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天光蒙蒙亮。
谢凝躺到顾星桥的左臂弯里,正依偎在他的肩膀上刷手机,就跟嫁给霸总的小娇妻似的。
“出事了,”突然间,小娇妻神情严肃,猛地坐起来,一腿就将霸总蹬到床底,“昨天晚上死人了。”
顾星桥:“……”
刘扶光睁开眼睛,冷静道:“死了多少?”
“起码四五十个,”谢凝道,“到处都是通告,据说死的时候全在看同一个直播。”
云池团在大床中央,手抱在胸口,睡得直吧唧嘴,像只仰泳的海獭。
刘扶光道:“先吃饭。”随即按铃,叫酒店送早餐上来。
江眠正睡得迷迷糊糊,眼睛还紧闭着,被刘扶光拉起来,拿热毛巾擦脸擦手,带到五百米长餐桌跟前吃早饭。
江眠:“唔唔嗯……”
顾星桥腰酸背痛,跟着把余梦洲扛到座位上,幸亏他也算体质异于常人,不然非得被身上睡的三个人压到浑身麻痹不可。
“怎么了,”他活动筋骨,坐在餐桌前,“有问题?”
“死者干的最后一件事,都是看直播,这中间肯定有猫腻。”谢凝猜测,“这个副本的主题会是什么呢,夺命直播?”
云池打着哈欠,双眼惺忪,使劲往自己的拿铁里加奶加糖,“直播公司本身就有很大嫌疑啦,设置这个活动,谁知道安着什么心呢。”
“说起来,”刘扶光若有所思,“昨晚确实有邪祟活动的迹象,但大凡城镇,活人生气汇聚,免不了会吸引各种各样的阴灵,我也没多在意……”
余梦洲洗漱完,出来喝白粥,配油条咸菜。
“今天晚上咱们也看看直播呗,”余梦洲道,“又不是什么麻烦事。”
吃完饭,几个人继续在手机上刷来刷去,江眠教刘扶光怎么玩现代科技的东西,很快就让他学会了如何在各大社交平台上冲浪观光。
昨天晚上突然猝死了那么多人,互联网上的声浪非但没有收敛,反而更加亢奋热情。巨额奖金只是一个引子,其后咆哮而出的、狂放旺盛的众生嗔痴,又岂能被一簇微不足道的尸体阻碍?早已刹不住车了。
他们决心解决这个谜题,因此连酒店也不出,三餐都叫外卖上门。
“昨天晚上的直播间呢?”谢凝问,“就死人看的那些。”
顾星桥一早摘下胸口的小蜘蛛,让它满房间乱爬着玩,“早就封了,你想看回放?”
“肯定要看的。”
顾星桥点点头,顺手抓过小蜘蛛,让它接入网络,开始搜查昨晚的事故。
不多时,机械蜘蛛的腹部嗡然开裂,投射出一道蓝光,延展成晶莹光幕,屏幕上播放的,正是众多死者昨夜一同观看的直播间。
一开始,一对情侣在路上走着,当夜正值满月,路灯的光芒和月光混杂在一起,十分梦幻,因此即便在深更半夜,也吸引了不少人点进来欣赏。
拍摄者挺上道的,并不开口说话,以免打扰了这赏景的静谧氛围。在路过一条小巷旁边的时候,手机一个没拿稳,不甚滑了一圈,连带着镜头迅猛颠簸。
“唉!”女人轻声叫道,“拿好了你,别手滑把机子摔坏了……啊,里面好像有只猫?”
“什么啊,”男人端好手机,对准了小巷里面,“哪来的猫?”
“我听见窸窸窣窣的声音了!要不就是老鼠?可老鼠也没这么大的动静啊……”
直播界面黑黢黢的,只能依稀看出一条小巷的模样。下一刻,镜头就因为持有人的恐惧而不住晃动,来回颠簸。
“那是……那是什么东西……”
男人的声音颤抖,漆黑的界面底下,“遇见夏日之美”的tag散发出纯良的白光。
“……别拍了真的别拍了,我们赶紧走吧!”女人强捺害怕,连声催促,“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忽然,镜头一动不动地固住了。
从顾星桥等人的角度看,巷子是封死的,尽头处空荡一片,什么都没有,但通过屏幕,他们却同时听到了一种极不规律的鼓噪声,微弱而狂躁,混成了一股别样的杂音。
“心跳,”顾星桥道,“人在恐惧到极点时——”
清脆裂响乍然传出,仿佛玻璃破碎。一声短促的尖叫,直播屏幕完全黑透,结束。
沉思片刻,云池问:“就这?”
“肯定有我们没发现的细节,”谢凝道,“再回放下,就倒到对准巷尾的那个镜头……好,停。”
他按住太阳穴,闭住眼睛,再睁开时,巨大的重瞳淹没眼黑与眼白,一刹恢宏,便如盛放于大地的莲花。
盖亚借给他的神目并不是随便能用的,他的位置正对酒店顶层的落地窗,开眼的那一刻,地母的雄浑神威,已如刹那喷薄的风暴与山火,将漫天浓云轰得丁点儿不剩,只落得蓝茫茫的苍穹好干净。
“看到了!”谢凝浑然不觉,叫道,“巷子底有个淡淡的黑影,又细又长,站起来有两三个人高……就是看不清具体长相,跟烟一样。”
这倒奇怪了,盖亚的眼睛,还有看不清东西的时候?
谢凝不信邪,还要继续盯,刘扶光无奈地捂住了他的眼睛,道:“你歇一歇吧,再看下去,就要把罪魁祸首吓跑了,不是你眼睛的问题。”
江眠猜测:“是鬼吗?”
刘扶光点点头:“是鬼,只不过稍稍有点麻烦。”
一听他这么说,几个人都严肃了起来。云池紧张道:“怎么麻烦了?你不要着急,慢慢说,大家群策群力,总有解决办法的。”
刘扶光啼笑皆非:“我的意思是,不是说解决方法麻烦……算了,这么说吧,小凝早就开了神目,仍然看不清摄影机里的鬼形,正是因为野鬼的特殊性。它们乃是行走在幽冥之间的灵,而幽冥——”
他伸出食指,在桌上划出三道线。
“人间为生者居,死者化鬼,暂处酆都,”刘扶光抹去第一、第二条线,“那么来不及被黑白无常拘走的孤魂野鬼,它们去了哪里?”
“幽冥,”江眠道,“一个既不是人间,也不是鬼都的……时空?四维空间?”
刘扶光惊讶地“唔”了声:“你悟性真好。是的,幽冥跳出三界之外,因此人类发明的这些留影技术,是无法留住鬼灵的形貌的。它们活跃在幽冥当中,仅凭觉识,便能锁定猎物。随着‘网络’的诞生,野鬼害人的难度更是大大降低,依靠直播的即时性,只要人类发觉自己看见了鬼,那么鬼就能同时知晓对方的位置。”
江眠恍然:“互联网就是介质,对不对?类似一种观察者效应,观看直播的人一旦意识到鬼的存在,鬼立刻就被他们所惊扰,然后……”
他有点说不出话了,这实在是货真价实的“顺着网线制裁你”。鬼魂还生活在幽冥,根本无视距离和空间,一眨眼的功夫,就能跨越千里,瞬间出现在受害人的面前。
那些人死前是何等惊惧,由此可见一斑。
“好家伙,”云池抖抖身上的鸡皮疙瘩,“这什么病毒传染式的死法……boss肯定就是直播公司了吧?搞这个活动的人其心可诛啊。”
“今天晚上我们也找一找,看能不能刷到,”余梦洲把手垫在脑后,自言自语道,“不过,这么多直播间,也不一定就能找到有鬼的啊。”
一语成谶。
也不知道是不是被谢凝开眼那一遭吓着了,整个晚上,众人一无所获,连根鬼毛都没见着,第二天还是如此,第三天仍然如此。
“哎哟——”云池大声抱怨,“眼睛都看花了,什么也没找着!”
顾星桥喝了一大口冰美式,原本还想跟刘扶光商量一下长生的事,这会儿也没那个精神了。
余梦洲捏着鼻梁,说:“是不是方向没找对,要不然,我们也大街小巷地蹿一下?”
刘扶光沉吟片刻,从袖子里抽出几张空白符箓,蘸着茶水,龙飞凤舞地在上面画了一面,分发给五个人,自己也拿了一张,塞在腰间。
“这是什么?”江眠好奇道。
“气运箓,”刘扶光回答,“大家的气运皆非常人,鬼是万万不肯来碰的。先拿符箓压一压,看能不能撞见。”
接着,几个人终于走出酒店,来街上碰运气。
寻常人都想着撞好运,轮着他们了,却要专门来撞霉运。大晚上的,六个人像无业游民,在街上到处乱晃。
“唉,我听说,”余梦洲百无聊赖,忽然想起上大学时的宿舍怪谈,“要是在十字路口摆上碗筷,点上香烛,就会引来路边的孤魂野鬼,是真的吗?”
“十字路口是生灵交汇行走的地方,”刘扶光道,“这个说法确实可行。不过,要是引来无辜鬼灵,也有打草惊蛇之嫌……”
“那我们在旁边看着呗,”余梦洲说,“来的是好鬼,就让它吃供品,来的要是恶鬼,就上去把碗踢翻。”
“旁边肯定会有很多人拍吧,”江眠说,“还得想个办法,让普通人看不见才行。”
顾星桥捏着机械蜘蛛,道:“断电就行了,黑灯瞎火的,普通人眼力有限,看不到什么。”
晚上找不到现做的热饭,几个人于是去到旁边的便利店买了碗筷,云池又买了几个加热的饭团,拆了包装,热腾腾地填进碗里。
来到十字路口,街对面还走着零星几个人,云池手脚麻利地摆好碗,将筷子往里一插,旁边堆几张纸钱,点燃了开始冒烟。
“好了好了,”余梦洲道,“我来守着,你们看着周围。”
顾星桥手指一弹,小蜘蛛已经跑到了附近的高压配电箱上,随时准备开动。
青烟腾升而起,围绕着热饭盘旋,四周没有风,那烟气却无风自动地震颤起来,仿佛许多只无形的飞蛾。
“来了,”刘扶光冷静道,“准备好。”
与此同时,街对面的人亦走远了,犹如凭空出现的海市蜃楼,影影绰绰的长条恶鬼,正绕开斑马线行进过来。
它们通身纯黑,唯有最顶上的脸惨白瘆人。这些鬼灵的眉眼口鼻全倒竖着,就像扭曲的淋漓墨痕,诡异得超出了常理。
阴寒的温度四溢,碗里的热气则被卷着升起来,被恶鬼们吸附过去。余梦洲眼看着它们走到跟前,直接混不吝地一蹬腿,悍然踹翻了饭碗。
数十只恶鬼勃然大怒,下巴一下开裂到胸口,犹如被撕开的门洞,朝余梦洲放声嘶吼!
“断电!”顾星桥厉声道。
电光噼啪一闪,方圆数百米的路灯全灭,附近几个小区同样漆黑一片,不满的哗然声隐隐传开。
“速战速决,”刘扶光道,“抓回去再审!”
说话间,他一手伸出,法印明光大作,梵音通天一响,霎时将七八只恶鬼打得魂飞魄散,旁边的鬼灵也摧枯拉朽地没了半边身子。
所有人:“……”
谢凝大喊道:“你不要动手,再打就全打没了!”
话是这样喊,他刚想行动,也免不了踌躇,自己这一笔下去,会不会把这一片的恶鬼打死?因而在原地僵了片刻,就是这几秒钟的功夫,余梦洲已经被十几个恶鬼联手抓起来,朝天空飞去。
“梦洲!”江眠叫道,且那些恶鬼逃生的方向其实并非天上,而是临街小区的住户窗户!
短短几分钟的功夫,已经有人从楼上探出身体,对准这不可思议的一幕大肆拍摄,可见世上多得是看热闹不要命的人,恶鬼正是冲着那人的手机奔逃过去。
“反了、反了!”速度太快,余梦洲来不及反击,已经被拖进去半截,在手机屏幕上拼命大叫,“你们这群野生的居然敢打皇后,造反了!”
“你是哪门子皇后!”谢凝随后一笔点到,抓狂道,“给它们两拳不就行了,你的斧头呢?”
“文明社会,岂能挟凶器到处乱晃!”余梦洲吱哇挣扎,拼命扒着地板,不让自己落入互联网的魔爪,“给我等着,等下地狱了要你们好看!”
最后还是刘扶光赶来,哭笑不得地把他从手机里拽出来,又给他拍掉满身的恶鬼碎片,刚刚谢凝那下点得有点狠,好悬没让他吃了一嘴骨灰。
手机的主人昏迷不醒,倒在一旁,早吓晕了。
“回去吧,”他说,“抓住了几个小的,也算有了突破。”
消去屋主的记忆,三个人跳下去,跟其他人汇合。
“奇怪,”顾星桥皱起眉头,收剑入鞘,“你们等我一下,我的蜘蛛不肯回来了。”
刹那间,江眠猛地抬头,刘扶光面不改色,笑道:“你去找吧,我们在这等你。”
顾星桥的身影,逐渐消失在路边修剪整齐的灌木丛里,江眠紧盯着小区栅栏墙的表面,一只巨大的雪色蜘蛛伏在那里,正缓缓从显出身形,锋锐如针尖的足肢缓缓点在墙面,发出金石交击般的铿然声响。
顺着他的视线,云池偏头看去,好悬没跳着叫出声,被江眠眼疾手快,一把捂住嘴。
“不是大蜘蛛,”江眠轻声说,“仔细看。”
——那确实不是蜘蛛,而是一个背后生长着八根外骨骼的男人。那些洁白的附肢支撑着他悬浮的身体,男人束起银白的长发,浅紫色的冰凉瞳孔中,毫无关乎人性的感情。
谢凝:“!”
马上顺手从怀里掏出张画纸,“啪”地一抖,潇洒甩开。
云池松了口气,联想到顾星桥的蜘蛛宠物,他茅塞顿开:“你是他的男人!呃,不对,你也不像人啊,那你是他的男、男蛛?”
“我是天渊。”男人垂眸看着他们,语调平稳,无一丝起伏的波澜,“是的,我是星桥的伴侣。”
刘扶光道:“你把他支开,专门来找我们,肯定是为某事而来的罢。是因为什么呢,长生么?”
天渊一颔首:“跟聪明人交流,总是十分省时省力。”
话说到这份上,他闭上浅色的嘴唇,忽然沉默了一瞬。
哦豁,他犹豫了。
他犹豫了欸。
云池和余梦洲交换眼神,用脑电波不停交流。
自始至终,天渊都表现得如此冷漠、疏远、不近人情。就算他切真地站在这里,还是让人像面对着一块冰冷光滑的电子屏幕似的,无法感知到任何属于活物的温度。
因此,他这时乍然停顿,属于人类的情感一表现在他身上,立刻便显得十足违和,简直有点恐怖谷的感觉了。
“……他有没有同意?”天渊低下头,声音一下放得很轻。
不知怎的,他只开口说了这一句话,谢凝就在那张空白的脸上,猝然读出了他的畏缩与胆怯。
因为太害怕了吗?甚至不敢在第一时间直面爱人,只能通过旁敲侧击的方式,来获得那个或求生,或求死的答案。
刘扶光眼中,一瞬闪过了近似怜悯的光芒,他问:“你是不是一直在听?”
天渊点点头:“三天过去了,我没有等到他的答复……”
“他肯定同意啦,”余梦洲大大咧咧地说,“我们这种人呢,性格都蛮犟,认死理,决定了什么就一定要做到,哪怕拼了命也得做到。他如果不同意,肯定会在第一时间果断拒绝,不会摇摆不定的。”
天渊微微一怔。
“你还没有获得这个世界的身份吧,”刘扶光打量他,问道,“难道就一直等在这里么?其实也不用这样的,万一你拿不到身份,被副本驱逐,届时岂不是得不偿失?”
天渊漠然道:“这里的时空,没有驱逐我的资格。”
他望着远处,低声道:“烦请你们照顾好他。过去,他打了许多年的仗,身体早就无法支撑高强度的损耗,用你们人类的话来形容,就是折寿太过。即使我穷尽一切可行的方法,也不能……”
“你不能使时光倒流,”刘扶光说,“我明白。”
身后传来细微的脚步声,顾星桥抓着机械蜘蛛回来了。
望着黑夜里的五个人,顾星桥莫名其妙,不晓得大家看向他的眼神怎么都怪怪的。
静默片刻,余梦洲和云池冲上来,张开双臂,深情如乳燕投林。
“我会好好照顾你哒!”
“我也是啊我也是啊!”
顾星桥嘴角一抽:“……给我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