桌上的电子钟又变了一个尾数。
谈梦西坐在裂隙灯前，工作一天，腰背已经不适，一条腿踩在地面，另一条腿别扭地前伸，能缓解这些难以忽视的酸痛。
暖黄色光条明亮到极致，产生热的错觉，印进浅棕色的虹膜内。
“好，睁大，坚持住。”他对面前接受检查的女生说。
因为下巴被架住，女生说话时又笑又含糊：“好刺眼……”
他安慰她：“我知道，很快的。”
除检查的女生外，桌边还站了两个人。年长的是位老顾客，把好奇的小孙子拉住，“谈医生很专业的，叫你干什么你要听，戴隐形要仔细检查。”
谈梦西眯起眼睛，往外散发着高兴，“感谢您这么多的年支持——”
他大声说的，底气十足，跟大姐的语气一模一样。以前收到夸奖，他只会礼貌微笑，仿佛不够谦虚和蔼，会毁了自己的个人形象、专业程度，配不上他人的夸奖。
现在，不一样了，他接收到令他喜悦的信息，会用与其匹配的情绪给对方反馈。
大姐扶了扶眼镜，叫他这份少见的热情惹笑了，“谈医生，心情很好嘛。”
检查结束，谈梦西收回下巴，一脸假严肃：“因为，离下班越近，我心情越好。”
“是不是耽误你了？”大姐口吻担忧。
“没有，没有。”谈梦西告诉自己，以后还是别打趣了，也不是没有幽默细胞，不多，没有游叙多。
办公椅转了半圈，他敲打起键盘，“我们这么熟，加班也要弄好的，你儿子呢？”
“谈医生还记得？”
“记得，那年在我老店配了眼镜去上大学，我还跟你解释，高度近视跟基因有关系，叫你别骂你儿子了。”
“他还是在那边工作，小孩给我带。现在小女儿也长大了，要化妆，不肯戴眼镜，不然还是到你这里配个有框的。”
“化妆好看呀。”谈梦西把单子发送给小琼，笑吟吟地看向女生，“不过，戴隐形最好不要超过八个小时，注意手和眼睛的卫生，别的注意事项，我会叫助理发给你。”
诊室的门没关，小琼轻轻敲门，把装好物品的袋子递给顾客。
“小琼，你给这个小男孩查下视功能。”谈梦西对大姐眨眼睛，“送你的。”
小琼带小男孩离开，大姐跟他说孙子天天玩平板，大概也会近视，要不要吃什么补补。
“吃什么补什么，要不我买点猪眼给他吃。”
谈梦西一听“猪眼”，满脑子在学校解剖过的猪眼，能想象出它诡异的口感。
他深知观念难改，吃不出毛病的，随他们吃，不认同也不反驳；乱吃有害的，不仅要制止，还要把副作用夸大。
“这个……你多带他去户外活动，每天两小时。”
“没有食补？”
“少吃糖。”
谈梦西再次看向电子钟，收工时间要到了。
“哇，谈医生结婚了？”
谈梦西回过神，大姐的目光在自己手上，而自己无意识地拉开抽屉，把一枚戒指戴进无名指。
新养成的习惯，游叙对此很高兴，夸他的戒指怎么这么好看，仿佛没见过，不是自己买的。
他先是笑，睫毛低垂，望向戒指，腼腆得像个新婚的新郎，语气却大大方方：“结十几年了。”
“十几年”明显吓到大姐，“看不出来。”
“在学校就谈了。”
“怪不得。”
等待的时间，大姐跟他叙旧，说起这家诊所的变化，谈梦西的变化，直到小琼领着小孩回来。
诊室回到熟悉的安静，谈梦西的手机正好叮咚一响。
游叙的信息，准时来了。
入眼先是一张工作台的照片，照片顶部几排银色的加工工具，摆放整齐。数据单子叠在左边，中间七副加工好的眼镜，已经装入透明袋，右下角是一只放在桌面的手，指尖沾染雪白的粉尘，手背骨骼隆起，青筋清晰。
接着两个字：“完成。”
不代表所有事情完成，今天该做的活儿今天做，明天的明天再说。
谈梦西放大这张照片，认真欣赏起游叙的手。有点渴，他拿起马克杯，喝了一口，舔去嘴角的湿润水渍，打字：
“想你了。”
只是一个白天没见面，他觉得好漫长。
游叙回信息很快：
“马上来。”
谈梦西咬住下唇，嘴角上翘，“你安排好我们的晚饭，再买两杯喝的，我要柠檬茶。”
几乎同一时间，游叙甩来两张截图，已经点好无糖柠檬茶，取餐码提醒制作中。晚饭也选好地址，家常小馆，现做又新鲜，上菜慢，适合边吃边聊天。
谈梦西回复：“帅。”
他能想象到，游叙看见这个字，眼睛发亮，表情该有多自信，眉毛会挑多高，身子那股子得意洋洋的劲儿。
忍住几次，谈梦西才没有发出笑声，回头看向门外。
小琼刚给一个换药的病人缠完纱布，趴回茶几上，电脑放着解题视频。小琼进入备考状态，打了鸡血似的，焦头烂额也越挫越勇，干活比以前利索很多，化身一台冷酷无情的工作机器。
他经历过小琼此刻的高压状态，对她喊：“你先走，我等游叙过来，今天我关门。”
“谈哥，谢啦！”小琼的眼袋快垂到嘴角，嘴角又因为提前下班而上扬。她合上电脑，收包速度堪比抢劫，风风火火离开诊所。
两分钟的事，游叙进了诊所。
谈梦西正偏头摘下口罩，脸颊挂了两道浅浅的口罩勒痕，一左一右，对称，跟猫胡须似的。
没看见他，左手器械盘，右手消毒液，还能听见谈梦西在小声地哼歌，步伐轻快地前往手术室。
看见他了，他立刻对他笑，眼睛弯得特别好看。
二人对视的瞬间，游叙挑起浓眉，一步步走向谈梦西，好像在炫耀：“你没说话，我就知道你要什么。”
跟谈梦西的想象一样，甚至更得意。
谈梦西说：“你来拖地。”
“我刚来就下命令，你皇帝啊你。”游叙捧起他的脸，在他的唇上“叭”的亲了一口。
谈梦西的眼神空白了几秒钟，下意识接道：“皇帝跟国王，般配。”
游叙定定地望着他，思绪显然跟着他一起飞，飞到同一个时间和地点，用最短的时间回忆起来，快速理解对方的话。
近半年前，他们从一个很远的地方回来。重新坐回自己的椅子，吹上空调，吃上外卖，手机不断发出收款提示音，谈梦西和游叙只差感慨：“我他妈想死你们了。”
老顾客们埋怨他们怎么关门这么久，他们胡编乱造地回答，不好意思地笑。工位也养出了肌肉记忆，不用调整，更热情，更自如。
——你像个国王。
糟糕的路，泪水浇灌的湖，山顶的决斗与咆哮，似近又远，山野的风景历历在目。
这段经历是一个秘密，像一场梦，还像一头凶狠的，绿色的，绮丽的，触感却柔软的野兽。
他们没有主动提起过，无意间提起，单是发出几个关于它的音节，无形地延伸出他们说过的那么多蠢话，脸上便不由自主地绽放笑意。他们默契地抿起唇，低头，抬头，眼神偶有错开，去不重要的地方拐个弯，缓冲一下，又回来碰撞到一块。
看看对方的眼睛，静静地对视和傻笑。
任它用尖利的小爪，灵巧地跃过他们心头，没有痛苦可以咀嚼，自然不会有苦涩和无所适从，所以不会带来刺痛。
那是一种轻微且复杂的痒，不会使人难堪，搭配一点戏谑，它便自由了，在他们的双目中流动，源源不断溢出，带有与春末初夏夜晚相似的温度。
没人放这股汹涌的情感溜走，两人这么站了一会儿，直到它逐渐透明，下次还会回来。
“说不过你了。”游叙揉揉这两根浅红的“胡须”，在他的额头又亲一口，“先奖励我，再下命令。”
“我会注意的。”谈梦西的双手没空，笑得厉害，导致微微弯下腰，器械在盘子里叮叮当当碰撞。
一个拖地，一个擦拭仪器，手没闲着，嘴也没闲着。
“今天收款九百那一单，不好说话。”谈梦西说。
游叙问：“怎么？”
“他说我们成交没有礼品，问有没有雨伞保温杯什么的，冲我们柜台里自己翻，小琼想拦，我叫她别拦，让他翻了十分钟。”
实在无言以对，人也会笑。
谈梦西当时笑了，回忆起来又笑，“过年的时候，你不是买了很多中国结，还剩两个新的，我叫小琼送给他了。”
游叙做出思考的样子，点点头，“看来，我要买车鸡蛋大米大豆油放这里，消费了就领五个……”
“你忘了重头戏。”谈梦西竖起手指，在空气中比划排榜，“当日最高消费可以抽奖，送一辆小电驴。”
两人对着“哈哈哈哈”大笑一通，又说到牙医来问他们租金多少。生意不好做，私人门店都在降价，公家门店不降价，老店挪不了窝，两个诊所背地里合伙骂两句得了。
游叙拖完地，顺手收拾诊室，把桌上乱七八糟的东西归位，归到谈梦西的使用习惯位置。
桌面摆着一个没开封的易拉罐，里面是布丁和椰果，口味很甜。
他举起来看，“谁的？”
绝对不是谈梦西买的。
谈梦西探出一个头，看见他手上的东西，“小朋友送我的。”
“又有人送你礼物。”游叙拉开桌子底下的抽屉。
全是小孩子送给谈梦西的小礼物，他拿开一朵还没指甲盖大的乐高花，摆在卡通公仔胸针旁边。
谈梦西说：“那是。”
“我要排队吗？”
“你送我什么？我高兴的话，让你插队。”
“一辆小电驴。”
在谈梦西的笑骂里，诊所内一盏盏小灯，随着二人拉拉扯扯的身影熄灭。再打开所有紫外线灯，雪白的仪器，木色的墙壁，还有棉麻原色的沙发，多多少少泛起静谧的蓝光。
门口角落茂盛的大绿萝，正冒出细嫩卷曲的新芽。
打下电闸，弱不可闻的“呲”一声，雪白的门头上，柔和清新的发光字闪了闪，一同闪动的，还有各种内容的广告牌，错落悬挂在落地橱窗内。
正中间，一大幅某镜片的新品海报，整体颜色偏暗，不透光又无边的天，布满呈飞溅状的深灰色岩石。一片透明镜片浮在半空，像置身月球，时刻迎接未知小行星的撞击。
游叙喜欢这款海报，使他想起《2001太空漫游》。平凡的物体，不平凡的视角，镜片高大神秘得能跟黑色石碑媲美。
谈梦西把它摆在最显眼的地方。
好了，收工。
他们要去吃晚饭、喝冰饮、看新上映的电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