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钱看着一个在门口铲雪的大爷,走上前笑着问:
“大爷,这巷子最里面的那户是搬走了吗?”
大爷停下来看了老钱一眼,又继续铲雪说道:
“昨天好像搬走了。”
“哦……好,谢谢大爷。”
那大爷又说了一句:“年轻人,走点好路子。”
老钱看着大爷背对着自己铲雪的样子,笑了笑,然后应了声好。
他从那巷子里走出来,给陈谌打电话。
“喂,你不用找了,刘文强他连家都搬了,看来是真走了。”
陈谌沉默了。
老钱叹了口气:“这么好的媳妇去哪找啊?可真够想着你的。”他伸了个懒腰:
“我先去店里了,挂了。
“好。”
陈谌去医院好好打了一下自己的膝盖上的伤,加了个固定,开了几帖药,把自己得人模人样的,然后正式入职了TX。
他需要先在分部进行试岗,合格后会正式转入本部。他一向学习就不错,学习能力也强,又本就是那种不怕磨难的人。现在这样的困难跟他以前的工作和事情相比,倒没那么难缠,只是要学习的地方和要精进的技术方面有很多。
分部表现好的员工有机会参与出国的项目并进行跟进学习,陈谌有意抓住这个机会。
他知道自己优势不多,但是他还是决定好好做一做。
从他进公司的第一天起,他就没有停止学习。不过介于他脑子本就好使,学过的东西到现在还没有完全忘掉,稍稍一复习就能够回忆起那些复杂的程序,以至于他的进步在外人看来就像突飞猛进一般。
他本就是大学时期真正做了实事的,TX选中他本就有意挖掘他的专利并且让他参与长期项目,便有负责人开始和他接洽。
只是专利不知道已经有几年没有缴过年费了,早已经超出了国家保护的期限。好在公司足够人性化,也可能是想放长线钓大鱼,愿意帮陈谌携手恢复专利技术的权限和帮他缴纳那些费用,于是他便开始着手那些冗杂的恢复专利申请书。这样一来又加上工作的事情,忙得更加焦头烂额。
他一感到累的时候就会想到顾陪林,那样的冥想就像精神支柱一样支撑着他,让他继续做下去。
他心里清楚,想要真正和顾陪林在一起,首先就要让自己变好,让自己有资格站在他身边,让自己有能力好好照顾他。
他坚定地想要步入正轨。
晚上,陈谌翻朋友圈的时候看到顾陪林在朋友圈发了一个动态:
有人去世,勿扰。
这让陈谌有点担心,但他又怕顾陪林想一个人待着,不敢打扰他,便每天下班后到顾陪林家附近转悠。
周六中午的时候,陈谌交付完工作,便有在顾陪林家楼下站了好一会。
厚厚的积雪铺在结了冰的地面上,走路需小心谨慎。陈谌在楼底下原地踏步,感觉膝盖积水像又有点重了。
他低着头抖了抖肩膀上的雪,往旁边一瞟,突然发现小区门口,顾陪林正按了门口开关要出小区大门。
他急忙跟过去,却发现顾陪林手上抱着一捆白色的花和一个手提袋,像是要去见人。
这么冷的天,要去见谁?
他有点想跟着,但是又觉得这样不太好,便暗暗在心里告诉自己:
路这么不好走,我只是怕他出事,陪他过去,仅此而已。
这么一想,陈谌便心安得地偷偷跟了上去。
冬天的风总是不带任何情面,直面吹到脸上像是有针贴上来一样凉。顾陪林坐到车站牌等公交车,把手放到衣服口袋里。
陈谌站在不远处的路口台阶上看他。
顾陪林穿得很多,却一点都不显得臃肿,他神色还是淡淡的,倒是跟眼下的风雪场景很配。呼口气就能见形的空气里,他的脸在黑头发下衬的很白,让人感觉一碰就会碎,像个瓷娃娃。
真好看。
陈谌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顾陪林,突然心里升起一股焦虑。
他老婆长这么好看,正经人都会忍不住多看两眼,那岂不是更会无意中吸引很多登徒子?
真是想什么来什么,还没等陈谌进一步细想,车站突然有一个女孩向顾陪林走近,像是要顾陪林的联系方式。
陈谌目不转睛地看着车站牌的方向,那女孩彬彬有礼地站在顾陪林身后弯下腰说了什么,顾陪林却头都没有回,仍是像个木头一样坐着。
又站了几秒,那女孩见顾陪林不他,便尴尬地走开了。
耳朵不好,别人搭讪都反应不过来。
陈谌又放心又心酸,他看着顾陪林一动不动的样子,心里渗出细细密密的难受。
远远望着车来了。陈谌默默地跟着顾陪林上了公交车,顾陪林坐在前排的单人座位上,陈谌坐在最后一排的角落里。顾陪林一直坐到终点站,下了车后又沿着小路走了很久。
这已经到市郊的乡下了。
这是要去哪儿?
郊外的风很大,陈谌感觉膝盖像是那种转动的齿轮一样,每走一步就咔嚓咔嚓的,却仍是一步不停小心翼翼地跟着。
四周的建筑不再具有现代化城市建设的特征,到了彻底的乡下。
积雪积在地面上,银装素裹的四周让山和田都显得有一种神圣感,偶见深绿色的枝干从被雪覆盖的地方微微露出一点头,如世外桃源一般若隐若现。
天上还在一直飘下雪花,走了没过一会儿,顾陪林和陈谌两个人头上就都泛着微微的白,陈谌没去抖那雪,只是默默跟着。
他朝若是同淋雪,此生也算共白头。
一起白头……听着好像也很不错。
四周有一些住着人的楼房,还有一两处专门用来给人居住的旅店,但都大门紧闭着,在簌簌大雪落下的氛围里看着很荒僻。
田埂上隐约有一两个人在走。
经过一处像亭子一样歇脚的地方,陈谌在那里停下了,因为再往前就是一望无际的田和山了,若是回头一看,身前身后的人便一览无余,顾陪林立马就能发现。
他坐在亭子的靠柱子的地方,看着顾陪林往前面走。
他是要去山里吗?
陈谌决定先在这里看着,若是顾陪林真的要去山里,他再跟上前。
那大片的田埂和小路在大片的雪地上像是连成了茫茫一大片,根本分不清位置。可顾陪林却好像带了透视一样,能够透过那层雪看到可以走的路和他要去往的地方,一直很顺畅地走着。
终于,顾陪林走上一个小土丘,然后停了下来。
那土丘离小亭子不远,还可以看到四处的房屋,陈谌看到顾陪林侧着身子把手里的花放到地上。
陈谌愣住了,这时他才看清楚,前面那被雪掩盖的土丘是一座建好的坟。
有多久没来过这里了?
顾陪林不记得了。
记忆中,母亲死的时候他貌似还在读小学,之后也没人带他来这里看过了。他依稀记得好像是大学还是研究生的那几年,跟裴兴回寻峰他老家的路上顺路来过一两次。
顾陪林用手把坟面上的雪擦掉。
他想起顾铭盛探亲的习惯,去见已故的长辈亲人都会在坟前磕头。
那时候顾陪林小,总有些不情不愿,觉得那些人跟自己无半点亲疏往来,见也没见过,便强迫他趴在地上,然后脑袋“咚”一下。那时他一直都不太情愿那样的行为。
可如今,当独自一人站在他自己母亲的坟头的时候,他竟还是会觉得这种行为有些难为情。
他望了望那坟上的字,上面竖着刻着——
因为顾铭盛已经再娶了,所以母亲的遗体便运回了她老家安葬,不再与顾铭盛合于一坟。这么冷的天,他若不来,这坟便独自呆在这。
顾陪林看着这坟孤零零的样子,心里莫名难受起来。他一下子就丢掉了那跪或不跪的思索,情不自禁地跪下,认认真真地对着坟磕了三个头。
膝盖往地上一跪,脊梁骨弯下来然后头往雪地上一磕,不知怎的,一种难以形容的血脉和亲情的联系在顾陪林心里盘根错节地浮现。他弯着背看着直入眼帘的地上的雪,心里划过几个大字:
这是我妈。
他在地上跪了很久,头一直低着,也不知道在想什么,只是突然有一种前所未有的放松感。
他跪到腿上的裤子都被雪打湿才终于站起来,然后把积在身上的雪拍掉。
他遥望了一下远处,路口的那些房子都被拆掉了,像一位残破的老人孤单地站在那里,他不由得想起它以前的样子。
他记得母亲还在世的时候,那个时候每次回外婆家,母亲都会叫他去收晒在天台上的凉席。
天台上的门有些掉漆,他太小,总是有些害怕,每次都隔着门口伸过去一个衣杆架子,支起晒在天台上的席子,然后慢慢移过来,用这种方式把席子收好。
那时候从门缝里透出来的夕阳光线照在身上暖洋洋的,现在想起来,好像在那种光线下,记忆都被加了一层泛黄的滤镜。
母亲叫他下去,他便抱着那散发着阳光味的席子冲下楼。
那时的他从未回头看一眼那天台,他站在那扇破破的小门里,用背影向自己的童年告别,正如成长中很多次悄无声息的离开。
然后就真的再也不见了。
坟后的墓地旁边长出了一根新枝被雪厚厚地压住。顾陪林把花移到墓地旁边,然后把带的那挂鞭挂到那枝干上点燃。
慢慢弥漫过来的火药味随着山间的风雪飘上天空,噼里啪啦的爆竹声在空旷的雪地乡路上炸开,好像整个世界都是那样的声音。
顾陪林想起那些支离破碎的记忆,那光怪陆离的童年里,每个人他都有印象,或好或坏,都有形状,可唯独妈妈……他尝试过很多次,都拼凑不出一个完整的轮廓。
好像只有她一人在他的时间里走脱了规律——比起这个人,他只记得那些没太大意义的话和场景了。
他印象最深的,妈妈抱着他在老家的天台上吹风。
她的头发很长,被风一吹会飘到他的身上。妈妈抱着他,吻他的眼睛,她用嘴给他剥瓜子,然后喂到他嘴里。
那是一种什么感觉呢?
到如今他也记不真切了,只觉得那是非常温柔又非常有安全感的日子。可那个时候,他还是一个不会珍惜的懵懂小孩子。
顾陪林看着那些窄门和矮房,看到那些熟悉的云霞。回忆被风雪吹开,零零碎碎的过去如一场盛大的落幕,无数场景和记忆像是幻境一般席卷过来,他有点想要抓住一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可它们好似会飞,只顾着飘散,便随那零落的鞭炮纸和火药味一起卷进山间风雪里。
原来亲情和其他,终归是不一样。
不远处有个人在田埂捡柴。顾陪林注意到自己脚旁边有些树枝,他把那些看上去干一点的枝干用脚拨到一起,然后踢到边上,等那人过来。
可那人没有抬头,低着头转身往顾陪林的反方向走了。
那人渐行渐远,在白茫茫的雪地上踩出一个一个深深浅浅的脚印,不一会儿就看不到了。
冰天雪地里,顾陪林突然想起不知在哪里见到过的这样一句话:
——每一条走上来的路,都有它不得不那样跋涉的由。
儿时书本中的字句在这一刻让他后知后觉地体会到那种真情实感,曾经走过来的一路似没有灵魂一般,时至今日他才好似真正感受到了这么多年因孤独而带来的一点力量。
不过是给自己一个安慰,给自己一个好好生活的由。
母亲走了。
老房子不在了。
他也不是小孩子了。
人好像总要得到一个结果才能让自己觉得一路走来值得,否则就会觉得自己碌碌无为。他一直习惯了在自己身上找答案,却突然觉得这结果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要。
他一路遇到过很多人,也碰见过很多事。那或好或坏的人和事他早就习惯,分分离离也不过是常态,不真情实感,权当新鲜图个乐子看。他尽量独立又自立,没有谁会让他竭尽全力地去追溯,可唯独——
他想到陈谌。
自己什么时候变成一个这样执着的人了?
陈谌这个人——这个人太怪了,行踪足迹可以说是诡异,性格也很其他人很不同。他一副不着调的不靠谱模样,看起来就像那种四处留情的类型,他无所谓受伤,无所谓冷暖,看起来一无所有,可又让人觉得他什么都拥有。
他死缠烂打,看着冷漠手却很温暖;他送无厘头的早餐,身影就像癞皮狗一样赶不走,他会肆无忌惮我行我素地拥抱,用那种炙热又专注的眼神盯着人看……他就是个怪人。
可这样的怪,对顾陪林来说却并不诡异。
听起来好像没什么不一样,可对他来说却独一无二——像他这种冷冰冰的人,身边没有这样勇敢又坦然的人。
不过换句话说,如今这世上,有几个勇敢又坦然的人?
这些原本是都没有的,这样的细枝末节都那么新,那样的寂静在顾陪林少年时期就成形停滞如同坟墓一般,从一而终,渐渐成为他的习惯,可陈谌这人——当真就像个恶霸一样,他不管那些尘埃落定的静,只我行我素,一味地在那些灰白的土地上翻天覆地。顾陪林明白了为什么他有时候会看着陈谌出神,因为他身上有和自己相似的东西——他们是同一种人,陈谌却要比他勇敢得多。
那勇敢就像那少年时期种下的熟透了的种子,明知不可能有结果,却有人携它跨过时间,在多年后的某个清晨绽放出一抹令人惊异的艳——
他独闯进来。
人好像都是这样,那些自以为的缘分天成命中注定,近身来看都不过是世俗。唯一听起来好似惺惺相惜一般的依偎取暖,不过是一颗心对另一颗心的拯救,不过一个执念想努力挣脱樊笼而骤然遇到的另一个执念。
可有的执念跨过风雪,出现在那个瞬间。
说到底,还是不甘。
还是可怜。
不是什么惊心动魄的命中注定,也不是什么尘埃落定的美梦成真,他们二人,不过漂泊半生,匆匆一瞥,不过自以为是的痴心妄想,偶得一人,风雪依偎里,不过艳与寂而已。