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三,快快快!”
“一二三四五,我们等得好辛苦!”
“一二三四五六七,我们等得好心急!”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你们到底有没有!”
“冬瓜皮西瓜皮,你们不要耍赖皮……”
在一片闹哄哄的拉歌声中,章烬兜里的手机震了两下,他掏出来摁亮了屏幕——是程旷的消息。
章烬把军训帽摘下来,掌心往地面撑了一下,在一片坐着拉歌的人群中,鹤立鸡群般地站了起来,然后蹽开腿三两下跨出了人堆。
在他的身后,闹哄哄的声音短暂地低了几秒钟,被对面的声浪压过了。
“那谁!哪个连的!谁准你擅自离队了?叫什么名字!”王教官对他的背影喊道。
那个嚣张的背影顿了顿,头也没回便答道:“报告!三连章烬!立早章——火字旁的烬!”
说完他已经离开了操场,径直穿过篮球场的门,只剩条黑乎乎的轮廓了。
王教官没见过胆子这么肥的,怔了会儿,把水瓶一扭说:“……嘿,这小刺儿头可以啊。”
程旷拎着行李箱站在校门口的路灯下,正低头看着手机,橘黄的路灯把影子拉得瘦长。
章烬跑来时带着一股风,风里有啪嗒啪嗒的脚步声和咸湿的热汗。程旷从手机屏幕上抬起眼,递给他男朋友一瓶水。
水是冰的,瓶壁上还淌着湿淋淋的细水珠。
章烬接过来就灌了半瓶,他仰着脖颈,豆大的汗随着喉结滑动滚落下来,洇湿了迷彩短袖的领口。
章烬是一路跑来的,从程旷发消息到他过来,中途不到五分钟,他喝完水,佝着背粗粗地喘了会儿气。程旷拧上瓶盖对他说:“你急什么,车票是九点的,还早得很。”
“我他妈是急着送你上火车吗?”章烬在心里骂了一句“王八蛋”,想到还有不到两个小时这个“王八蛋”就滚蛋了,窝火道:“我想跟你多待一会儿不行吗?”
他的想念和不舍也很嚣张,不必藏着掖着,揉成一团月亮挂在天涯海角,他的这枚月亮亮晃晃的,像一柄皎洁的钩子似的,直愣愣地钩住了程旷的心跳,牵肠挂肚。
程旷怔了一瞬,感到某种情绪正从心口漏出来——在出租屋的最后一个夜晚,睡不着的两个人抱在一起时,那种难以言表的情绪已经初露苗头,眼下又开始波涛汹涌。
它来势汹汹,程旷不擅长处理这种陌生而猛烈的情绪,因此顿了一会儿。章烬拉过行李箱的时候,突然听见他叫了一声“炮哥儿”。
接着,程旷的手就落下来,隔着拉杆扣住了章烬。
才两年。程旷想。
他和章烬认识才短短两年,这个人就一头扎进了他的生命里,甚至于以惊人的速度长成了他缺角生命的一部分,促成一种微妙的“圆满”。
而现在圆满要戛然而止了。
在程旷还不认识“离别”两个字的时候,离别就贯穿了他的童年。
童年时代的程旷面对它,只能懵懂无知地想起火车遥远的鸣笛声、震动的铁轨、一节一节摇晃的车厢——但那是别人的离别,方幼珍和程有义坐着火车离开的时候,他还穿着开裆裤在床上爬,没来得及参与。
程旷不懂事的年纪错过了生离,懂事以后却没错过死别。程爷爷的离世让他第一次体会到一种极端的渺小与无力,他抓着程爷爷的手,却没办法把他再拽回人间。
章烬是程旷的第一次“生离”。
C大在郊区,位置偏僻,校门口的大道上正在修高架桥,蓝色的铁皮墙围了长长一路,没有机动车途经这里,校外一片空旷寂然。
大一新生正在操场拉歌,歌声飘出校门,程旷问:“今天训练没结束?”
“哦,还没呢,我请假了。”谎话得说圆,章烬揩了揩鼻子,说得好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末了还补充一句,“我们教官挺好说话。”
在露出破绽前,章烬把这个话题匆匆略过,转了话头问:“那什么,旷儿,你东西都带齐了吗?没漏什么吧?”
高考、去遥远的异乡上大学……这些都是普通人一生当中重要的节点,多半是家长陪着走过的一段路,眼下却统统由章烬代劳了。
他用“炮哥儿”和“章俊俊”取代了程旷血脉里单薄的亲情,又用二楼破旧的小出租房取代了程旷在燕石街的坍塌的家。
C市的夏天热得跟火炉似的,少年人火力旺,很快握得手心出汗,但程旷不想松手。他对章烬说:“你要检查一遍吗?”
不查白不查,章烬真的打开行李箱查了一遍,如果再捎上他的话,完完整整,什么也没少——甚至还能顺走一条裤衩。
东郊火车站就在附近,程旷没急着过去,两个人在路边买了煎饼果子,边吃边走。
时间就这么晃着晃着就过去了,章烬摁亮手机屏幕的时候“操”了一声。
军训的时候怎么不见时间过得这么快呢!
程旷手里的半瓶矿泉水在路灯下光影晃荡,被他搁在行李箱上,他手上还沾着水,水和章烬后背的汗珠一起,浸透了他的迷彩短袖。
程旷的手是凉的,章烬背上是热的,拥抱是烫的。
章烬感觉自己心里堵着好些话想说,但一时半会儿居然不知道说什么,比写高考语文作文还要不知所云,半晌只是叫了句男朋友的名字。
“傻·逼。”程旷在章烬的耳朵上亲了一下。
“上车了给我打电话,车到站了、下车出站了还有到学校了都吱一声,我等你电话。”章烬被这个拥抱烫得鼻子发酸,眼前有一瞬间雾蒙蒙的,但他强硬地把雾逼了回去。
候车大厅里已经开始播放广播提醒,章烬看着程旷的背影进入检票口,再往后就要下楼梯、被黑压压的人潮淹没了。
章烬的视野里失去程旷的身影时,眼皮倏地酸了,又酸又烫。
他眼前空了,有什么东西从空洞处悄无声息地掉落出来。
这个时候,他突然听见一声“炮哥儿”,再一抬眼,他男朋友出现在洗过的视野里,朝他挥了下手。
章烬的眼泪跟笑容一起迸出来,湿哒哒地滚过弯起的嘴角,憋不住“操”了声。
C大距离东郊火车站近,离燕石街更近。
章烬每天都去程奶奶家招猫逗狗,他穿过窄巷的时候,门口的童养媳就机灵地迎出来,迈着四条短腿颠颠地跟在他脚边。
只要童养媳一跑出去,它项圈上的铃铛就会叮叮当当地响,一听见铃铛声,程奶奶就知道是俊俊来了。老太太格外喜欢章俊俊,他一来,程奶奶总要说很多话,虽然她口齿不清,不管心里想着什么,说出口都是“咿咿呀呀”,章烬从来没听懂过,但不妨碍老太太的高兴。
有时候程奶奶屋里有其他老太太,对方见着章烬问这小伙子是谁,程奶奶咿咿呀呀,章烬就听懂了似的翻译说:“这是我奶奶,我是她孙子。”
程奶奶脸上的皱纹被笑容挤得生动起来,乐呵呵地点头。
这时对方总会羡慕地夸老人家有福气。
程奶奶确实有福气。程旷不在的日子里,章俊俊成了她的另一个“亲孙子”。他揣着她亲孙子的孝心,扶着她去小公园散步、陪她打扑克、看电视,还带她“见程旷”。
程奶奶的老年机只能打语音电话,章烬每回过来,都给程旷打一通视频电话。
程旷还在军训期间时,章烬目不转睛地看了他一会儿,挑剔地说:“旷儿,你黑了,黑得像乌龟似的,一点也不帅。”
然后他很快悲哀地发现了一个糟心的事实:哪怕小帅哥的美貌一去不复返、黑成一个乌龟王八蛋,他也还是喜欢得抓心挠肝。
而且想得要命,恨不能把乌龟王八蛋从屏幕里拽出来,拉到跟前,响亮地啃一口。
求而不得的章俊俊报复性地转向程奶奶,问:“奶奶,他是不是黑成乌龟了?”
程旷:“……”
大约是应了那句“远香近臭”,程旷跟他聊天时几乎没怎么怼他,把章烬惯得飘飘然了,挑衅的本事渐长。
他看见屏幕里,程奶奶笑容满面地点了点头。
电话挂断后,章烬发了两条语音过来。
第一条是:奶奶想你了。
第二条:我也是。
不满十九岁的程旷在那个异乡的夜晚,因为过重的思念而眼眶泛红,一切不形于色的喜怒哀乐“轰”的一声土崩瓦解,有三个比“思念”更要命的字悄然无声地落进他心里,很久以后才宣之于口。
作者有话说:
“如果我是乌龟王八蛋你会爱我吗~~~”
前两个番外挺长,番外三突然一短,我居然有些羞愧orz
弥补一下叭~如无意外,会有番外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