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不是没有几个,而是仅有一个。
虽然军科所的人员内部信息也是保密内容的一部分,没有对外披露,但基本的人员配置都收录在闻绪的数据库里。除掉所有没有职级称号的基层研究人员,姓傅的军官只有一位,傅穹。
资料显示傅穹今年四十五岁,在他的生涯中,运气是他所有能力中最突出的一项。一开始分配到前线,待了不到两年,便幸运地被选中调回十一区;在十一区当了三年普通士兵,又幸运地被提拔成了中尉。接近二十年的经历里没有什么功勋或者战绩,但就是一路绿灯混到了今天。
“这种程度的话,感觉得给他立尊像,”闻绪说,“以后缺事业运的可以去拜一拜。”
李雨游不置可否:“应该是学一学,这不是光凭运气好可以做到的。”
闻绪问:“你见过他吗?”
“没有,”李雨游摇摇头,“我们基层研究人员没有跟上级直接见面的权限,也没有参会权力。”
闻绪说:“但我见过。”
李雨游愣住:“啊?”
闻绪从容答道:“傅上校在战场上可能平平无奇,但在情场上颇有建树啊。”
见李雨游没反应过来,闻绪提醒他:“你还记得你给我装窃听器那天吗?”
“......记得。”
“傅穹有段时间可是那里的常客。”
李雨游也没想到自己会再回到这里。
一段时间不见,剧院大门又翻修过一次,显得更为气派,通道也变得更为宽敞。坐过的包间倒没什么变化,二楼的位置将整个剧场都收入眼里,唯一有所不同的是这次包间里只有两个人。
离开演还有一段时间,剧院里只有三分之一的观众入座。
“上次的歌剧没看到最后,有点遗憾,”闻绪站在李雨游身后,“不知道这次的剧目情绪够不够铿锵,表演够不够激情。”
李雨游不明白闻绪为什么这么喜欢翻旧帐。不过到今天他在闻绪面前已没有什么秘密,因此面对这种话语不会有太大反应:“我当时为了探你的话随便编的。”
“编也多少有点凭据,半真半假才好骗人,”闻绪给李雨游传输经验,“你从小到大就没点真实的爱好?”
李雨游沉默了片刻,实话实说:“我其实记忆力有点差,除了过去印象最深刻的片段,很多重复的环节或者不那么重要的东西都忘得差不多了。”
“是吗?”闻绪反问,“记忆力很差,但学习能力很强?”
“小时候不是这样,是离开军科所后开始的,”李雨游说,“大概研发LSD-29的后遗症,虽然没有直接服用,但是长时间的研究过程中难免会接触,不是简单的防护措施能够隔绝的。离开军科所后,有的记忆模糊不清,有的又会生硬地跳出来,偶尔会喜欢自言自语,偶尔还会语序混乱。”
一开始的时候李雨游很不适应,好在长期生活下来似乎也没有太大影响,除了偶尔那些不合时宜的回忆会让他感慨万千。在某一天李雨游突然领悟到人为什么因为LSD-29而失控,致幻剂将他们带入无穷无尽的梦里,或许是甜美的,或许是可怖的,再也挣脱不出来。
闻绪恍然大悟:“所以你才记不得我们第一次见面。”
李雨游反驳道:“不,这个我记得,在那个贵得要死的超市,我只是比较久的事情回忆有点错乱,但不至于忘掉今年发生过的事。”
“不是在超市。”闻绪说。
这句话完全落在李雨游意料之外。他回头看着闻绪,企图想起自己还在什么场合见过这个人,但没有成功,以他们两个的身份,他实在联想不到有什么可以相遇的场景。
闻绪回之以戏谑的目光,李雨游意识到可能自己又被这人唬过去了。
他有点无奈:“你答应过我不骗我。”
李雨游没有等到闻绪的回答,因为剧场的灯在下一秒整齐熄灭,连闻绪的面孔都隐没在了黑暗之中。舞台成了唯一光源。
虽然目不能视,不过李雨游耳朵捕捉到楼下有人流移动的声音,动静不小。
闻绪的声音在黑暗中响起:“傅穹来了。”
傅穹今天穿的常服,脱离了那身衣服,他看起来只是一个非常普通的中年人——虽然接待员拘谨又略带谄媚的表情否定了这个假象。幕布已经拉开,剧目已经开场,傅穹依旧走得不急不缓,跟随着接待员来到舞台前方视野最佳的位置。
他的前后都没有人,为他留出充足的独立空间。随他一同前来的助理坐在了他的左侧。
助理低声向他耳语了几句,傅穹侧了半张脸,舞台上的光无意中洒在了他的颧骨上。
傅上校深居简出,行事谨慎,只是常年保持着对年轻漂亮的身体非常稳定的爱好。李雨游曾上门看诊的那位,是他多年内接触的若干玩伴之一。
根据闻绪所说,定期举办的那场“不太干净”的宴会,傅穹早前参与过几次,每次都没有白来,碍于他的身份,不会太过招摇,更多都是独来独往,要么将人带走,要么会特意要求一个单独的房间。不过没持续太久,只来了四五次便再没露过面。时隔几年,半个月前终于再度赴会,一眼便看上一位歌剧演员。
“所以就是台上这一位?”李雨游问。
“对,”闻绪向着台上碧绿长袍的主角抬抬下巴,“现在穿得像根大葱那个就是。”
“他之前因为刘先明出事收敛了些,只敢往家里带人,不敢抛头露面,”李雨游分析道,“这两年事态平息,无人再提,也没人怀疑到他身上,所以又跃跃欲试了。”
闻绪补充:“傅穹这次回来很大手笔,这主角位都是他买来的。”
因为收回了藏在成薇那里的赃款。李雨游皱了皱眉,评价道:“还真是狗改不了吃......”念及现在在剧院,他没把这句话说完整。
“食色性也,人求钱求权不就是图点见不得光的爱好?”
闻绪这句话说得太客观而坦然,李雨游下意识反驳:“难道你也对这些感兴趣吗?”
“以前不感兴趣,”闻绪答得很光明磊落,“如果对象是你的话,我非常感兴趣。”
李雨游惊恐回头,闻绪再次露出无辜的表情:“你让我不骗你的。”
由于闻绪的诚实,李雨游接下来三小时都跟闻绪保持了相当遥远的距离。
傅穹看上的大葱演技稍显拙劣,至少撑不起这个主角位,演出中途一直有人陆续离场。距离结束还剩二十分钟的时候,傅穹也径直起身,一直恭候在旁侧的接待员连忙迎上去,引领傅穹原路返回——李雨游终于看见了他的正脸。
“我见过傅穹。”李雨游突然纠正了自己之前的结论。
“你认出来了?”
“没有,”李雨游摇摇头,“只是见过他跟刘先明在走廊谈话,我不清楚他叫什么名字,事发后我接受了很长时间的审查,他是审问我的人之一,而且是问得最仔细的人。”
闻绪很快便理解:“因为他害怕你知道任何细节。”
——你跟刘先明往来频繁吗?
——刘先明是怎么得到LSD-29的?
——你当初研发的时候刘先明是怎么指导你的?
无止尽的盘问,咄咄逼人的警告与威胁,李雨游在军科所封闭的房间度过了出生以来最难熬的几天。他甚至开始觉得是自己错了,哪怕是无心为之,但潘多拉魔盒是自己亲手制作的。
他曾经庆幸自己至少是聪明的。聪明让他能被游琴捡走,聪明让他能跟着刘先明,聪明让他在研究室里埋头苦干要证明自己。这是他活到现在的凭据,也是他唯一的价值。而他自以为是的聪明偏偏又成了一切灾难的起源。
没有比自己更蠢的人了。
闻绪弹了他脑门一下:“你在想什么?”
李雨游吃痛:“没什么。”
在那之后李雨游和闻绪又看了五场一模一样的歌剧,一共见到了三次傅穹。傅穹每次来都严格按照他的规律,开演后才姗姗入场,并且准时于谢幕前二十分钟提前离场。
“我让贾云川问了所有认识的开放商和经销商,过去一年傅穹私底下购置了三套房产,有两套是亲自来看的,但没登记在他名下,同时购买了一辆车和若干奢侈品,”闻绪说,“那五箱黄金肯定是他拿的,否则要是军科所开这么高工资,我都有点想弃商从武了。”
李雨游在他说之前其实猜测到这个事实:“我只是想不通,傅穹已经得手了,为什么要画蛇添足,非得把我们组赶尽杀绝。”
闻绪说:“你可以亲自问他。”
当然不可能是跟傅穹喝杯茶聊聊天。
“傅穹每次听完歌剧,会提前二十分钟离场到同一个酒店,等待那个演员去跟他汇合,”闻绪继续向李雨游叙述,“没人喜欢在干这种事儿的时候被打扰,他在酒店的时间安保不会上楼,如果你想问他话,大概是唯一的机会。”
李雨游没有说话。
闻绪说:“自从见过傅穹后你一直走神。”
李雨游展开了一个很僵硬的笑:“我没想到自己也有干这些事情的一天。”
闻绪说:“怎么?你善良的内心没办法接受?活在世界上道德感太高了是个缺点,而且相信我,当绑匪很快乐的。”
“也不完全是。”
闻绪等待他回答。
“好吧,”李雨游说,“我很害怕。”
他知道也许很多人都能看出他怯懦,但这还是他有生之年第一次主动提起,语气多少有些自暴自弃:“我胆子很小,怕死怕痛什么都怕,游琴捡到我之后就想好好活着,很努力去学习只想证明自己有被人留下的价值,许愿也得小心翼翼,害怕许重了没办法实现。”
说到后面他又有些语无伦次:“我什么都不想做,但是莫名其妙什么都做了。”
“但好像什么都弄巧成拙。”
“我好笨啊。”
闻绪很安静地看着他,听着他断断续续的语言,良久后才反问:“我看你来窃听我和试探我的时候挺有勇气的。”
李雨游皱巴巴地承认:“因为我很讨厌我这一点,我觉得我不能一辈子这么下去。而且每次来找你前我都数了花瓣,也扔了硬币。”
“结果都是让你来找我?”
“对。”
闻绪笑了:“我们真有缘分。”
李雨游突然觉得有点后悔。为什么非得给闻绪说这些事情。总不能指望这个人跟自己感同身受——他可能这辈子都不能理解害怕的意思。
没等他后悔完,闻绪不知从哪里掏了一个硬币,问他:“要再来占卜一下吗?正面的话这次就会很顺利,反面的话可能会有危险。”
李雨游没答应他好或不好,闻绪已经将硬币抛了起来,然后拍在了桌上:“你猜是哪一面?”
李雨游不敢看。
闻绪把手摊开,他拿的不是本地的币种,李雨游很迷茫:“这是哪一面?”
闻绪把硬币反过来,露出了一模一样的图案。
他笑出声来:“这也是我以前从北边拿回来的玩意儿之一,他们当地货币,正反一个样。”
李雨游彻底被激怒了。他愤愤转身回头,试图找到一个能够在肢体上攻击闻绪的办法,然后被后者轻易化解,轻松将李雨游反绞在自己怀里。
“你很聪明,也没有做错任何事情,虽然我不相信善有善报恶有恶报这种事,”闻绪的声音稍微正经了一些,而李雨游突然意识到,这种时候闻绪反而省略了对他的称呼,“但你不会有事,我不会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