他眸子望着前头的路,没言,却还是将人的手拉了过来。
康和看着范景淡淡的侧脸,嘴角忍不得翘了起来。
他摩挲着范景手心的老茧:“到底还是射猎挣钱,你瞧今日换的钱,够咱忙活好久了。便似上回张大哥说的,你也教我射箭罢。”
范景道:“得打小练。”
“我现在也不见老啊。”
康和道:“便是不说射猎,那会点儿功夫防身也是好的。我若是会了,走夜路便不会再这样赖着你了。”
范景瞅了康和一眼:“我不让你赖着了?”
“倒也不是赖着不赖着的事儿,我要会了这门子功夫,不也就能保护人了麽。”
“你要护着谁?”
康和晃了晃范景的手:“除了你,还能有谁。”
范景道:“我用你护着。”
康和听这话便不乐意了:“你若不答应,那我去寻张大哥算了,左右他乐得教我。”
范景闻声道:“每日往那头跑,你倒是不怕折腾。”
“是我想那般折腾麽,那你究竟是肯还是不肯教我。”
“嗯。”
康和听得这么一声,他凑到范景的面颊前:“你真答应了?”
范景一把拿住晃荡的火把:“当心火。”
两人说着话儿,倒是觉着多快,没多少时候就到了家里。
村子里头一路过去,歇得早节省灯油钱的人户都灭了灯。
范家人却还没睡下,灶屋里的灯多亮堂。
“咋这样晚了才家来,我的儿,你俩可吃了晚食?”
陈三芳正在灶屋和俩丫头弄蒻头豆腐,听得外头有狗叫声,只以为是赶夜路的人经过,不想竟是康和跟范景回来了。
范爹正在堂屋里头洗脚,听得外头有动静,湿脚塞在草鞋里便急着出来瞧。
见着是康和跟范景,松了口气,打了个照面也不多话,又回屋去继续泡脚了。
陈三芳听得俩孩子打城里头卖了活物,还不曾吃夜饭,她连忙去取了四只大鸭卵,要给他们炒一大碟子蛋饼。
康和见着陈氏拿这样多出来,连唤她不用做得太多了。
“家里头鸡子鸭子的存得多,米缸都装不下了。幸得是前日王婆子她儿媳生了孩子,来买了三十个回去给儿媳坐月子吃。”
陈氏道:“另呢,百日宴上要吃红鸡子,也给俺们定下了。鸡子是有了去处,可鸭子却越攒越多咧。”
“俺去城里卖蒻头豆腐的时候,也同那些夫郎娘子说俺们还有鸡子、鸭子,教俩丫头一人拎着一篮儿去卖,有时候好卖,有时候还有剩自拿回来。”
康和在灶下帮着烧火,道:“娘这些日子的蒻头可好收?”
“依了你的方儿,一传十,十传百的,人有蒻头或是瞧着哪处有蒻头的,都乐得弄了拿到咱家里来。
不说俺们的价格比城里的好,又还比去城里头近,晓得咱这处的,都来。虽说一个蒻头就换那么几个钱,可农户人家都稀罕这一子儿半子儿的,能得个零用。”
陈氏道:“堂屋桌角边上都堆了十几个蒻头了,这几日里我都做了拿去卖,你爹呢,就把茎块儿栽去地里。”
说起这些,陈氏怪是欢喜,她低了声儿同康和道:“娘这些日子挣了两百多个钱了咧!咱就是买蒻头再卖,果真也不亏。”
只现下的时节,不是节也不是做事的时候,价格已卖得不高了,三个钱一方,有时候老客两个钱一方也给。
陈氏不懂生意经,但讲人情,她不怕旁的,就怕东西卖不出去,为此与人为善。
虽眼下比不得年节时,但在春月里有钱挣,已是十分难得了,这换做以前,哪里有这样的挣头。
有铜子入腰包,她心里踏实,每日都精神好。
康和听得陈氏顺利,心头也放心。
他同陈氏道:“既是鸭子攒得多,上城里鸭子也不大好卖,便换些花样活儿。天气暖和了,桌子上粥水吃得更频繁了些,多的鸭子不如腌做咸鸭子,外还能做松花鸭子。娘觉着如何?”
陈氏闻言一拍大腿:“俺觉着好咧!多些花样总比单卖一样更吸客。”
“同俺耍得好的沈夫郎他手艺好得很,做得咸鸭子流黄,味道又咸淡适口,你大伯娘多刁的一张口,都说好。夏月里头俺要做咸鸭子,都是喊他过来帮俺做的。”
康和倒是也会做咸鸭蛋和松花蛋,只是他也只是会,手艺并不见得好,听陈氏说有识得的人做的好,正是好事。
不过他还是道:“只不晓得沈夫郎肯不肯来帮咱,这要做来卖的东西,做得自不是一个两个。”
陈三芳道:“娘晓得你的意思。他人多好,家里头也是不富裕,不嫌咱家穷寒,和娘好,俺有甚么事都寻他,他有事也寻俺。”
“这厢喊他来帮忙腌咸鸭子,少不得耽搁他一日半日的功夫,到时候娘送他一篮子鸭子,外在一方熏肉。你说成不成?”
康和点了头。
翌日,康和没上山去,陈氏去把她说的沈夫郎给喊了来。
这沈夫郎年纪比陈氏要小些,可黑黑瘦瘦的,看着便有些显老。
倒如陈氏说的一般,家里头不富裕,穿的一身火麻布衣裳,裤子膝盖和肩膀上都打了补丁。
“咸鸭子做得多,倒是弄得顺手。只松花蛋我有些时候没做了,不晓得味道如何。”
沈夫郎听得陈三芳要做咸鸭子,欢喜着就来了,他多爱做这些,只家里头穷,鸡鸭都养得少,蛋自也不多,想露把手艺做些咸鸭子来吃的时候都难得。
康和听人说的是不晓得味道如何,却不是说成或是不成,心中料想人松花蛋也是会做的,且有些功夫。
因着松花蛋不似旁的,做不好剥开来不成形,稀烂还臭,是吃不得的。
“还不晓得你的,便与俺们做些出来,你晓得俺的,弄这些东西不成样子,还得央着你。”
陈三芳同人道。
“咸鸭子你要腌多少我都给你腌,松花鸭子先少取几枚来弄,到时候好了,你瞧着味道好我再来给你做都成。甭一回做太多,到时候味道不好给糟蹋了。”
沈夫郎晓得陈氏近来在卖蒻头豆腐,都给他送了几回了。这厢家里的鸡子鸭子多,也是预备要做点儿买卖,他怕自己误了人的事。
康和听此,觉得沈夫郎做事多谨慎负责,便道:“依夫郎的,还劳烦你这时节上来家里帮忙耽搁。”
沈夫郎道:“不碍事,搭把手的事情,我家里头有事,你娘也总撒下手头的事来帮我。”
说着,几人就忙活起来。
“这腌咸蛋寻常是用盐水来泡,法子最简单。但要想流油,干腌才好。”
沈夫郎同大伙儿说道。
他手法多娴熟的将洗干净晾干的鸭子用白酒浸泡杀了菌,接着均匀的裹上盐。
沾了酒湿润的鸭壳很快便滚上了厚厚的盐粒,再将这鸭子紧实给包起来,防止盐脱落腌制不匀。
最后将治过的鸭子放置在阴凉处腌过二十几日便成了事。
康和以前都是用盐水浸泡的,倒是新鲜一回做了干腌。
陈氏舍得,这回人手多,一次便腌了六十枚鸭子,如此剩下的鸭子就不多了。
又拿了十枚给沈夫郎做松花蛋,待着做好了说送来给康和看。
到时候要是味道好,就再多做些出来。
虽是起心想卖咸鸭子和松花蛋,可也得先试着来,事情一蹴而就不得。
做是一项手艺活儿,能把东西卖出去也是一项难人的活计。
若贪图容易,一回就做那几百枚,到时候卖不出,砸手里头那可就坏事了。
鸭子也是家禽吃了粮食才下的,做成咸鸭子又用了好些的盐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