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要举报,实验小学五年级二班的班主任体罚学生。”
这是长新报社这些年接到年纪最小的举报人,也是网络发达后半年里唯一一个靠打电话举报的。
“小姑娘,你应该给教育局打电话,我们这里是报社不管这种事。”
接电话的人挂断电话以后笑了一声,和身边的人吐槽了两句,“现在的小孩儿真脆弱,老师打两下就到处举报,给我们报社当公安局了。”
一边的人应和了两句,“谁不是让老师打着长大的,吃喝越好屁事就越多...”
话说了一半,几个人看见门口的人中断了刚才的话题,惊讶了片刻客气地叫了一声,“唐主编。”
不怪他们觉得稀奇,若非必要唐珵几乎不进记者部的大门,况且这半年编辑部在他和林东岸上下统管中,所有过手的报道和新闻过审率直线下降,记者部的人说他扔了饭碗骂娘。
奈何冯瑞青处事圆滑陈浩面对编辑部又不争不抢,没人出头,他们看见唐珵自然犯怵。
有点眼力见的赶忙起身道,“唐主编,您是来找我们主任的吧,他在办公室呢。”
“清语呢?”
“出差去锦州了。”
唐珵原本就是来和清语商量这个事的,没想到清语提前出发了。
新闻发出后,念念在半年时间里自杀了两回,刘思方怕这事对陈浩有影响不让他再参与,反而派了清语过去。
“嗯。”他冷淡应了一声,权力这东西很陶养一个人的气场,唐珵一抬眼已经有了上位者拿捏权势的威严和庸俗。
至少唐珵觉得自己在权势里打滚的样子,算得上庸俗。
作为长新这些年最年轻的主编,唐珵不能说比那几个老家伙还要醉心权势,但他的确享受身居高位而掌握的话语权。
但享受也要克制,虽然他有林东岸放权支持,但终归不是铁打的后盾,他一没关系二没背景,真要是飘了被人拿捏到错处,刘思方说让他滚蛋就不会手软的。
“把刚刚举报人的电话给我发过来。”
那人没反应过来,“啊?”
“那个屁事多的小孩,把他电话发过来。”
对上唐珵的眼神,那人脸色变得难堪,“好...唐主编...”
唐珵也不是刻意装逼板着脸吓唬人,最近因为念念的事他没睡过什么安稳的好觉,去了锦州两趟念念一见他应激很严重,连话都说不上两句。
心里医生说,这半年他们往念念头脑里灌输的正向价值观太多,她自己有些承载不了。
从前因为不懂羞耻荣辱一切都是求生的本能,懂得以后回头审视自己厌恶情绪开始泛滥,所以连同当初救她出来的唐珵,一并迁怒。
唐珵自悔当初太心急,况且一开始的初衷也不是为了救人,这大概就是报应。
“能干这行就干,不能干趁早他妈滚蛋!”
刚出了记者部就听见冯瑞青好像在里面骂人,这笑面虎喜欢装好人,这么着训人少见。
没一会儿一个年轻的实习生哭着走了出来,看见唐珵在门口脚步赶紧顿住,抹掉眼泪恭恭敬敬地打了个招呼,“唐记者好。”
这是被骂得狠了不然不能哭得这么凶。
这小孩他在大会上见过,跑前跑后给每个领导桌前的杯子里添茶倒水,但他和唐珵不一样,唐珵当时怀着野心,把这种点头哈腰的事当作卧薪尝胆宽慰自己。
但这小孩一眼就看的出来没什么心眼子,是心甘情愿觉得服务领导也是进社会的必修课。
后来随口问了一下,才知道同一批的实习生里他的学历最低,本科院校最拿不出手,所以想着殷勤一些讨好人。
唐珵偏偏对这种笨孩子要心软些,“因为什么骂你?”
小孩愣了几秒的神,低着头说道,“我搞砸了一个报道,冯主任说以后再也不让我跑新闻了...”
一句话哽咽好几次,断断续续才说完整,唐珵无奈地从口袋里拿出纸巾递给他,“擦擦眼泪,跟我走吧。”
等他情绪稳定了,唐珵才问出来始末,原来是他跟着去采访三子弃母案的时候,没控制住情绪跟被当事人吵起来了,对方说什么也不愿意再接受记者的采访。
“唐主编,我不做新闻了也没关系的,就是那三个人太不是东西我怕没有舆论的影响,他们还是不会管自己的妈妈。”
这事不难解决,他要跟这个靠谱的记者,对方这会儿应该已经替他擦干净屁股了,“你跟着谁去的?”
“陈记者...”
唐珵顿住。
陈浩这半年倒是沉下心来在外面跑新闻,两个人在报社几乎碰不上面,但开会的时候听说他做出了不少成绩,客观来说陈浩是个有能力的记者,甚至说是个很聪明的记者,锦州案的时候初出茅庐但稍一点拨就能自领自会。
这其实一点也不爽,按照电视剧里这种抢了功劳的人应当德不配位被人赶下台,可惜陈浩是个有天赋还更努力的人,叫人更不痛快了。
但他也不至于因为陈浩迁怒眼前的人,只是抬眼打量了一会儿,学历不突出那就是能力突出了,不然不可能一来就能跟着陈浩。
“把你写过的新闻给我发几篇。”
唐珵打开微信的二维码递给他,小孩反应了几秒赶紧掏出手机,加上唐珵的微信后发了条消息,徐百成。
唐珵靠在椅子上低头看着发来的新闻稿,抬了抬下巴,“坐着等。”
大概看了十多分钟,唐珵才慢慢抬起头,坐着的人有点紧张殷切的目光看着唐珵。
“你看过我的新闻?”
徐百成点了点头,“我看过您所有的报道...”
唐珵关掉手机,抬眼缓缓道,“我从业这么多年没人说过我就是第二个付陈规,清语跟了我好几年也从来没有人说过她就是第二个唐珵...”
这话一出,小孩的脸立马变得难看,似乎是听懂了唐珵的话语里并没有夸赞的意思。
唐珵也不委婉,直言道,“你学我是做不出好新闻的,这么着写上十年你只是一个优秀的笔者,但肯定不是优秀的记者。”
他不再管徐百成的脸色,淡淡道,“文笔不错,出去吧。”
说完以后对面的人坐在原地怔愣住了,眼睛发红马上就又要哭出来了,过了几秒才张口道,“我只是很崇拜您...”
“你崇拜我什么?”唐珵脸上没有任何神情,语气也不夹杂什么情绪,听得人不由心里发冷,“崇拜我三十出头就能坐上这个位置?”
谁都知道他这么多年根本没有出成绩的报道,唯二的两篇一篇还没发表就被枪毙,一篇署名成了别人的,崇拜他什么?
模仿他的文笔痕迹只有一个好处,难保有一天他的文章会被自己看到而赏识他,或者陈浩也是因为这个原因才选他做自己实习生的,无论哪条路都比踏踏实实走原路强。
徐百成有些坐立难安,他不知道怎么解释自己来长新就是因为崇拜唐珵,但他知道自己在唐珵这里俨然已经是个心术不正的人,“我不是故意模仿你的唐记者,我只是看了你太多文章,下意识地学你的文字习惯,我只是很喜欢你,不是想靠这个博你的关注。”
唐珵轻笑了一声,对他的话没有放在心上,只是冷淡道,“多谢你的喜欢,我已经知道了。”
见徐百成还不打算走,唐珵耐着性子看向他,“我要有所回应吗?”
徐百成连忙摇摇头,本来看着也不机灵,这会儿嘴笨的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唐珵不太想为难新人,刻意放柔语气,“去工作吧,不用太把我的话当回事。”
徐百成沮丧地出了门,过了半个小时才大着胆子给唐珵发了一条微信。
“唐记者,我崇拜你不是因为你坐在这个位置,我崇拜你是因为那篇锦州的报道,陈记者不是那样的文字习惯,只有你才能做出那样的新闻。”
唐珵愣着看了几分钟,窗户缝隙渗回来一丝凉意,屏幕灭掉倒映出唐珵谈不上开心的神情,隔了十几秒他才扯了扯嘴角,沉寂的那池水忽然有了波动。
(2)
到了北京寒冬时节,唐珵听了一夜的北风,半夜感觉膝盖微微发酸的疼,外面稍微有点风吹草动他的身体比天气预报来得敏感,中医西医一起看也算是见效些,但积年累月的病自然要积年累月地看。
他没睡好连累的宋瑜也没睡好,听到他一直翻来覆去的,宋瑜打开了床头的灯,“怎么了?不舒服?”
说实话,宋瑜比他自己还要宝贵这双腿,刚入秋气温还没降下来就催着他穿上了秋裤,每逢周末有事没事都不耽误带他去做针灸理疗,大半年发作的次数也有限,唐珵叹了口气明天少不了一场大雪。
“有点,估计要下雪了。”
比起当年上海潮湿的地下室,北方屋里的温度挺够意思的,只是唐珵办公室的窗户太大有点漏风,大概率是从那边带上的冷气。
宋瑜一直念叨着让他在办公室放一条毯子,但他觉得办公室来往的人太多,不想叫人觉得他矫情。
宋瑜起身从柜子里拿出一个不大的加热毯,插上电源放在了唐珵腿下,这间卧室的地暖烧得挺好唐珵睡觉的时候顶多盖一床薄被子,感受到宋瑜的动作他睁开眼睛皱着眉头抱怨道,“太热了...”
半年里唐珵出入医院不断,又是扎针又是理疗,再好的性子都难免想发牢骚,宋瑜耐心哄道,“就半个小时,按摩完了我给你关。”
大概被折腾得有点烦心,床头的灯照得人晃眼,唐珵一只胳膊遮住眼睛语气听上去也不太好,带点赌气的成分道,“分床睡算了,老这样不是事...”
宋瑜已经撸起来他的裤腿,慢慢挽到膝盖的上方,“不好意思我正当盛年,分不了一点。”
唐珵压着声音笑了起来,宋瑜的按摩手法逐日见好,不会再没轻没重地控制不住力道,唐珵闭着眼享受了一会儿,等半个小时以后膝盖上的痛感减缓,宋瑜悄悄把他腿下的垫子撤了。
看唐珵呼吸均匀以为他睡着了,关了台灯后唐珵忽然侧身往他怀里挤了挤,语气低沉,“哥,要不然我下辈子变成花吧,你把我放在玻璃罩里,每天给我浇水晒太阳,花期短点也没事我就图活得滋润点...”
宋瑜笑了一声,听他说这话心里很不是滋味,“真会挑,我最不会养花了。”
那倒是,宋瑜经手的花草没有不短命的,他这人不爱费心除了唐珵的事上多数都是敷衍,“我都说了花期短点也没事...”
“奥,下辈子我活上几十年你活上几十天,你是滋润了,我后半辈子一个人孤独到死,够狠啊唐珵。”
唐珵忍不住回头吐槽道,“我就不能多活两年?”
俨然唐珵要为下辈子的事和他吵一架了,宋瑜还没说话又听唐珵小声嘟囔道,“谁说让你孤独到死了,下辈子你该结婚就结婚,我不会绑着你...”
宋瑜轻笑了一声,看来他今晚心情实在不好,不然从前没这样撒娇过,“宝贝儿,咱别把外面受的气冲我发啊,你跟我说谁欺负你了,我陪你背后骂两句让你舒服点。”
察觉自己最近的确无意识地把情绪带给了宋瑜,唐珵有些懊恼,闭着眼睛皱起了眉头,“你别管我了哥,我最近有点犯浑了...”
宋瑜心一瞬间软得一塌糊涂,不过就发了两句牢骚他就觉得这是在犯浑了,“可以犯浑啊,你生气把家砸了都行,咱家锅碗瓢盆都不值钱砸了我再买。”
唐珵也挺想找个发泄口的,像宋瑜说的这样砸东西泄愤明天依旧很好,可他又不是在生气,他只是很茫然,感觉自己摸着黑捂着眼睛走路。
砸多少东西,路依然是黑的。
他侧过身,此刻或者此生只有宋瑜是这条路上唯一的明灯了,“我是不是不应该干预念念的人生,我不救她出来,她不至于没有活着的念想。”
其实打从一开始,宋瑜就觉得念念的人生左右都是死路,困禁侵犯的十二年本就是因为无知而活着,但现代社会又不允许她一直无知下去,但唯独有一个既定不可改变的事实,唐珵没错。
“你当初不救她,她现在就是被卖了的阴婚新娘,一点活路都没有。”
“但她现在已经死了两回了,是医生从鬼门关给她拉回来的,我这算什么救人...”
宋瑜觉得唐珵有时候看这世界仍有一两分的幼稚,纵然旁人再怎么说唐珵变得世俗,他还是觉得与那个十七八岁的少年从未割裂过。
宋瑜不知道该怎么安抚他,入这行的人本来心肠就要硬些,“唐珵,救人有度...”
人命在眼前,唐珵不知道怎么去把握这个度,他茫然地盯着天花板,他之所以痛苦是因为他既要又要,既想着维护行业尊严救人水火,又放不下权势利益满足的虚荣,即做不了刘思方也成不了付陈规。
“我也这么安慰过自己,想着狠下心不再管念念的事了,但报社里刚来的小孩他说他崇拜我。”
“他说念念的新闻只有我才能做出来,他看出来锦州的报道是我做的,但我没能真的救人救到底,我很惭愧啊,宋瑜...”
“做记者真难...”唐珵叹了口气,冰凉的手贴上宋瑜的手,“你教教我吧...”
他急于想让宋瑜教教他,别任由他一条路走到黑,哪怕宋瑜说一句你要想做个好记者就不能图名又图利,他也能二话不说把那些东西放下,只要是宋瑜说的,那条路就一定是对的。
当初唐珵一个人拖着两条性命差点死在村子里的时候没说过难,一身伤半条命换来的报道被人抢了的时候没说过难,这会儿却觉得难了。
宋瑜伸手抱了抱唐珵,忽然想明白了一件事,唐珵不是这会儿才觉得难,也许一直都觉得很难,不过从前觉得难的时候连叫苦的人都没有。
“要是每个行业都有一套公式去代入,机器一定做的比你好。”宋瑜实在不忍心唐珵在人性中挣扎,“你就大着胆子往前走吧,我没什么好教你的,你是独一无二的唐记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