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末夏初的傍晚,薄暗暮色笼罩着整座公馆。
西馆一楼的大餐厅内,正是晚餐时分,围绕长桌而坐的家人齐聚,氛围中却缭绕着一丝淡淡的离愁。
“都多吃点儿吧,待出了国,你们可吃不到这些家乡美味了。”
解良嬉难得像个长辈般地冲着对面两个青年说道,将二人喜欢的菜色往他们面前推了推。
“带厨子了。”解予安只是语声沉静地回了句。
“这次倒是学聪明了。”沈南绮瞥了他一眼,问:“行李都收拾好了?”
解予安静静应声:“嗯,整理得差不多了。”
“那公司事务呢?”这句话她是看向纪轻舟问的。
“都已经安排妥当了,也请了予川兄帮忙照看。”
纪轻舟稀松平常地回答道,朝着斜对面的解予川挑了下眉。
解予川略无奈地摇头:“你们也是无端给我增加工作量,记得早日回来。”
“放心吧,最迟待到明年夏天,不会去太久的。”
纪轻舟扬起唇角坦率地笑了笑:“不然我也放心不下我这公司,毕竟是我多年的心血啊。”
前往美国开时装店、办分公司的想法,大半年前他便已同解予安商量提出过。
他心中一直是有这计划的,只是受手头工作牵绊,从世纪公司到裁缝学校,再到时装业公会,种种事务堆叠,根本脱不开身。
想直接丢下工作,说走就走是不可能的,起码需要几个月的提前部署。
因此这半年来,他一直有意识地在引导宋瑜儿接手手工坊和设计部的负责人工作,代理设计总监职务。
接下来一年的新款主题与主推款式,他也已提前做了规划安排,确定了时尚流行方向,需要培养宋瑜儿的就是一个精准果断的决策能力。
从设计部提交的稿子中挑选最适合的款式,制作成衣服展示到时装屋的橱窗内,接下来一年的成衣系列将完全交由她的眼光来决定。
纪轻舟其实还蛮期待的,十分好奇一年后,世纪成衣系列会在宋瑜儿这位他一手教导培养而出的年轻设计师的带领下,展现出怎样的新鲜风貌。
至于公司和工厂管理层,一直是让解予安帮忙培训管理的,他一点儿也不担心,但毕竟这回解予安也要跟着他出国,以防万一,还是请了他大哥帮忙照看。
剩下学校的事务,纪轻舟则聘请了专业的教育界人士代理校长,教学工作也不必担忧,之前的优秀毕业生中便有几位留校做了老师,完全可以延续“时装设计与裁剪”这门课程。
时装业公会就更不必担心了,用着“五十岁不过半百,正是拼搏奋斗的年纪”的说辞,他成功地劝动了前任理事长严位良出山,继续主持公会事务和每年的时装大秀。
种种事情都安排妥当后,纪轻舟约莫一个月前,便开始做起了出国计划,而就在这个时间段,他收到了一位美国客户帮忙转交的好莱坞制片厂的戏服设计邀请。
既然碰巧赶上了,同时他也想要在七月之前,将骆明煊带去远离战争的地方,于是和解予安、骆明煊商量后,一拍即合,便正式确定了在这春末夏初的四月中旬,一道前往大洋彼岸开拓新事业。
“还真是突然……”沈南绮微微叹气感慨,“你的事业在国内做得这样好,怎么就突然要去美国了呢?”
“其实原本就有向海外发展的计划,又正好收到了好莱坞制片厂的戏服设计邀请,那就干脆借此机会出去闯荡一下了。”纪轻舟话语简洁地解释。
“那什么好莱坞,都未听说过,”沈南绮提醒道,“你可得小心提防,别被骗了。”
纪轻舟还未开口说明,解见山便气定神闲接话道:
“以国内的经济情况,他的时装产业的确很难再扩大了,青年人有胆气,出去闯闯碰碰机遇未尝不可。”
沈南绮当然也懂得此理,只是到底舍不得两个小辈离开。
解予安自不用说,是她最心疼也最放心不下的孩子,而纪轻舟,她一直是很喜欢他性子的,何况一起相处
了八年,她早已将对方视为了亲儿子对待。
这一下要走两个亲儿子,自是满腹忧心惆怅。
但她也知晓自己没法强留下两人,稍微劝了两句后,便接受了事实,转而问道:“就小煊和你们两个,再带个厨子和阿佑?”
纪轻舟摇摇头:“我俩还各自带了个秘书,骆明煊应该也会带个翻译,他喜欢热闹,还多带了两个兄弟保卫安全。”
“那这一行人也不少了。”沈南绮点点头:“明日几点的船?”
“下午一点。”
“那今晚就住这儿?”
“恐怕不太行,行李放在那边,回去还得再仔细查漏补缺一下,毕竟一去起码要一年半载才能回来。”
“好吧,那明日我们一道去码头送你们。既然带了厨子,我再给你们备一些不易坏的路菜,酱鸭、熏鱼、火腿之类的,在船上吃,好换换口味。”
解予安闻言侧过头,刚要启唇拒绝携带这些特产,便感到大腿被身边人掐了一下。
他想了想,还是会意地点了点头,接受了母亲的这番好意。
沈南绮未察觉到他迟疑的动作,见纪轻舟的筷子尖时常在红烧肉与油焖笋之间转换,就考虑着说道:
“这五花肉是没法带了,容易坏,带泥的春笋,倒可装一袋去,明早我让厨房订最新鲜的,轻舟不是喜欢吃吗?你们那厨子应当也会做吧?”
“啊?”
纪轻舟刚抬起头想要婉拒,身旁男子却已帮他应了下来:“嗯,这个可以。”
听他们一一接受,沈南绮手拿筷子搁在碗边,又看了看桌上其他菜色。
正琢磨着还能再塞点什么,纪轻舟便开口劝道:
“好了沈女士,您赶紧吃饭吧,别琢磨了。我想骆大少爷那边肯定也有不少的特色路菜,他每回出远门都是好几箱的行李,有一箱就专门装特产。
“我们就这么几人,别吃不完路上闷坏了,倒进海里喂鱼那就可惜了。”
“这倒也是。”沈南绮语气平平地应声,接着又叹了口气:
“我只是想到要送你们出洋,心里便不安定,当年送元元去美国,他一去便是四五年,还险些……”
“您就放心吧,”纪轻舟截断她忧伤的话语,口吻明快道:“我保证,一定把元宝弟弟照看得好好的,原模原样地给您带回来。”
骤然听他说出“元宝弟弟”此等称呼,同桌人包括解玲珑在内,都顿时笑出了声。
解予安也是耳根微热,毫无威慑力地瞪了他一眼,终是无可奈何地继续低头吃饭。
而沈南绮听闻此言,莞尔一笑后,心中也稍感宽慰,好歹解予安此次出国,不再是一个人了。
这一对好青年既彼此相爱又彼此照顾,出行人中还有一位发小兄弟相伴,仔细想想,其实也没什么可担忧的,于是浅笑回道:
“你啊,就顾好你自己吧,你好好的,他多半也不会有事……”
·
在解公馆吃完夜饭,又和解家人,尤其解老太太说了许久的话,二人回到霞飞路的家中,已是接近夜里十点了。
他们的行李,像衣物和生活用品这些都已整理收拾完毕,装进了行李箱中,重要的身份文件、文书资料等也放进了各自的公文包里。
接下来就是一些可有可无的小物件,视行李箱剩余的内存空间来决定是否要带上它们。
“解元宝,你挑好没有啊?带哪张全家福?”
纪轻舟将自己的画本、画笔、颜料等工具装成一包,塞入了他从现代带来的行李箱中,见中间夹层袋还有点空间,便想起方才解予安说想要带个全家福照片的事——这位置恰好可以塞进一个六寸左右的小相框。
他朝着卧室喊了一声,未听到某人的回应,便将行李箱先摊在书房地面上,走到门口看了看情况。
结果发现解予安正一动不动地坐靠在沙发上,膝头摊着本相册,低头垂着眼睫,看照片看得入神。
纪轻舟踱步到沙发旁瞧了眼,发现他凝眸端详着的那两张照片都是前几年在南京那阁楼出租屋拍摄的。
一张是他坐在桌前吃早餐的侧身照,另一张则是他抱着被子趴在枕头上,半撑起身体,回眸望向镜头的抓拍照。
第二幅相片中的他发丝凌乱、眼神懵然,神情迷茫中透着几分乖巧柔顺,半裹着被子的上半身浴衣松松垮垮,环绕着肩膀,全然一副被折腾得很是困倦乏力的模样。
诸如此类的照片,自从解予安买了相机后,就没少给他抓拍。
纪轻舟起先没看出这是什么时间照的,待注意到相片角落床头柜上的几只礼盒,才陡地回想起来这是他三十岁生日时,某人送他脚镯、腰链和手织围巾那次拍摄的,属于最早一批的“床照”。
“不是选全家福吗,怎么看起我照片来了?”
“突然翻到了,有些怀念。”解予安嗓音低沉而柔和,从相片自带的回忆中抽离了神思。
回过头,与青年眼神一交汇,他便自然而然地伸出手,牵着纪轻舟的手心拉着他坐到自己身旁,陪同他一起挑选照片。
接着,他似不好意思再多瞧这张“床照”般,很快就将相册翻到了下一页。
下一页相簿夹着的两张相片中的人物依旧是纪轻舟。
一张是他倚着沙发翻杂志、吃苹果的照片,一张是他坐在家里的书桌前,撑着脸颊画图的照片。
两张都没有正脸,一看就是偷拍视角。
纪轻舟对这两张平淡无奇的照片毫无印象,似嫌弃般地扯了下唇角道:
“你看看你给我拍的,既不时髦也没什么纪念意义,不是浪费胶片嘛。”
“……”解予安默然不作回应,心底却觉得这样的日常视角很是不错。
即便几年、十几年后再翻出这张照片,依然能够回忆起当时的悠然幸福。
他继续翻过一页,旋即眉毛微动,看到两张自己的照片映入了眼帘。
一张是三年多前,纪轻舟求婚那日,在北外滩的餐厅为他拍摄的蒙着眼睛的照片,另一张则是他的午睡照。
近距离拍摄的相片中,男子盖着被子侧身熟睡着,脑袋又埋在了两只枕头的缝隙间。
他的脸颊因缝隙狭窄而被挤得有些变形,固然从眉宇骨相中能看出其优越的底子,却毫无本人清醒时清凛冷峻的气势,反倒显得有些鲜嫩青涩。
“究竟是谁浪费胶卷?”解予安一找到机会,便将方才的指责返还了回去。
“这多可爱啊,像蜂蜜小狗。”纪轻舟哧地一笑,伸手将那张午睡照片从相簿两角固定的金属夹片中取了出来,分外愉悦道:“我要把它带走,夹在我的素材集里,每次翻到准能逗乐我。”
他说罢,真就拿着相片起身快步进了书房,准备塞进自己的行李箱里。
既然他这般“不仁不义”,解予安也就有样学样地翻到前页,将他方才看了许久的那张青年趴在床上的回眸照片取了出来,平整地放入了自己公文包的内侧夹层中。
又过了一阵,纪轻舟放完了相片,端着水杯出来,见他还在翻看相册,便催促:“选好了吗,全家福?赶紧的,我要去洗澡睡觉了。”
“嗯。”解予安又翻过了一页,指尖点了点夹在相簿中的一张多人相片。
纪轻舟走到他身旁俯身看了看,发现他挑中的是他们重办婚礼那天,一家子人在饭店聚餐拍摄的那张合影。
照片中,他俩并肩站在正中央,两人都穿着郑重华贵的黑色西装礼服,胸前衣襟上佩戴着红色的玫瑰胸花,当然这玫瑰花在照片中看不太出来。
两人两侧分别站着解见山、沈南绮夫妇和解予川、赵宴知夫妇,身前则是解玲珑和解熠生两个孩子,孩子身旁还蹲坐着扬唇微笑的解良嬉和呲着大牙的骆明煊。
当然了,骆明煊送的那个刻有“百年好合”祝福的纯金盘子也获得了一个专属席位,装饰着红花展示在照片中心位,摆在两个孩子的身前。
纪轻舟看到那金盘就忍不住想笑,直起身道:“这张照片是不错,就是得小心点,不能给别人看见,否则要招来杀身之祸。”
解予安懂得他指的是照片中的黄金盘子会惹来觊觎,淡然摇头道:“不必担忧,这相片里看不出它的材质。”
“行吧,那就带这张了。”纪轻舟轻巧地应了声,从柜子抽屉中翻出了个空相框递给他,语气慵懒散漫道:“你装起来,塞到我行李箱里吧,我先去洗澡了。”
他说着,随手将水杯搁在了茶几上,就拿上睡衣进了浴室关上了房门。
解予安又兀自不疾不徐地翻完了整本相册,随后才依照吩咐,将这张照片从两端的夹角中抽取出来,装进相框内,起身走进书房。
房间内,昏黄的台灯光芒映照着收拾整齐的书桌,玻璃窗上倒映的光影绰绰。
解予安在行李箱前半蹲下身,低头注视了会儿手中的相片。
尽管黑白照片模糊了许多的细节,但图中每一个熟悉的人脸上真诚的笑容却都被保留了下来。
画面是如此的生动热闹,像在叙说着许许多多的故事。
他不禁地用指腹摩挲了一下照片中青年俊俏的眉眼,唇边露出一抹浅淡的微笑。
旋即便将相片放进了纪轻舟提前打开的网格袋中,拉上了拉链,动作利索地合上行李箱,“咔”一声清脆地上了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