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雨游最终坐上了那辆撞死花仙子又撞向他跟闻绪的越野车。
车上除了自己和司机以外还有五个人,陈徊、傅穹、闻绪,以及两名身材魁梧的安保。
李雨游也没想到自己还会见到傅穹。
傅穹才见到陈徊时,表情如遭雷劈,以为自己已经不在人世;而根据陈徊的说法,傅穹知道的事情太多,原本想借此机会,直接将其作为新一轮的实验品,不过现在比起实验,他有了更为合适的用处。
是个完全沉寂的黑夜。
李雨游坐在最边上,心跳宛如鼓鸣。
他方才最后说的话是货真价实的。在窒息的时刻,所有缺失的记忆宛如走马灯播放。
他现在拥有了完完整整的记忆。过往发生的每一个细节都清晰可见。
他推开了那扇木门,想起了陈徊给他的指令,也知道自己那两周在实验室里发生的一切。
一滴眼泪无声淌下,给他干涸的脸颊带来一丝滋润。
陈徊没有遗漏这个细节:“怎么,害怕?还是因为良心未泯觉得不安?”
李雨游摇摇头,从头到尾缄口不言。
离别几年,军科所的大门没有任何变化。甚至是同样的季节,银杏树和路灯立在两侧,空出了一条宽敞的道路。
副驾驶的傅穹将车窗按下,门卫确认了他的面孔,没有过多阻拦便放行。
越野车沿着熟悉的路一直开到了中央二组的楼下。傅穹告诉他们,自从出了事,那一层楼一直被封禁着,没有项目组愿意进到这里,都觉得不吉利。
按照陈徊的要求,司机和傅穹留在了车上。下车前陈徊叮嘱司机也顺便威胁:“如果他有任何举动,你直接开枪。”
此刻是凌晨四点,楼内无人,也没有任何动静。陈徊用傅穹的身份卡刷了门禁,轻松地上到了被封锁的楼层。
这层楼和离开时也毫无变化,除了被打碎的试剂瓶玻璃已经被收拾干净。走廊上花盆犹在,只是盆内空空如也。除此之外,台阶上的灰尘印证着傅穹的话,这里已经很久没人来过;而地上凝固的脚印还进一步佐证,军科所甚至都不屑于派人来清扫这里。
这一层成了真正无人的禁区。
“在哪儿?”陈徊言简意赅地问。
“实验室里面的恒温存储室,”李雨游说,“刘先明花了很多钱修建的那个,保密很严格,我当时害怕别人发现,就藏在了那里。”
实验室的门半掩着,李雨游在另外三个人的视线中率先走了进去。
室内的一切也停留在几年前,好多胡乱放置的杂物,李雨游能清晰分辨出来是自己当初没来得及放回原位的东西。旧设备都还在,虽然刘先明作为一个对学术一丝不苟的人,这些设备都是以最高规格采购,但估计还是“不吉利”的原因,没有任何项目组愿意捡这个便宜。
“突然回到这里,我还有些怀念,”陈徊在身后开口,“我现在都还能记起来你第一次来这里的样子。”
“是吗?”李雨游罕见地接了他的话,“什么样子?”
“特别认生,特别别扭,”陈徊说,“我原本以为你是刘先明的某个亲戚,那种没实力走后门的绣花枕头,给整个实验室拉后腿那种。”
而李雨游的第一感受是,陈徊是迄今为止说话最温柔的人。演技可能只是他这类人最微不足道的本领。
“我进军科所是因为只有这个机构有自主研发所有违jin物品的权限,刘先明是我经过层层筛查选出来的人,精神治疗类药物也很挣钱,而且听说刘先明跟那些油头油脑的组长不一样,除了学术什么都不会,否则事情不会这么顺利,”重归旧地让陈徊又多回忆了一会儿,说到这里又即刻回到正题,“所以,你放在了恒温室的储藏柜?”
“对,没记错的话,在最里面那个柜子。”李雨游说。
李雨游待在实验室的那段时间,刘先明对实验室进行了三次改建。
恒温室是一个单独的隔间,为了防止安全隐患,有独立而系统的电源开关操控版,控制着整个房间以及房间内部各项仪器的电源。
李雨游小心翼翼地来到操控版前,拉开了恒温室的总闸——
一瞬间整个实验室的灯尽数熄灭,室内变成纯粹而完整的黑暗,与窗外的黑夜融合在一起。
“怎么回事?”
陈徊立即出声警告,他的一左一右分别传来子弹上膛的声音,与此同时疑似有东西倒地,接连几道由强渐弱的碎裂声在四周弹开。
“开枪。”
“等一下!跟我没关系!”
陈徊跟李雨游的声音同时响起。
李雨游的声音隐隐发颤,陈徊听出一些吃痛的意味,即刻命令道:“光源。”
左侧的安保将电筒打开,照出了李雨游煞白的脸。李雨游坐在一地玻璃碎片中间,右前方还有一个被摔裂的试管架,地上有几个幸存的密封瓶,因为材质而逃过一劫。
李雨游面目痛苦地捂着左肩,看起来被撞得很痛,而闻绪站在他身旁,枪口正顶着他脑门。
“怎么回事?”陈徊又问了一次。
“不关我事!”李雨游立刻陈述,他想起身未果,反而再度撞到了闻绪腿上,“电超负荷,跳闸了,你知道的,以前你在实验室的时候也经常这样!”
李雨游把双手摊开举起,示意自己手上空无一物。
“站起来吧。”陈徊说。
电筒的光源不够充足。肯定不能在这样的光线下继续前行。陈徊思忖了半秒,做了决定。他命令左边的安保:“你架好。”然后命令另一名安保:“你去重启电源。”
李雨游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显得有些滑稽,但陈徊说的话依然犀利:“我劝你不要动其他的念头。”
像是为了印证他的话,架枪的安保往前进了一步,隆起的肌肉将他身上的衬衫顶得变形,露出了衬衫口里面的防弹衣。
“没有这回事,”李雨游说,“我真的什么都没干。”
电源重启,灯重新亮了起来,两名安保回到原位,陈徊命令李雨游:“继续。”
李雨游在三把枪的瞄准下,谨慎地来到上锁的存储柜旁边。存储柜从左至右,分别为一号到十号。李雨游站定在五号柜前,伸手按在柜门的指纹解锁装置上。
装置亮了红灯,解锁失败。
李雨游再按一次,依旧解锁失败。
正当陈徊再度皱眉时,李雨游又及时辩解:“我手上太多汗了,要不你来,你也有权限的。”
陈徊顿了一下,否定了李雨游的提议:“你自己来,把汗擦干了继续。”
李雨游听话地将手在衣服上蹭了好几下,然后第三次将食指伸了过去——这次成功了,机械弹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刺耳。
李雨游弯腰,从最底层的角落取出一个密封的白色盒子。
陈徊没有接手,而是继续命令:“把盒子打开。”
盒子很大,目测重量不小,李雨游将盒子放在地上,解开两边的锁扣,里面整齐放着八个细口瓶。
“取一支给我。”
陈徊曾经想过来这一趟的必要性。既然李雨游当初能做出来,按道理再次复刻也不是难事。
可惜现在有一个绝妙的机会——两天后他要以安玉红的名义和另一位议员见面,如果这次能够成功下药的话,未来他的计划能够大幅推进。
基于这一点,他拿过那个细口瓶的时候格外真挚。
百分之八十的成功率。他此刻离他的目标真的只有一步之遥。
陈徊将细口瓶对着光源仔细观察,很轻微地晃了两下。
他反复端详,突然之间脸上的微笑凝滞了。
“这跟我想象的有点不一致,”陈徊说,“你是用了什么方法才能——”
他的话被扑面而来的粉尘打断。
像是某种石墨粉或者特制的蒙砂粉,应该是李雨游刚才同那白色盒子一道取出的,陈徊霎那间觉得眼眶刺痛,还伴有呛鼻的气味,视线被阻断了好几秒,陈徊感受到李雨游从自己身边擦身逃出。
几道枪声同时响起——两名安保都是经过训练的高技术人士,很快便克服了粉尘的阻碍,齐齐对着李雨游的方向射击;而闻绪则对着陈徊的方向,连续开了三枪。
李雨游的左脚踝被击中,尖叫扑倒在地,摔落时还用双臂护着手里的白色盒子;而闻绪的三枪全部命中了陈徊的胸膛。
陈徊毫发无伤。
他踉跄着往前走了几步,将那些恶心的粉尘撇在身后:“你果然——咳,咳——”
陈徊对闻绪始终保持了一丝戒心,他此次让闻绪同行便是为了最后一道测试,因此他只给自己和两名安保穿了防弹衣,他在闻绪面前亲自装弹,并把手枪递了过去,但里面装的都是空包弹。
“我就知道,”陈徊冷笑,“事情不会这么顺利——”
而匍匐在地的李雨游骤然大喊:“打白色那台机器!”
陈徊顷刻之间意识到了什么,他蓦然抬眸,发现那台白色的高温烘机不知何时已经在亮灯运行。而烘机上面也突兀地多了几个标着高危符号的试剂瓶。
也许是李雨游在灯熄的时间放上去的,也许闻绪按李雨游的指示放上去的。
“别管地上的!”陈徊也吼叫起来,“打拿枪的!”
但来不及了。
闻绪此刻精准地瞄准了试剂瓶,即使是空包弹也能轻易地摧毁脆弱的玻璃,强腐蚀性的试剂盖在加热器上,热流转瞬间向上喷涌,刚才被一同打碎的强氧化剂和可燃液体在热流中迅速反应——
一声巨响,实验室轰然爆炸。
李雨游还从未体会过这样深切的痛苦。
脚腕上的伤口带动着所有痛感神经,整条腿都是麻木的,感觉体温在极速下降。
他甚至看不清自己流了多少血,烟雾充斥着整个房间,呼吸变得格外费劲。
突然间,面前闪过一个黑影,那透过浓烟露出来的半截衬衫彰显了这黑影安保的身份。安保左手已经被完全烧伤,用单脚支撑着自己一摇一晃地前行。
他穿破浓雾,看清躺在桌下的李雨游,很有工作精神地瞄准——
砰!
安保倒在了浓烟之中,而这声枪响引发了二次爆炸,瞬间更多玻璃器皿同时炸裂开来。
但李雨游没有受到玻璃碎片的伤害。
他被闻绪的双臂抱在了怀里,闻绪的左手覆盖在他脸上。
伤口处突然传来柔和的触感,李雨游迷迷糊糊中辨认出,是闻绪的衣服。闻绪将他的伤口牢牢堵住,防止他失血过多。
“太好了,”李雨游小声嘀咕,“你没什么事。”
虽然按照他的计划,本就是引陈徊靠近烘机时,让闻绪在远处引爆——这样闻绪才能尽可能少受伤害,但爆炸这种事谁也说不好,一直到最后一刻李雨游都忐忑不安。
“嘘,”他看不清闻绪的轮廓,但听到了闻绪的声音,“别说话,也别乱动。”
李雨游安静了两秒,又立刻不听话起来:“楼下,楼下还有个司机,得把门锁上。”
闻绪提醒他:“司机没有身份卡,他上不来,而且现在这动静,应该你们军科所的倒霉蛋值班员都在往这里赶。”
“哦,”李雨游回答。随后用微弱的声音问:“东西呢?”
他有点慌:“东西呢?”
他的手在地上胡乱摸着,不知多久终于摸到了那个白色盒子。他把盒子重新抱进怀里,安心地闭上了嘴。
“所以,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在浓烟背后传来陈徊嘶哑的声音。李雨游下意识警觉,试图把自己支撑起来。
闻绪阻止了他:“没事,他动不了了。”
不能动弹没有妨碍陈徊的质问:“你存在这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明明说话很费力,但李雨游此刻很乐意替他解答:“解药。”
“什么?”
李雨游将句子补充完整了一点:“成功率百分之八十的,阻断LSD-29作用的,解药,虽然还是未完成品。”
在事发前,李雨游已经为自己的创造品感到不安。虽然什么都没来得及发生,但一想到这样的可能性,他便坐如针毡。他在实验室里待了两周,却被突如其来的噩耗打断。后来每次回想那两周,都只记得最后坠落的一瞬间,完全记不起在这之前自己做了什么。
闻绪也开口了,李雨游听到了自己熟悉的那种语调:“看来你们这个同门情谊有些塑料啊,就凭他这个杀只昆虫都费力的心态,怎么可能去完成危险性更大的东西。”
“你懂什么,”陈徊感觉说话已经很勉强,但还是要反驳,“天才本应该有对成果的执着。”
“我不是天才,”李雨游说,“我是蠢货。”
陈徊猛烈咳嗽起来:“我还有一个问题......”
闻绪说:“你问题真多。”
陈徊没理会他:“你怎么知道......你怎么知道闻绪是装的......我没有给你们留下单独对话的空间,总不能是眼神沟通......”
李雨游这次没有答话。
大概每一个人都想得知自己的失误所在,否则这郁结就无法缓解,陈徊催促:“回答我。”
闻绪忍不住替李雨游解答:“如果我真要掐死他的话,就不是这个速度了,我当时用口型说了——”
咚。好像是头砸到桌角的声音。
没有听到陈徊的下一句话,李雨游问:“他怎么了?”
“不知道,”闻绪说,“可能是死了,也可能是晕了。”
“好吧。”
但李雨游此刻像开了话闸,没安静两秒,又问:“你当时用口型说了什么?”
“你没看见?”
“我当时都快看见上帝了,怎么可能还看得见你。”
闻绪不答反问:“那你怎么知道我没事?”
“因为你的前一句。”
“哪句?”
“你说你从来没有喜欢过我。”
闻绪难得没有及时回应。
良久后才问:“你终于想起来了?”
“对,”李雨游突然笑了,“我什么都想起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